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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恭维。”
张伟回到车里时,明华没像以往那样立即高冷地消失,还坐在副驾位上,面带讥讽,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张伟没听清,还以为明华在说别的,由虽然不是在国外,也足有几百公里外的地方回来,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说,不敢恭维。”明华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
“不敢恭维什么?”张伟心里明白,装作糊涂地问。
“没想过你是这样的人。”明华淡然地说。
“噢,什么样?”张伟接着问。
“出卖色相,通奸,欺骗女人。”明华不掩饰鄙夷地说。
“多年前,她是我女朋友,好多年,还以为会结婚,后来离开我,跟了现在的丈夫,我想她在分手前就已经和他……”张伟不否认自己为销售业绩利用感情的事实,但觉得这并非事情的全貌,以及他觉到明华似乎有倾诉的愿望,恰好他自己也有,信息最充分的人之间才谈得上交流,对别人总不免瞒和骗。
“所以这等于报复了她,以及他?在他们有婚姻状态存续情况下,他俩大概不幸福,是个有裂缝儿的蛋。”明华说,意思是,张伟是叮蛋的那只苍蝇。
张伟觉得明华哪儿像才来人界几天的仙,明明就是这个世界的人,装什么神仙,至少腔调上是这样,他的遣词用语,没一丝神仙的味道,更像一直在此间生活的人。
“你怎么能那么熟悉我们的语言?”他忍不住问。其实不是语言,是话语。
“井底之蛙。”明华冷笑,算回答,也是怼回来。
张伟摊摊手,“你们那儿也有婚姻吗,你结过婚吗?”
“这关你什么事?”明华陡然动怒。
“我是说,如果你无法理解婚姻,就不应该随便地judge别人。”张伟拽了一句英文在里面,平时他不这样。
“和你才只有三十几年的生命不同,我历经了几千年,也许更久,仙界凡尘,没什么是我不理解的。你的作为,在任何时候都是渣滓的作为,为正道所不取。我很担心大圣的元神在你这儿,千万不要受什么沾染,一丁点邪恶掺杂进去,足以毁掉伟大。”
明华担忧地说,这不受他的控制,能怎么办?
一丝火气在张伟心头蹿起,脱口而出,“我听说,孙悟空也和牛魔王的老婆有染,他不渣吗?凭什么说我污染他?”
啪啪两下,张伟听见响,才觉到脸上疼痛,表皮发烧,明华在原处没动,手上的姿势可疑,“你打了我?”
“戏说的很多,没一样是真的,尤其,你……别在我面前说这些。”明华表情狰狞,切齿地说。
张伟感受得到明华的怒意,在车厢里把他压迫地不自觉地缩起,胆色全被夺走似的,不敢再开口。
手机铃声响起,张伟看看是李峰打来的,这解得一手的好围,他想,眼睛余光里明华身影飞速消淡,化为无形,接了电话。
“喂?”他没好气地开口。
“张伟,你还好吧?”电话那边李峰听出张伟语气不善,关切地问。
“还没死,有什么事,你赶紧说。”张伟嘟囔道。
“我想和你见个面,见个面再聊,行吗?”李峰恭敬地再问。
张伟不想和任何人见面,在这时候,脸上火辣辣的疼,本以为局势在稳定好转,却被明华judge为渣滓,气愤难平,官腔似的问,“有必要吗?”
“我不知道,我怎么能判断呢,只不过我觉得我们可以见面聊聊。我是有事想求你,另外这件事也未必不能帮你。”李峰继续语气婉转地推动,谦卑极了。
张伟想了一下,“什么事?”
“你还真是……是这样的啊,我这边有个道友,他家里出了件难事,请我帮忙,我呢没那个道行,但我想没准你可以帮上忙,顺带,咱们借机观察一下那位神仙是什么性向,是善还是恶。”李峰认真地说。
张伟简直要哑然失笑,“你求人办事要塞红包,要神仙办事儿倒像给他方便似的,他就非得帮你,还让你观察?”
