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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清楚自个的身体,也就是这个冬天的事情了,他惟一不甘就是这身手艺,待他入土,那些遭人遗忘的技艺又还能剩下多少呢?
工业化带来的是社会的进步,同时也会激涨社会的功利,当人类的步伐越来越快,那些需要用光阴滋养的物什便不可避免落寞于时代。
可是文化需要的便是光阴的滋养,遗弃自身文化宝石的民族是可悲与可怖的。
“路潮,真的不打算继承我这牌匾吗?”老木匠偏头,眼睛看着那火盆,耳朵在等路潮的回答。
老木匠的牌匾意味着几十年积攒的名誉和人脉,还有这埋藏在院子里的富贵。
路潮眼神回避,歉疚言:“师父,我不是这块料。”
老木匠费力地咳嗽,身下的躺椅发出年迈的噫响,路潮慌张地给他抚背舒气。
路潮不继承牌匾,他知道自己的气性不适合,也因为当初父亲三令五申,他不能和汉南世族有任何接触,否则招致灾祸,延及小辈。
雪花为院子空地铺了一层薄薄的地毯,木雕和木料在雪里保持孤傲的轮廓,这诗意带着寒冷。
“爸,我得走了,纪伦又逃学了!”
孔檬儿过来丢下话,脚也不停地往外走,老木匠让她慢点儿,她并未回应,倒是路潮跟上去送她到门口。
孔檬儿才发动车,另有两辆车停在了院门边。
“您好!我们找孔老先生,之前来过一次了。”
路潮眼见六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过来,他停在门阶上,疑惑且警惕。
院门未关,他们可以望见院里蒙着白雪的木雕和木料。
“我不清楚,你们等等,我进去问问。”
老木匠对这些人的到来变了神色,内里厌烦,却也让人进来了。
中年人将文件递给老木匠,礼貌道:“这是修改过的收购合同,望孔老师再考虑考虑。”
老木匠的视线只在火盆,淡淡开口:“不卖,我不差钱。”
中年人蹙眉,眼里是志在必得的从容,将文件搁在桌面,他慢条斯理地端起热茶嘬一口,“孔老师,您也清楚,这批东西在您这儿已成祸端,您也不想后辈遭劫,不是吗?”
路潮在老木匠身后站着,不解这批东西,却是又惊又愤,压着眉头瞧这装模作样的男人。
“我是老了,但也不到你来操心。”老木匠语气冷肃,坐于椅上,他挺直腰杆,积淀于风霜光阴的威严四平八稳。
老木匠手握的人脉足以抵御他们的任何的苍白的威胁。
中年人的眼睛闪过一丝狠戾,“先生还是再思量思量,小辈已经算客气的了,换了别家来,只怕您吃力。”
“那我就等别家来——送客!”
六个人愤懑离去,那份文件却未拿走。
“你看看。”
路潮未问,老木匠倒先把文件给他了,他只能接过翻看。
周先生欲收购老木匠收藏的一整套金丝楠阴沉木家具,出价三亿。
路潮惊诧,他从未知道师父收藏有阴沉木,而且这三亿足够师父安置孔檬儿和外孙了。
“你觉得这钱值得吗?”老木匠漫不经心,瞥一眼呆愣的路潮,他抱着暖手炉躺在了躺椅上。
路潮局促抬头,表情憨憨的,“我不知道,师父说的才重要。”
老木匠阖眼,面上沟壑未得舒展,他平静道:“你时而直躁,时而温吞,是好也坏,仿佛你才是那木胚。”
你才是那木胚,斫以修直,煣取弯曲,只能映照他人的意念,无法成为合格的优秀木匠。
路潮憨憨地笑,将文件小心地安放桌面,然后他出去扫雪了。
不知几时,叩门声起,阿姨应了一声却走不开身去开门。
路潮只得放下木雕,兜着满身灯光去开门。
“您好!我姓路,来找孔又岁老先生。”
青年笑意清淡,撑一把黑伞,遮住了上方灯光,那双眼睛却亮若曜石,充满自矜澄澈的气韵。
“哪个路?”
“脚下之路的路。”
路潮回屋请示老木匠,躺在被窝的老木匠一听就挣起身子。
“他说什么了?”
