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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晚上应允承在电话里跟他说了爷爷的事情,他声音低落,甚至分不出心情对李决讲一声生日快乐。通话结束李决又再拨电话给徐晋洋,提出想在春节假期前多休三天假。徐晋洋可能是最近真的对他失望了,一句话也不愿意和他多说,干脆爽快地批了他的假期。
站在到达大厅的时候李决意识到他对西北之外的应允承一无所知,比如眼下完全不知道该去哪里。李决只能顺着人流往外走,路过一个又一个举着接机牌子或捧着鲜花的人。他想起来之前去北京开会回来的时候,应允承也在深夜的到达大厅等他。
而现在应允承不在人群中,李决于是又恢复一贯的步履匆匆。
他在游客导览处预订了市区的酒店,他拿出手机好几次想要打给应允承,但又等忍住了。
李决十分慎重,他只提前预订了今晚的酒店,如果应允承今天没有联系他,那他会订明天最早的航班回到研究所,当做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李决等待被应允承选择与需要。
预订的酒店临江,但李决也没什么观赏风景的心思,他办好入住到达酒店房间就立刻拿出笔记本开始处理工作上的事。徐晋洋上周突然给他派了两个课题,同事们都觉得天下红雨——谁都知道徐晋洋偏爱李决,从来给他的都是好项目,李决甚至一度成为同事们判断项目是否值得参与的风向标,但这次徐晋洋分给李决的,是最没有营养的政治任务课题。
李决十分坦然地接受了。他知道徐晋洋有气要出,并且徐晋洋也许希望通过以这种方式换来他的妥协。而他再一次令徐晋洋失望:他在两天前提交了委派项目政审信息表。
南方的冬天总是湿冷。李决开了空调,但手碰到床上的被子总还是怀疑像是没拧干。他以前好像没有意识到南北湿度差异可以如此明显地被感知,也难怪应允承第一次去沙漠的时候严重到流鼻血。
李决一直一直记得应允承嘴唇上沾着番茄汁的样子,作为一个有正常生理需求而又对应允承有欲望的同性恋,他甚至曾经靠着回想这个画面完成过一次自渎。
应允承的电话是在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打来的。实验室有数据需要他提供,他打给李决是想让李决在家里帮他找找U盘。李决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声音里有几分犹豫的告诉他:“我现在不在家。”
随后他尽量简洁地解释了自己现在身处的位置以及明天就打算飞回去的想法,应允承在电话那边一直没说话。
这一阵沉默里李决再一次认真反省自己的唐突,在这个时间节点这样贸贸然跑过来,好像真的是给应允承添麻烦了,可惜他是真的不太会谈恋爱。
他又等了一会儿,应允承说:“你在酒店等我,我到你那边需要四十分钟,你等着我。”
应允承其实花了接近一个小时才到。他穿黑色的大衣,比李决上一次见他时看起来疲惫很多,眼睛里的红血丝也很明显。李决有点不习惯在这样的场合以及这样特殊的时点和应允承见面,比如他开门看到应允承的第一眼就很想和应允承接吻,但心里知道这是不恰当的。
他招呼应允承在窗边的长沙发上坐下,又去小桌上拿水壶给应允承倒水,走过去递杯子给应允承的时候,进来之后还没有讲过话的应允承一把抱住他的腰。
他把头埋在李决柔软的针织衫里蹭了蹭,李决很轻声地讲:“我还端着水,乖,你让我先把杯子放下。”
李决把水杯放回茶几,走回沙发前的时候又被应允承抱住。应允承贴在他毛衣上瓮声瓮气地讲:“我不是故意要错过你生日的,爸爸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本来要出发去取蛋糕……”
“我知道,我知道”,李决迭声打断他,他拿捏措辞,“节哀”似乎太有距离感,“别难过”又不过是一句空话,他安抚式地摸一摸应允承的后脑勺,俯下身贴在他耳边讲:“你辛苦了。”
应允承把昨晚电话里短暂跟李决讲过的事情经过更具体地复述了一遍,末了又把话题带回李决的生日,他语气里充满遗憾,“本来该是一个让你特别特别开心的生日的,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别可惜了,小学语文课本不是讲过吗,明日何其多,今年错过了明年补上不就好了。”
李决这样安慰应允承,但内心其实也有几分惶惶然。下一次生日的时候,他和应允承在哪里呢?回头一看,从见到应允承到现在也不过半年时间,故事的起承转合密集地发生了,李决像在做漫长的梦,但完全预知不到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我本来还想有机会让你见见我爷爷,他一定特别喜欢你”,应允承说,“五几年的时候他想申请去支援新疆建设,后来我小姑姑出生的时候我奶奶难产,差点儿就两条人命没了,他最后没交报告,为这事儿后悔了一辈子。”
李决也坐到沙发上,应允承很自然地靠上他的肩头。
应允承讲起来应宗阔的故事,他记得好多好多事情。上午的时候家里人聚在一起也都在讲老爷子以前的事,应允承只听,开不了口说什么,而现在他一股脑全都讲给李决,他记忆里的那些爸爸姑姑堂哥堂妹们都不知道的事。
李决是很认真地在听这位未曾谋面的老人的故事。但讲了一会儿应允承突然不说话了,李决低头一看,应允承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李决动作很小心地起身,让应允承能够躺在沙发上,又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点。他坐到书桌前回邮件,没一会儿也坐在椅子上打起盹儿。
他是被电脑的邮件客户端收件提示音惊醒的,揉揉眼睛一看,应允承已经先醒了,站在窗前打电话,也许是为了怕吵到他,讲电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李决模模糊糊只听到:“我很快回来。”
李决看一眼电脑上的时间,查二十分钟六点,他们不过休息了半个钟。
应允承挂掉电话跟李决讲:“你跟我一起回家吃饭吧。”
李决脑子里其实有很多纷繁复杂的念头,但他犹豫的时间极短,他很快点点头答应了。
应宗阔去世,家里小辈们都是第一时间天南海北赶回来。除了奶奶不愿意出门,其他的亲友们今晚都在应允承家里吃饭。
李决跟着应允承下楼到了停车场才知道他其实带了司机过来。应允承并没有向司机介绍李决,司机也很克制地并没有从后视镜里张望,驶出地库之后应允承跟司机说:“回家之前先去一趟奶奶订衣服的裁缝铺。”
车里一时安静无话,应允承挺直身体坐得很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是有些难以接近的,方才在酒店房间里的那些脆弱和依恋仿佛都没有了。
司机很熟悉这一家人的日常生活,他绕开拥堵的路段,车辆很快驶入一条小巷,在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前停下。应允承独自下了车。
车里留下李决和司机,两个人的气氛反而更尴尬。司机仍然很有礼貌避免过多的目光接触,但过了一会儿出于礼貌开口寒暄问李决是哪里人。
李决并没有回答自己的出生地,只讲了自己和应允承现在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司机说:“那您也很了不起的,在为国家做贡献。之前小应先生说不去留学了要回去西北,他爸爸很生气的,还是老爷子出来拍板说为国家大事奉献青春是应该的。”
“他没告诉过我。”李决说。
“您说什么?”
