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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自从上次争论过何时起事后,大家再也没有提过此事。刘演和刘稷还是每天坚持带着宾客操练,刘秀从新野回来又开始了读书种田的生活。
刘家的长者们对于刘秀的回来表现出格外的热情。不仅是因为刘秀谦逊有礼,受人喜欢,更重要的是,在他温尔文雅的笑容里似乎藏着平衡舂陵山雨欲来的力量。刘演日复一日地坚持和努力为日渐式微的刘家撑起一种气势,这种气势与各地风起云涌的民变有着某种微妙的相似,令人兴奋也令人害怕。年轻人蠢蠢欲动,远大的前程与一生的梦想在英雄的气势中悄然酝酿,长者们却担惊受怕,他们渴望家族荣耀又怕卷入那种没有未来而又充满凶险的努力中。只有刘秀坦然自若,对于大哥带给舂陵刘家的复杂影响,他无忧无喜,努力从容地过着自己简单的生活,老老实实种田,踏踏实实读书,偶尔去新野看望刘元和阴丽华。刘秀从容的气度微妙地平息了刘家宗室忐忑不安的躁动。
有一种人,生来就似英雄,他的言行,天生就在别人之上,别人只能仰望他叱咤江湖的风光,充满敬畏却难以接近,刘演便是这样。他儿时的梦想激励着自己和所有追随他的人,他没有取得任何功名,却是万人之上的英雄。也有一种人,天生不像英雄,和所有人亲切平和得像家人,却总在每一个平凡的言行中散发出真诚的情谊和坚韧的力量,他生活在朋友中却能随着时光超越所有人,刘秀便是这样。他日复一日经营着自己也帮助着别人,他默默地影响了别人却毫无知觉。
刘秀勤奋地种田,努力地读书,彬彬有礼地待人,他成为了刘家长辈们眼中的榜样。长者们以他为榜样教育孩子,连德高望重吹毛求疵的刘良对刘秀也赞不绝口,刘秀不仅是他兄长的孩子,更是他亲自培养的孩子,他为刘秀感到骄傲。
但舂陵子弟心中的英雄只有刘演。
刘秀似乎已经安心于踏踏实实做一介平民。但刘良却不希望刘秀只是平民,刘家虽然没落,但依然是没人敢小视的宗室世家。刘良欣赏刘秀,这个他亲手教诲过的孩子,岂能只是平民。刘良再次求助纳言将军严尤。严尤对刘秀很有好感,愿意给予帮助。但刘秀拒绝了叔父的好意,他安心于自己的生活,因为他有他的理想和期待,也安心于自己的理想和期待。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自己的理想,也不是所有人能让自己的理想随着岁月成长,当一个人安心于自己心中的理想,外面任何诱惑都只是云烟。
刘秀是拥有土地并能把庄稼管理得一流好的平民,但刘秀不只是一介平民,他是擅长贩卖粮食的平民。他将自己种出来的粮食进行贩卖,还将别人种出来的粮食进行贩卖,他是一名优秀的商贩,大批的粮食在他手中运转倒腾。短短两年间,他又把刘家经营得有声有色,他已经能够为陷入困境的刘演提供足够的支持。
刘秀也是一位懂得强身健体的平民,每日必不忘习武。他知道未来的道路还很漫长,虽然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他知道成功一定需要有健康的身体,尤其是纷乱的时代,武力从来不会贬值。
刘秀最喜欢的还是做一位士子平民。刘家已经不再有往日的世家辉煌,但刘秀对诗书经略却情有独钟,每日有闲必手不释卷,不必着述自己的心志与悟得,但能从文字间洞悉人生世事却是另一番天地。
刘秀怎会只是一介平民!
