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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决前一天晚上在酒店看本地新闻无意间也听到了关于应宗阔去世的简短报道,甚至早一点,在应允承家的饭桌家,大家也在讨论明天该如何安排宾客座次,李决对政治再不敏感,也能听到一两个熟悉的名字。
无论是否考虑应老爷子的身份,李决以工作前辈的身份参与应允承家人的葬礼这件事都显得太过僭越。最后折中的结果是应允承在仪式礼堂的副楼给他找了一间休息室。
仪式十点正式开始,九点多的时候应允承找了托词要去洗把脸提神。他这几天休息不好,家里人一看他脸色都没有怀疑。
李决到的很早。他不方便下楼找应允承,只好等应允承来。门一打开,里外两个人都穿全黑的西服,应允承其实有点不习惯,他印象中没有见过李决穿这样正式的衣服。
到了这样的现场,应允承似乎还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他跟李决说:“我刚刚看到爷爷了,跟他以前午睡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他们把他脸画得太白,他要是知道了肯定是要生气的。”
李决很安静地听。
两个人都站在窗台边,三楼能把礼堂门口大致看个清楚。陆陆续续有人来,电视台的摄像机也都已经架好了,应修严陪着母亲亲自在门口迎宾,李决认出来那件黑色旗袍是应允承之前去取的那件。
“我读高中的时候也上哲学课,每周还得去tutor那边上讨论课,生和死研究了一个学期,当时以为什么都想透了,但事情真正发生在我周围,我还是接受不了。你相信人死后还会有一个世界吗?”应允承问。
李决迄今为止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献身给科学,相信物质、公理和计算。他理应说不,教导应允承珍惜现在当下,不要寄托于虚妄的世界。但他想起自己也曾经跪在蒲团上向佛祖陈述心事与愿望,他只能说:“我不知道,每年全球投入那样多的人力财力去探索地球之外的生命体,至今找不到一个答案。你问我地球里面是否存在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
应允承也许听进去了也许没有,他说:“我刚去英国念书的时候,那时候开始对宗教有了一点认识,放寒假回来跟家里人说我想信基督,爷爷特别生气,他是特别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还为此把我爸妈都骂一顿,觉得早早把我送出国念书就是个错误。后来我读大一的时候,奶奶做髋关节置换,手术前爷爷一定要去烧香。”
李决转头看着应允承的眼睛说:“你如果现在太难过,就哭出来。但我可以跟你保证,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应一一是奉命来叫应允承。看到江斯映跟着父母来了,穆云就想起来自己儿子去洗脸洗了十五分钟还没回来。应一一找了工作人员才问到应允承的去处,休息室的门她推开到一半,视线范围里她只看见应允承的背影,而被应允承拥住的李决对着她比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应一一也吓了一跳,她飞快掩上门但并没离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躲在了走廊的另一侧,心跳快得可怕。应一一回想了刚刚的画面,突然意识到应允承也许是在哭。
十分钟之后那扇门再次打开,她看到应允承走出来。
应一一并没有跟着应允承一起离开,等应允承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她才进到房间里。
李决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她见李决也很正式地穿了黑色西服,没过脑子就问:“咦?我哥怎么没让你一块儿下楼?仪式马上开始了。”
李决并不怪她唐突,耐心地解释:“我去并不太合适。”
应一一后悔地想咬自己的舌头。
李决转身给应一一倒水的时候,应一一注意到他后腰西服的褶皱,她很快想到了,这多半归咎于应允承刚刚抱得太用力。
她目光一直跟着李决。今天来的宾客当中也有不少青年才俊,良好的皮相加上剪裁精良的衣物衬托,个个都很惹眼。诸多珠玉在前,但应一一现在看李决却也一点不觉得逊色。
李决好像是一种恒定、包容的存在,她刚刚还着急忙慌的,现在在李决面前也慢慢安定下来。
穆云让应一一来找应允承,是想让应允承去陪江斯映。应一一知道自己没立场生穆云的气,但作为仅有的知道内情的人,她内心难免有些不好受。
最最配得上应允承也是应允承此刻最最需要的人,却并无资格陪在他身边。