“应允承没讲过他爸爸这么生气。”
司机摆摆手,“也不是太大件事,家里人都舍不得小应先生不开心,应先生肯定也是愿意妥协的。”
这话题没有再继续,没过一会儿应允承取了衣服回来,黑色丝绒的旗袍被他小心放置在副驾驶,他坐到李决旁边,车窗外天色已经全暗下来,这一次车开出一段之后,他伸手牵住李决的手。
李决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后视镜,司机仍然平视前方的信号灯,对后排乘客的小动作并无察觉。
哪怕有着丧事要打理,应家的运作也维持着一贯的秩序。除了大门上本来已经挂上的红色春联被摘下了,李决和应允承一起走进客厅的时候,房间里所有人固然都比平时要沉默严肃,但其实都看不出过分悲伤的情绪。
没有人奇怪李决是何方来客,除了曾与李决打过照面的应一一,但她也十分迅速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惊神色。
应允承同大家介绍:“这是李决,在研究所非常照拂我的一位前辈。”
应允承没有做不必要的介绍,这反而令李决松了一口气。刚刚应允承邀请他一起回家的时候,他其实下意识就想要问“你打算如何向家里人介绍我?”,他没问出口,是因为他也拿不准自己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应允承的家人十分平常地接受了这位突然到来的客人,既没有问这位在西北认识的前辈为什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也没有问应允承为什么会在这样特殊的时间邀请他来家里。所有人都非常礼貌客气,饭桌上的话题偶尔还能讲到航空航天,应修严坐在主位,偶尔加入他们的话题,语气眼神都没什么架子,他甚至还能在和李决的对话中讲到一两个专业名词。
晚餐之后大家坐在客厅吃水果,商量明后两天的安排以及参加仪式的宾客名单。李决不便久留,应允承开车送他。
李决坐在副驾驶上,左边是低头在认真设置导航信息的应允承,右边的车窗外是亮着温柔灯光的房子,李决想起高中的语文课,年轻的女老师偶尔爱跟他们分享课外诗,李决记得那时候她一笔一画在黑板上写:活在这温柔的人间。
李决现在体会到了。
他和应允承在酒店门口道别。应允承的失落还是那样明显,如果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分一点力量给他,李决一定非常愿意尝试,但此刻他也只能嘱咐应允承好好休息。
李决站在酒店门口,一直等到应允承汽车的尾灯消失在街角才进到大厅。
应允承送完李决一趟,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半。应修严不在客厅里,叔伯姑姑们也都正要各自回家,穆云让阿姨去叫应修严下楼来一起送客,阿姨上楼一趟回来传话说应修严在书房里打电话,应允承只好陪着母亲一起。
人都散尽了,穆云跟应允承感慨:“我看你爸自己关在书房里就是在装忙。你刚送出去送朋友,他也立刻要自己去楼上打电话,其实这两天哪儿会有人拿工作烦他?昨晚睡不着,你爸拉着我一直跟我讲他小时候你爷爷怎么怎么样,他心里不好受,但又不想在家里那么多人面前表现出来,总觉得自己得撑着。你这趟回来有空也多陪陪他。”
应允承想他自己也是一样的。从昨天下午接到电话到现在,只有见到李决,他才敢开口讲应宗阔。
穆云又问:“斯映跟你说了没?她最近正好要回国,昨天听她妈妈说了这件事,改了机票,明天应该就能回来。你俩小时候最早开玩笑说要给你们订娃娃亲的就是你爷爷。我看这个意思,她是还想跟你和好?”
“我跟她不是那回事”,应允承说,他知道穆云总觉得他们只是小孩子吵架赌气,假以时日总能重归于好:“我跟她现在也还是朋友,但不会重新谈恋爱。”
穆云并不打算在现在过分展开这个话题,她感叹一句:“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挺难明白的,刚刚你那位同事,在饭桌上是不是也说没女朋友?都是一表人材的年轻人,这么优秀,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个人问题不上心。好好,你可不能也想着什么“投身祖国”不在乎小家庭啊,国家国家,哪一样都重要。”
应允承像是走神了,答非所问:“是啊,李决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