“他说姓路,和我姓同一个字,找您的,只他一人来的,没说别的。”
老木匠仔细嘱咐路潮将人请进卧室,但不要多问多说;关门前,老木匠严肃地让路潮去工作间呆着,不准偷听偷看。
路潮不明所以,但也认真地呆在工作间。
第二天,老木匠打发路潮去送货,买家地址在丽江,老木匠硬要路潮跟去组装。
路趣近来为路允京的生意忙得焦头烂额,偏偏路柴氏在这档口拿出了一百万,路趣逼问路柴氏这钱从何而来,路柴氏死咬着不松口,他们争执着,孩子在旁边一直哭,路趣去摸孩子的脑袋,这才反应过来孩子发烧了。
急忙带孩子到社区医院,测了体温才知道,都三十八度八了!
“我看你被馅饼给砸昏头了!孩子发烧了现在才发现!”
“你也在身边,你不也现在才发现吗?!”
路柴氏扯着嗓回斥,若不是要摁住孩子扎针,她能跳起来掐着粗腰用手指头狠狠地戳路趣的脑门。
孩子渐渐安定,一张小脸热得发红。
路趣买来酒精开始轻轻地用小帕子为孩子擦拭身体,路柴氏拉着脸看他动作。
孩子将自个手指放进嘴里嘬,路柴氏一下子拽开了他的手,他下一秒就哭出了声音。
“不哭,爷爷抱,来,爷爷抱。”路趣心疼地欲揽过孩子,但就算被奶奶打了,孩子还是赖在奶奶怀里,不肯亲近爷爷。
哄不到孩子,路趣出去预备买些吃的回去,但路趣心里按捺不住惶遽,索性先站在路边冷静冷静理理思路。
他们这一家从来不亲本家亲戚,甚至是与之隔绝关系。
柴氏那边的亲戚也没有这么富裕。
那么路柴氏手上的钱从哪里来的呢?
这么大笔钱,对方希图的什么?路柴氏是参与了违法犯罪吗?或者路柴氏拿什么去卖了?路柴氏和什么人接触了?
路趣收到了模糊的警示,这是一种茫然的直觉,危险即将来临,可他不知道危险来自何处?他们又会为此失去什么?这太恐怖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路趣隐约觉得那些人就要来了,这些平庸宁静即将倾覆。
路趣摸出手机拨电话给路潮,问:“你现在哪儿?”
“车上,我要去丽江。”
路趣拧眉,“去干嘛?”
“送一批定制家具到那边,刚从厢市出发,怎么?有什么事吗?”
“最近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人吗?过分热情,旁敲侧击你的家庭条件——你没跟陌生人喝酒吧?”
“怎么了?你现在莫名其妙的,你在深城吗?”
“在,余保发烧了,和他在医院输液。”
“哦呦,天一下子冷了,小孩子还是要多注意点儿!”
路趣摸摸脑袋,严肃道:“在外就不要喝那么多酒,别家里大事小事都往外倒!小心传销!”
“哦呦!我有几个子儿给人家骗?!”
路趣冷静多了,结束通话,他到附近买了包子回医院,一进门,两个中年妇女扭打在一起,他下意识寻找路柴氏和孩子,好在路柴氏和孩子躲得远远的。
路趣边喂孩子吃包子,边和气地问那些钱究竟哪来的,路柴氏不耐烦地臭着脸。
路趣也生气了,严肃地说:“来路不明的东西,经得起查吗?如果是脏的,你还要连累孩子们?”
路柴氏瞪他:“怎么来路不明?我拿家里的旧物去卖,有交易单据的!”
旧物能卖到一百万天价?!
想到紧要东西,路趣嚯地起身,失态怒吼:“你敢?!!!!!”
其他人的目光疑惑而责怪。
孩子着实被吓了一个懵,怔怔地望着气愤的爷爷,路柴氏也被喝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你拿了什么?”路趣手指着路柴氏,满面狰狞。
夫妻三十几载,路柴氏鲜少见路趣这幅模样,她不免有点儿不知所措,露出了心虚的表情。
“就老家里的,都用不上了。”
“老家里的什么?”路趣的额面上青筋爆起,眼球的红血丝也清晰了。
“······用不上了,我也记不清了。”路柴氏眼神躲闪。
路趣一把揪住路柴氏的衣襟,吓得路柴氏猛地一缩,路趣咬牙切齿:“究竟什么?是阿爸阿妈的东西?”“是、是······”路柴氏屏息,怯怕地看着随时会动手的路趣。
得到这个苍白的答案,路趣的脖颈似被什么锁定,怨怼惊惧惶遽一瞬间充满他的眼睛,他脱力般地松开了路柴氏,一个踉跄,他扶住了墙面,面色惨白。
没有人会要一堆破烂的旧物。
除了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