有了物质的支持,刘演也不着急起事了,他和刘稷经过了一段痛苦的内心煎熬,日渐明白了刘秀的道理。赤眉军和绿林军依然气势磅礴地辗转着,屡经恶战,屡获胜利,但始终只是疲于奔命。刘秀说得对,这些起义军虽然很有气势,但他们没有远大目标,也不懂得发动民意,始终只是寻求生存与利益的乌合之众。刘演除了日常的练兵习武,便是出去广交朋友,暗中准备,虽然不确定起事会在哪一天,但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刘秀从长安回来已是三年过去了,天下依然还是一样风起云涌。
王莽立朝不久,强行将匈奴、高句丽以及西域各国从“王”的称号降为“侯”。这些王侯表示不满,王莽立马派兵出击,他绝不允许有人挑衅新朝的权威。于是,数十万军队长期消耗在边境战乱中。在国内,王莽又对币制、土地以及政府体系再次进行了大胆改革。虽然初衷很好,但依然没有得到百姓支持,又受到地主阶级和官僚阶级的抵制。改革最终全部失败,致使百姓所受的压迫更加巨大。又逢连年旱灾,天下更加动乱,无数走投无路的灾民都加入了起义军的队伍。
很多民变不断被镇压,又有很多民变不断出现。绿林军和赤眉军始终是最强大的两支队伍,成为王莽的心头大患。王莽开始筹划派遣朝廷大军剿灭绿林和赤眉,连年用兵使王莽能动用的军力已经不多,还能保持强大战斗力的只有朝廷的精锐部队了。
地皇三年(公元22年),王莽派太师王匡和更始将军廉丹率十万精兵进击赤眉军。此时的赤眉军已经发展到十几万人,纵横在青州、徐州之间。廉丹是战国时赵国名将廉颇的后代,虽然也有廉颇的勇猛和军事才能,却不善治军。军队所到之处,奸淫烧杀无恶不作,被老百姓深恶痛绝。当地人编出歌谣“宁逢赤眉,不逢太师(王匡),太师尚可,更始(廉丹)杀我”。赤眉军军纪严明,作战勇敢,双方交战,互有胜负,一时胶着不下。同时,王莽又派纳言将军严尤率兵南下剿杀绿林军。
大战消息接连不断传来。刘演等人感到长久等待的机会就要来临,他们开始进行最后的准备。刘秀一边进行贩谷,一边了解周围城镇的详细情况,并暗中开始准备武器。
6-2
这天,刘秀带着刘全又去宛城贩谷。刚刚处理完手中的粮谷,忽见一人直向自己走来。刘秀不敢大意,地黄元年就曾因地租之事被人诉到官府,幸好又得严尤关照,使刘秀再次无恙。刘秀警惕地看着来人,只见来人一边走一边盯着自己。待那人走近,刘秀认出来人竟是李轶。虽然彼此都从少年成长为青年了,但对视之下,依然能辨认出当年的样子。那年刘演杀了李通的同母异父哥哥申屠臣后,李轶李通到家里来闹过一次,刘秀对他印象深刻。事情平息后彼此不曾再见。
现在突然见到李轶,刘秀心中猛然一紧,环视四周,路人各自行走,安然自得,只有李轶一人径直朝着自己走来。李轶依然瘦削,但个子比原来更显高挑,面无表情,眼神冷峻,不时左顾右盼。难道他今日想报仇?刘秀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装杂物的袋子里,里面藏有一把匕首,是刘秀日常防身所用。李轶走近刘秀时,紧绷的脸好像突然被触动了开关,一下绽开了笑容,笑得很是灿烂。刘秀吓了一跳,不过见到笑容终究令人亲切。刘秀悬着的心踏实下来,也冲李轶点头一笑。李轶的笑只绽放了一下,便又沉着脸,也不说话,进一步走近刘秀。
刘秀心中一沉,慢慢握紧匕首,紧紧盯着李轶。李轶看刘秀神情严峻,顿了一下,左右环顾一番,慢慢靠向刘秀,轻声道:“文叔,家兄想请你去府中一叙。”
刘秀见他一脸平静,并无恶意,这才放下心来,心想我与他们除了仇怨并无交情,为何请我去呢?刘秀心中不安,难道他还不忘旧仇?不管怎样,自己与他们没什么可交往的,便推脱道:“今日家中有事,需要赶回去,改日我再去贵府拜访。”
李轶见刘秀推辞,急道:“家兄本是要来亲自相请,只是怕在外招摇,多有不便,所以特意让我来请你。”
刘秀见李轶一脸着急,并无作伪,心想自那年协商后两家再也没有瓜葛,双方无意再起仇怨,实在不知他们为何现在突然要见自己,一时拿不定主意。又想如今正在准备起事,不能节外生枝,便笑道:“我今日确实是有事,改日我一定去拜见。”
李轶一着急,浓眉紧锁,“文叔,真的是家兄有要事相商,否则我也断不会这么着急来找你,我已经找了你好几日了。”
刘秀想起刘全说过前几日去贩谷时有人来问过自己,看来他们确实是有事,是福是祸终究躲不过,既然如此,去看看也无妨。转念之间,刘秀已将袋中匕首藏到自己衣袖下,然后将袋子递给刘全。刘秀对李轶道:“既是如此,我就跟你去吧。”眼见李轶脸上露出笑意,心想看来他是真心找我,但终究不能完全放心,又转头对刘全道:“你自己先回去,我去次元家谈些事,晚点我自己回去。”次元是李通的字。刘秀故意说给刘全,如果真要出什么事,也好让刘演知道自己去了哪里。
李轶尽拣行人稀少的街道走,一路很是谨慎。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话,不一会就到了李府。
一进院内,李轶就将大门关上,刘秀心中一紧,但人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往里走。刘秀随李轶走进内院,就见李通迎了过来。李通身材高大,在刘秀眼前,恍若如一尊石塔,头上的椎髻好似塔尖,两颊胡须,如泼出的两道浓墨,显得威武庄严。李通一见刘秀,喜上眉梢,两眼放光,快步上来握住刘秀。
刘秀几年未见李通,没想到他已是如此魁伟,走在外面真是很招摇。又见李通满脸微笑,态度诚恳,确无恶意,这才放心。
李通热情地握着刘秀的手,正寒暄说话,忽然碰到刘秀手腕下硬邦邦的东西,不觉一愣。刘秀坦然一笑,一边取出匕首一边笑道:“方才我来府上之前,担心当年的恩怨,所以就带上匕首以防万一。”
李通笑道:“既然担心,你还来?”
