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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绕大地的震地神幻化成埃尼珀斯,在漩流回转的河口和她一起躺卧。紫色的波浪有如高山四周矗立,屏障隆起,隐藏神明和凡间女子。”
——《荷马史诗:奥德赛》
托兰·雷诺茨抛弃了那些本应属于他的赞誉和卡尔加里王庭在赛后为他准备的隆重典礼,只拿上了作为奖品的铠甲和石爪堡公爵给予他作为赠礼的佩剑,和阿格尼·柯蒂斯一行寥寥数人奔驰在卡尔加里东部海岸宽阔的堤道上。他们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有马蹄敲击在并不坚固的土路上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以及横越埃及尔海而来的海风回荡在耳畔。阿格尼骑着他的那匹山地猎马,不顾一切的鞭打着这可怜的畜生,同时不断用钉在马靴后跟的铜质马刺顶着坐骑的肚子。紧随其后的托兰·雷诺茨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见阿格尼战马踏出的泥坑里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红色——那是马腹被刺伤之后留下的鲜血。其余的随从和行李已经全数留给了戴维斯和格里芬,而他们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雷诺茨山堡。
今天早上,准确的说是凌晨时分,临时充当阿格尼侍从的艾能奇收到了留守在雷诺茨山堡的副官送来的虎鸫,那时他正在用凉水袋冷敷自己腹部在比武大会时被对手用钝锤敲出的青紫。甫一接手绑在虎鸫脚腕处的信件之后,艾能奇片刻都不敢耽搁,立即摇醒了前一天晚上为了庆祝彭易之夺得亚军而喝到酩酊大醉、鼾声如雷的阿格尼。当阿格尼从酒气中苏醒之后,艾能奇一五一十的把虎鸫带来的信息告诉了他,连一个标点符号也没有漏下。阿格尼·柯蒂斯只是静静地倾听,浑浊的双眼紧盯着燃起取暖的篝火,眼神愈发有了亮光。
“把彭易之叫起来,不管他现在是什么名字。”阿格尼起身,用字正腔圆的威远城维桑话对艾能奇宣布,“再叫上占行简,还有一起来的那几个洛溪团老兵。有关比武大会剩下的事宜全部交给格里芬和戴维斯,我们回雷诺茨山堡。”
“尊敬的盟约团团长、雷诺茨男爵、阿格尼·柯蒂斯爵士亲启:
我于前日,即太阳历1542年11月18日获悉东奥弥尔王国发生了一场无谋的政变,东奥弥尔国王西德尼·拉罗斯在其都城清河城内彻底粉碎了王弟伊萨克·拉罗斯的政变,准确的说,国王将其政变行动扼杀在了襁褓之中。基于东奥弥尔国王残忍嗜杀的不良风评,这本不是值得惊动你的大事。但事实上,今天早晨雷诺茨山堡接待了两名来自东奥弥尔王国那场政变之中逃生、风尘仆仆且饥饿难耐的幸存者:王弟伊萨克·拉罗斯本人和他的侍卫队长,一名叫做牧沢正成的扶桑武士,他们正要前往密涅瓦城向雷耶斯国王寻求政治庇护和人身安全保护。但基于在盘问过程中牧沢正成透露的讯息,我冒昧僭越在雷诺茨山堡向他们提供了人身保护和食宿。此人说他在清河城供职时,护卫队手下有一名黑发少年,身高约五尺九寸,曾经因海难而失忆,胸口有虎鸫样式盾徽纹身。
我怀疑此人是陆晴的可能性非常之高,同时他还提供了许多诸如生活习惯、言语口音的细节可供佐证。自称伊萨克·拉罗斯的东奥弥尔贵族和这名扶桑武士同意在雷诺茨山堡暂先安顿,但他们显然不会久留。望阁下在王都处理完比武大会相关事宜之后火速赶回雷诺茨山堡。”
“还需要念落款吗?托兰‘爵士’。”在勒马歇息时,阿格尼就着营火和烤鱼说道。“实在不好意思,把你大半夜拉起来,没有解释就上了路。这时候你本来应该在王庭的宴会厅享受涂了奶油的烤肉酱的小黄牛、草莓和蔬菜沙拉才对,但事出紧急,实在是没有办法。”
“别说这种话,团长。”托兰·雷诺茨听罢,精神大振,抓起手里用柳树杈穿起的烤鱼狠狠咬了一口。鱼肉烤的恰到好处,上下牙只轻轻一咬就剥落开来。“这件事我绝不会比你更无谓;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同伴了,只要能把陆晴这个叼毛找回来,我把佩剑跟马当掉换钱也没所谓。”
“北陆佬,你还是省省吧。”占行简笑着揶揄道,“这帮骑士老爷最宝贝的不就是他们的佩剑吗?”