应一一心思玲珑,明白李决这一趟过来,无论是之前应家的饭桌还是现在副楼的这见休息室,明里暗里都有一种无法融入的局促,应允承当局者迷未必能察觉到,她不介意帮助他们传递心意:“这几天哥哥一直没哭过,你来了他才真正喘口气。”
李决能料到。应允承是在沙漠里流鼻血的豌豆公主,也是能戴稳王冠的人。李决见过他挺直身体坐在车里安排司机去裁缝铺,也看到了他在家里的晚餐桌上从容自若地同家人讨论仪式上宾客的安排。
应一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里见到李决和应允承的心情和上次在西北的酒店大堂见到他们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也许是这几天接连阴天,她找不到当时落地玻璃窗外阳光照着的柔和轻松。李决和应允承那时候都穿浅色的衣服,两个人讲话时总是带着笑意,应一一以前都不知道秋天的阳光可以那么通透灿烂。应一一想到楼下的应修严和穆云,想到这一大家人在应允承身上寄予的厚望,想到江斯映和江斯映之外的大把和应允承门当户对的年轻女孩儿。应一一都想叹气,她希望应允承快点和李决回到研究所和实验室。
西北像是一个培养皿,隔绝开来一切外界干扰,只供给水、空气和养分,李决和应允承不用担心明天。
应一一也不方便在这里久留。同李决道别之前,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跟李决讲:“我也知道都好难,但你们一定要加油。”
李决听懂了,点点头:“我会的。”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李决一个人。李决想抽烟,但场合并不太妥当,他打开了房间的窗户,这里没有西北那种干脆冷冽的寒风,吹不走他的心事。
一刻钟之后礼堂里传出来哀乐声,李决转身朝着那个方向郑重地鞠了个躬。
哀荣再盛,最终也不过是化作一抔黄土。
李决上一次参加亲人的葬礼还是四年级的时候奶奶去世,他对亲情与爱的体会和理解,几乎伴随着奶奶去世而终止了。奶奶去世的第一年,清明节去扫墓。他跪下去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跪到还没燃尽的纸钱上。哪怕隔着牛仔裤,痛感也十分明显,但他完全不动声色,闭上眼睛讲完了心里头要对奶奶讲的话才起身。
他那时候也不知道烫伤该如何处理,扫完墓李进明和周静忙着和小叔继续吵如何分配母亲留下来的老房子。他独自回家,只知道伤口应该拿碘伏消毒,后来膝盖上留了一块疤,但如今十来年过去,也都已经消得差不多。
他并没有骗应允承,痛意迟早会消散,人最终都会从各式各样的痛苦中起身回归正常的生活。
仪式结束之后应允承和家人还有后续的安排。走到了应宗阔的高度,生老病死都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丧事也是一种社交。他想要打电话给李决的时候,李决的电话先打过来,李决跟他说:“我订了下午的航班回家,现在得去机场了。”
应允承下意识理解成李决是要回家陪父母过年,“这么快?这几天过得太乱,我都快忘了现在是假期。你过来这一趟有没有耽误你回家的事?叔叔阿姨不会生气吧?”
“应允承”,李决叫他的名字,“你别担心我。千万照顾好自己。”
两个人沉默下来,最后应允承先开口,“我应该两周后就能回西北了,实验室里也还有事情需要我去收尾,你在家等我。”
他没法儿抽身送李决去机场。他自小受到家庭出身的恩惠,也清楚在关键场合需要如何代表应家人。刚刚饭桌上有叔叔伯伯还拿他和江斯映开玩笑,他心里再不高兴,面上也都还是忍住了。
应宗阔的去世打乱了很多他的计划。他本来已经开始筹划该如何安排见面、该如何向家人介绍李决,以另一半而不是以前辈的身份。但如今因为这场丧事他每天扮应家长孙与各路人周旋,他意识到他比之前所想的还要不自由。
李决声音却是很轻快地,一点儿没有忧虑和不舍的样子:“好啊,我在家等你。”
李决挂了电话。
的士司机并不是故意偷听,但因为李决上车不讲目的地只让司机先往市区开,这时便好心问他:“先生,您是要去机场?”
李决摇摇头,他其实并没有买好下一程的机票,但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一时似乎也无处可去,只能跟司机说:“去机场吧,你选一条最远的路。”
司机听出来他讲普通话的口音不是当地人,司机其实也不是本地人,但在这城市里谋生久了,也生出一些自豪感和归属感来,一路上很是热情地给他介绍沿途风光:“这里你夏天来,一排露天咖啡馆,老外来了都喜欢得很,舒适。”
李决转头看窗外,冬天的街景萧索暗淡,他想象不出来热闹的场景。
夏天已经彻彻底底过去了,而这里离西北那片沙漠也是千里之遥。
李决希望相对论真的可以被证明,千千万万个平行时空,他只要占据其中一个夏天里的应允承就好了,在那之外的应允承,他绝不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