刘秀一笑,“我们有过恩怨当然会有担心,但既然是次元诚意相邀,我又怎能不来呢。”
李通道:“文叔果然是智勇义信之人,一定能成大事。”
刘秀心中一凛,难道李通也知道要起事?又想大哥在江湖上声望太甚,只怕很多有识之士都早已猜到。刘秀不敢深说,只是笑道:“我不过是弄点营生,混口饭吃。”
李通李轶将刘秀带进内屋,又将房门掩上。
李轶道:“文叔不必担心,兄长是诚心想与文叔共谋大事。”
刘秀假装不知其意,笑道:“我也一直想找机会拜会你们,希望和你们图谋大事,只是担心过去的恩怨……”
李通一边拉着刘秀坐下一边道:“文叔多虑了,那早已经过去了,图大事哪里在乎什么个人恩怨,况且当年家兄也有过错,咱们以后再也不提过去的事,一心共图大事。”
刘秀笑道:“好,次元果是爽快人。我终日只是做点小买卖,早就盼着能做大。李家家大业大,经营有方,今日正好请教如何把我目前的小本买卖做成大业。”
李通和李轶愕然相视,知道刘秀误会了他们所说的“图大事”。其实刘秀早已明白他们的心意,但事关重大,今日又是初次交流,哪敢轻易托出真心。
李通道:“实不相瞒,今日请文叔光临寒舍,不是想图谋经营大业,而是想与文叔商议图谋天下大业。”
刘秀还是不敢直言,笑道:“我刘秀一介农夫,只求经营好家业,哪里敢图谋什么天下大事。”
李轶见刘秀不肯直言,心中着急,忙道:“文叔不必顾虑,我兄弟二人今日请你来,是愿剖心沥胆与文叔商议大事。”
李通见刘秀犹自有疑,便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今天下大变已是定势,家父精通经术,已算得‘刘氏将兴,李氏为辅’,安定天下,就在南阳。我等不才,愿与刘氏共谋大事。”
原来李守精通谶纬经术,算得‘刘氏将兴,李氏为辅’。其他李家弟子也略通谶纬,尤其是李通,深得父亲之术,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并坚信所谓‘李氏’便是指自家,只是不知谁将是‘刘氏’。李通一直暗中寻访,听人传刘演在练兵习武,李通一下恍然大悟,天下英雄莫若刘伯升。原来天时地利人和尽在南阳,这更加坚定了李通要参与图谋天下之心。只是曾经与刘演有过节,不好直接找刘演,又知刘秀为人贤德谦逊,且常在宛城,就让李轶寻访刘秀,直到今日才得相见。
刘秀早听说过‘刘氏将兴’的传言,现在听李通李轶所言,知道他们确实是想共谋大事,但李守在京城为官,他们如何能起事?便问道:“能与李家共谋大事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起事非同小可,事关全家族身家性命。令尊在京城任职,如何安排为好?”
李通见刘秀疑虑已去,喜道:“文叔不必担心,我们已派人通知家父,他会尽快离开京城。”
刘秀这才确信他们是真心要图谋天下,心中暗喜。李家是宛城大家,人丁兴旺家财丰厚,有他们参与当然是最好不过。又想一旦起事,只能奉一个旗号,否则势必会乱,奉一个旗号当然就只能是大哥刘演。刘秀便又道:“既然我们愿共图大事,我也实不相瞒,我大哥已经准备多年,只为能光复刘家天下,有你们相助,自然是如虎添翼,但你们可愿意相助他?”
李通李轶明白刘秀之意,双双起身,跪拜于地道:“我李家愿辅佐刘氏,绝无二心。”刘秀也面向二人跪下去,对他们拜道:“他日得有天下,我们一定共享荣华。”两人听刘秀这么一说,心中大喜。他们早已深信天下肯定还将属于刘氏,他们愿意图谋起事就是希望求得开国之功,今日刘秀接纳他们就等于是刘演接纳他们。而刘秀为大哥得到了这一强势力量,心中也暗自高兴。
三人盟誓,各自心安。
刘秀又道:“关于起事的准备,次元可有想法?”
“我们听伯升的号令行事即可。”
刘秀也就不再隐瞒,“我们计划在秋收之后,待粮食打收完毕,这样既容易得到粮草,也容易得到兵丁。”
李轶道:“我们也谋划过,想在都试之日劫持参加都试的长官,然后起事。”都试是秋季通过军事演习进行的训练考核,郡守带着都尉及各县的官吏都要参加,当年翟义就是利用都试发动了反莽起义。
三人经过一番谋划,最后决定由李通李轶在都试日于宛城起事,刘演与刘秀同一天在蔡阳起义,里应外合攻打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