“对啊,你是我们当中的第二个骑士,而且还是石爪堡公爵亲手册封的。”阿格尼严肃了起来,“这是个很好的开始,你干的不错,易之。要是他们都和你一样,蒙鸠依人绝不敢在北陆对我们予取予求。”
稍事休憩之后,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又踏上了归程。原本轻骑简从都需要四天才能抵达的骑程,阿格尼他们只用了一天半;每人两匹马轮换骑乘,一旦有一匹马儿因为背上沉重的披甲骑士而支撑不住长时间奔跑时,立马就换到下一匹马,即使路上碰见了什么旅店也不刻意落脚休息,而是骑到那儿该饮马暂歇就在哪儿就地扎营。从柯蒂斯堡到王都的路上原有一座曾隶属卡戎公爵的、以鳌虾浓汤闻名的富饶市镇长河湾,阿格尼还记得格里芬在暮光之栈时曾手舞足蹈的宣布那里的美食绝不逊色与暮光之栈一星半点,他本计划回程时带着他们在长河湾暂住几日,但那些计划也都被抛诸脑后:此刻,没有什么比陆晴,比他们的伙伴更重要。更别说陆晴曾为了救阿格尼一命而堕海,在此之前还和托兰·雷诺茨一道抢救出了他们如今赖以为生的金条箱。
雷诺茨山堡已近在眼前。
阿格尼显得疲惫:这两天他几乎没有安安稳稳睡过觉,他的眼窝深陷,铠甲上全是马蹄溅起的泥土和扬尘,头发也散乱糟污,但在这种时候他显然不愿意过多顾忌自己的个人形象,他一把推开了刘峻辰递来的、散发着温热气息的湿毛巾,双眼燃起暮色中的炬火,问道:“王弟和他的侍卫队长在哪里?”
经过几日的休息,一路隐姓埋名、饥寒交迫的东奥弥尔王弟伊萨克·拉罗斯已经在雷诺茨山堡的款待之下多少恢复了些元气,面色也比刘峻辰初见他时的狼狈样子红润许多。因为流亡他乡的缘故,伊萨克抛掉了那些繁复、昂贵又能恰到好处的展现身份的锦缎衬衫,只穿着黑色棉布做成的的干净珩缝衬衣出来见阿格尼,只有他那一头犹如雄狮一般的金发在冬日的艳阳下依然闪耀。
阿格尼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向王弟行了一个宫廷礼:“王弟阁下,初次见面,我是雷诺茨的男爵阿格尼·柯蒂斯,请恕我的人招待不周。”
“不,他们把我照顾的很好。”伊萨克·拉罗斯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从清河城出来之后,我没敢取道康桥和红鹿堡,因为我不知道那里的人们是否愿意追随我;柯蒂斯堡伯爵拒绝了我的求助,雷诺茨是第一个愿意容留我过夜安顿,并为我提供食宿和安全保护的地方,对此我表示感激。”
“如果您愿意的话,想留多久都没有关系,我向您保证;如果之后您还是执意要前往密涅瓦城,请允许我的人来担任您的护卫,有一队骑手护卫,刺客和土匪能打的主意也少些,世道凶险,这份好意还望您不要拒绝。”阿格尼匆慌的说道,“请原谅我的无礼,我现在有要事想找您的护卫队长谈一谈,不知是否...”
“啊!是牧沢吧。”伊萨克睁大了眼睛,“应该还算方便,出城之后我们在红鹿堡东边遇见了一伙马贼,虽然牧沢没让他们伤到我分毫,但肩胛骨挨了一下,这会应该还在房间养伤。”
阿格尼略一点头,匆匆走向山堡内侧的住屋。胡子拉碴的牧沢正端坐在房间内的床上,似乎是在行扶桑武人每日都会做的冥想仪式。连日的逃命让他疲惫的脸颊深陷,形同枯槁,连额头上的皱纹都多了许多,全然没有当时清河城王弟护卫队长那般威风八面,只有他的那长短双刀依然被上了剑油和打粉,妥善的保存在刀架上。
“您是..?”牧沢面对着这个气喘吁吁还穿着全身铠甲闯进他房间的骑士,有些不知所措。但阿格尼并未佩剑,这让他相信阿格尼没有恶意。
“恕我冒昧,牧沢爵士,我是雷诺茨的男爵阿格尼·柯蒂斯。”阿格尼随手拉过一张凳子,在牧沢面前坐下。“您之前提到了一个胸口纹虎鸫的黑发小伙子?”
“对的,没错,他是我护卫队中的一员。”牧沢沉吟了一会,“但他之前曾失去了记忆,莫非您是...?”
“他是我的朋友,兄弟和救命恩人。”阿格尼看着牧沢的眼睛,好像要把所有的信息都从他眼里挖出来一般。“我欠他一条命,或许可以说我这条命是他用自己的命换来的也不过分,他是我的兄弟,对我的重要程度——请原谅我口无遮拦,超出您的想象。不管他去到哪里,我都一定要找到他。”
“啊,我了解了。”牧沢正了正自己的身姿,以扶桑武士的礼节向阿格尼微微鞠躬。“但请恕我实言相告,在那天晚上之后...”
阿格尼的心猛然一沉,他早已知晓牧沢和伊萨克是在政变失败之后为了保命而逃出的清河城,而他们手下的护卫队自然凶多吉少,他不相信那个风言残暴嗜杀的西德尼·拉罗斯会在政变这样的事件中留下活口。“他被杀了吗?”阿格尼语调低沉的问。
“不,我没有看见他被杀。”牧沢摇了摇头,“但苏克鲁斯的情况应该好不到哪里去。”
“苏克鲁斯?”
“对啊,苏克鲁斯,我们现在说的这个人。”牧沢愣了一下,“他不叫苏克鲁斯吗?他是告诉过我那是他到了清河城之后才取的名字,但之前的名字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
“请继续说。”
“我带着王弟殿下冲破城门口的岗哨时,看见苏克鲁斯在马厩。”牧沢道,“或许是想抢一匹马逃走吧?但那不是个好主意。宫廷术士已经带着几乎两打的卫兵在哪里守着呢。”
“宫廷术士?”阿格尼糊涂了,“然后呢?”
“对的,宫廷术士,我们都叫他伊斯特万,是隶属于群星学派的法师,一个阴险的老家伙,时常用黑魔法和炼金术蛊惑西德尼,说不定东奥弥尔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也有一份。但问题是这个家伙不止会在实验室里鼓捣那些瓶瓶罐罐,那天晚上我们才知道这个家伙同时也是一个战斗法师。”
“真该死。”阿格尼恨恨的说,顺手拿过桌上的水壶,不用木杯,往嘴里大灌了一口。谁知里面并不是清水而是麦酒,险些呛得他喷了出来。“然后呢?他跑出来了没?”
“很不幸...我只有坏消息告诉你,阿格尼。”牧沢摇了摇头。
“他死了?”
“不,也没有。”牧沢直直的看着阿格尼的脸,“伊斯特万用了法术,我之前略有耳闻,那咒语代表‘冲击’。有两个小伙子,都是顶呱呱的卫兵,就那样狠狠撞死在回音塔外墙上——苏克鲁斯比较幸运,他飞出去好几米远。但应当不会有性命之虞,我亲眼所见,他当时穿的是卫兵值夜班岗哨穿的重甲。如果只是被冲击波撞个正着,最多只是断几根肋骨的程度。”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阿格尼冷峻的看着牧沢,“陆...苏克鲁斯可能没有死,他现在正在清河城的地牢里。”
“恐怕是这样。”
阿格尼放下杯子就要走。
“你回来,阿格尼!听我说完!”牧沢慌忙从床上跳了下来,从阿格尼大声说。“你现在去也没用!刚刚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城内的警备一定异常森严;没有看不起您和您手下的意思,但清河城不是区区两百人就能染指的!即使要潜入进去救人,现在恐怕也不可能!”
“那你说,我应该做些什么?牧沢爵士?”阿格尼回身,有些愤懑的对牧沢说,“等着我的兄弟在地牢饿死,方便我可以给他收尸?”
“请冷静,男爵大人,我也不是什么‘爵士’,扶桑没有骑士的说法,只有武士。”牧沢冷静的说,“至少您可以先派个探子去看看情况,确认苏克鲁斯是死是活,然后再行下一步打算。”
“他也是你的士兵,牧沢..阁下。”阿格尼换了一种称为,但那愤懑的语气并没有变化。
“是的,而且是个好士兵,据我所知,当袭击开始的时候苏克鲁斯一个人在五楼阳台干死了四个袭击者。”牧沢叹了口气说,“但我是王弟的护卫队长,一旦担任这个职位,我便有履行职责的义务,王弟的安危对我来说是第一要务。至于其余的士兵,除了为他们祈祷,我没有别的什么能做的。”
阿格尼在房中踱着步,焦虑的情绪在他的心海中翻滚、烧灼。住屋的窗外,夕阳已没入山堡庭院的树梢,阿格尼深吸一口气,对牧沢说:“请您把苏克鲁斯这个人的一切都告诉我,他的经历,他的生活习惯,他的薪俸和朋友...我想知道他活的怎么样。”
牧沢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正襟危坐在床榻上,虽然肩胛骨的碎裂处还上着夹板,让他的吴服凸起了好大一块,显得略有些滑稽,但阿格尼并没有笑。
当阿格尼·柯蒂斯从小屋中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梢头。牧沢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力向阿格尼回忆苏克鲁斯曾经向他阐述的一切,从他被苏克鲁斯村的渔民捡回开始说起;他告诉阿格尼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在沃伦的手下遭受了怎样惨无人道的虐待,告诉他伊萨克是怎样在机缘巧合之下将苏克鲁斯纳为自己的护卫,告诉他和苏克鲁斯交好的马房小妹,还有大个子帕特里克和维吉尔的利亚姆;他连一个细节都没有遗漏,包括苏克鲁斯曾经在文书的角楼里阅读了那些浩如烟海的古籍文献,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的磨练自己的刺剑剑技,甚至包括了逃出生天的卫兵们的证言:苏克鲁斯在最后那天晚上以一对四守住了五楼的阳台,即使面对在马厩埋伏他的两打王都守备队士兵也不曾表露出胆怯和退缩。那不愧是自己的好兄弟,阿格尼心想,在来到雷诺茨山堡之前阿格尼还不敢下百分之百确定的断言,但在牧沢告诉他这一切之后他比世间任何一人都更加确信。个性坚韧,沉默寡言,宁死不后退一步,在需要他豁出性命的时候绝不向命运低头:那是自己带来希罗的小伙子,那绝对是陆晴本人。
“我欠您和伊萨克阁下一个巨大的人情。”阿格尼对牧沢说,“您家大人在危难之际从那个什么狗屁文书手底下救下了苏克鲁斯,而您又在之后给予了他许多帮助。这份人情必须被偿还,我向您保证,不管您和伊萨克殿下今后去到哪里,我阿格尼·雷诺茨和这座山堡都是您的坚实后盾。”
“感谢你的承诺,阿格尼爵士。”牧沢略一鞠躬,“恕我直言,王弟对这次密涅瓦之行抱有很大希望,但我不认为卡尔加里王国愿意参合到东奥弥尔宫廷内斗这样的烂摊子,更不愿意为了王弟殿下而和西德尼·拉罗斯这样的疯子再次树敌。届时很有可能要再次上门叨扰。”
“小事一件,牧沢阁下。”阿格尼匆匆的说,“雷诺茨山堡永远为您和王弟殿下敞开大门。现在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找我的副官谈一谈。”
牧沢略微颔首,当他还没有抬起头的时候,阿格尼就已经转身出门而去。
“峻辰,事出紧急,我有话和你说。”阿格尼拍了拍正在火堆旁和伊萨克交谈的刘峻辰,然后转头看了看王弟,“请恕我无礼,我有要事要与我的副官商量。”
“什么事这么紧急?”在和他来到了庭院内的大柳树阴影下之后,刘峻辰不安的问道,“问出什么特别的信息了吗?”
“根据我们手里现有的信息,陆晴很可能正在清河城的地牢。”阿格尼尽量让自己的言语精炼、简明扼要,“劫狱并不现实,我们也不可能把清河城打下来——即使卡尔加里王庭调集大军也未必有这个把握。所以我想让你去实现一个计划,一个很久以前就在我脑海里成型的计划。”
“你说。”
“我们带来的金条虽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但二百多军兵人吃马嚼,终归有花尽的一天,我们需要和维桑取得联系,还需要开辟自己的财政来源。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将计划让占行简和艾能奇动身前往长河湾港口租一条船再招募些水手,尝试开辟返回维桑的航路。而你,峻辰,我希望你能发挥你的长处,在希罗组建一个维桑人的商会。”
“商会?”刘峻辰愣了一下。
“对的,一个商会。”阿格尼说,“本来我想晚些再着手于这个计划,但时不我待。你得尽快出发,前往清河城。”
“清河城...”刘峻辰把食指指节弯曲,顶在嘴唇边沉吟道,“你希望我去赎回陆晴?”
“赎回或者作为奴隶购买,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把陆晴弄出来就好。”阿格尼双手交叉环绕于胸前,倚靠在柳树上,“我会给你十五个骑手作为商队护卫,再给你半数的金条作为你的启动资金。接下来就是你的舞台了,峻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