“你说的那是一般泛泛的神仙啊,这神仙可是附在你身上的,是你的一部分,要是你想做什么,他难道还和你为难,他非和你合作啊!我是本着这个想法来求你的,在具体的事儿当中,你们合作,相互交流,他了解了你,你了解了他,这多好,还帮我这位道友的忙,三赢。”李峰那边笑呵呵地说。
“我们已经谈过了,这里面关系重大,恕我不能对你说。”张伟一句话怼回去。
“你不需要我帮忙吗,出了事儿你可是第一个找我的。”李峰乞求似的说。
这话打动了张伟,他需要帮忙吗?太需要了,他其实有好多话要找人倾吐,再不说就要憋疯了,“那……半小时后,咱们在崤山路百盛裙楼的吉力咖啡见,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那就三点半吧,宽裕点儿,我肯定先到。”说完,李峰挂了电话。
张伟发动车,开出泊车的位置,才觉得腹中饥饿难耐,这大半天过的,中饭也没吃,咖啡馆解决算了。
城里道路张伟十分熟悉,不开导航脑子里也有最优线路,直望崤山路去。
才开了几分钟,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口干舌燥,觉得喝上咖啡吃上蛋糕前肯定要发生点儿什么,不会让自己这么容易地白得。
心跳加速,太阳穴旁血管突突地跳,眼前道路和两边景物,乃至耳中听到的声音,十分清晰,清晰得有些过分似的,以致有些疏离之感。
头不住地往前下沉,脖子支撑不住似的,手臂有些僵硬,张伟最初还担心这是没吃饭导致的低血糖,他难得犯一回,口袋里忘记放块糖,担忧了一会儿才判断这不是,不是那种意识快要脱离躯体的失控感,而是相反,所有感官想要更强烈地掌握这个身体,做出什么反应。
再转过两个路口,道上车辆如常,路边行人悠闲地走,店铺正常营业,这是他熟悉的城市街景,而他想到,这是自己身体意识到被追踪后的自然反应。
他过着缺乏锻炼,身体迟钝的生活许多年,这是头一回有了清晰预兆反应。
有人暗中窥探着他,从任何可能的地方,也许是路边建筑物里,也许是无人机,也许是后面车辆上,也许不止一个人,默契地联络。
也许并非这个维度的窥探,他不知道。
前面车慢下来,张伟也减速,徐徐停下,前面红灯路口这条道上塞了三四辆车。
后视镜里他看见一辆泥头车走在旁边道上,速度不快,张伟的心猛地跳一下。
还来不及多想,那泥头车已经开到不远,忽然想要变道并进张伟这一道,仿佛趔趄了一下,猛地加速前行。
轰的一声,张伟听见那车陡然加速,心中一凛,接着便听斜后传来嗤的急刹车声响,泥头车从旁边越过,举重若轻地向自己覆盖下来。
他感觉得到,车顶飞速地塌陷,如纸糊的一样,支柱毫无抵抗地变形,霎时将他整个身子压在座位上,座位也撑不住,打平了往底盘上塌,连同底盘一起,实打实地跟地面紧贴。
张伟被压在中间,眼前被完全遮蔽,并非黑暗,但也看不见什么,只觉得……没什么痛楚的;惊讶还大过疼痛,除了被压住动惮不得之外,他感受不到哪儿被刺穿或压断,就像一块普通的三明治。他能感受到压在自己身上的份量有多大,在潜意识里不算多重,但此时就是举不起来。
接着他意识到这是个糟糕的局面,很快交警会赶来,事故科会处理这块被压得紧实的铁饼,并从里面找到自己,完好无损,全须全尾,一点儿伤也没受,这是绝佳的运气还是人性什么的什么?重点是,很快会有人发现这个人和几天前在三十三楼墙外的那个人是同一个。这样极端的情况他都活下来,除了事出有妖还能是什么?
他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有人失惊地大哭,有人惋惜议论,有人打电话拍照发朋友圈。
半分钟前,他想。
眼前一花,他顺顺当当地过了前一个路口,正往下一个路口去,眼睛所见耳朵所闻,正是刚刚经历过的,张伟恍然地战栗。
回头望去,旁边车道上还都是小车,不见泥头车踪影,张伟毛骨悚然,想到刚刚自己预见了未来,半分钟后。
半分钟后,他会被一辆泥头车由后压扁,不,只是他的车,他心爱的比亚迪,十八万购进,车龄三年,车况良好,一点儿麻烦也没给他找。
我最好躲着那辆泥头车,那是我预见的场景,只是场景,不代表如果真发生了能活得下来,我又没神力,金刚不坏之身,张伟心乱如麻地想。
前面的车慢下来,张伟头皮发麻,手臂僵硬,想换到旁边车道去,立即想到,那边也一样。
他减速,差点撞到前车尾,停下。
还有时间做别的,比如,拉开车门下车,夺路而逃,张伟耳朵里轰鸣,听不见自己说什么。
泥头车,在后视镜里出现,想要并入自己这条线,其实是做了个短加速,轰的一声。
预见的,或经历过的,张伟又一次被镶嵌在狭窄的钢铁夹缝里,这不是预见的未来,这就是此刻,他想。
还是有不同的地方,一根支柱断裂开来,插进他的背心,固定住他,痛彻心扉,喘不过气来。
这次他喘不过气来,血流有声,哪怕周遭嘈杂,也听得见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啪嗒,啪嗒,那么多血,他流不了多久。
我得出去,必须出去,怎么出去的都行,哪怕化为亿兆的原子态逃出去,在外面重新拼接起来也行!张伟拳头攥紧,疯狂地想。
想。
眼前陡然亮起来,他坐在道旁的街沿上,不远处便是那辆倾覆的泥头车,轿车被压扁在下,道路因此中断,许多人或远或近地围上去看。
泥头车侧倒,驾驶室在上,一个男子冲上前爬上驾驶室,打开车门,将受了伤的司机拽出来,下面几个人张开手臂,接力接住,扶着放到张伟旁不远坐下,相距五六米。
司机身上表面没什么伤,也许吓坏了,也许软组织挫伤,也许是为了掩饰,坐下后便躺倒,手举着,表示意识还在。
张伟迷惑又清醒地看着这一切,确认自己好好的,没任何伤,在分解成尘埃出来组合的过程里,穿刺或压迫的所有伤处都被修复。
是这样,还是其实自己提前跑了出来,像明华那样快?分解成尘埃那样出来再组合成完整的一个自己,实在匪夷所思,不大可信。
又或是,干脆就是明华不计前嫌地出现,又救自己一回?他才生气来着,救过自己后立即就走了。
在近处看着那司机,这种感觉很奇怪。
张伟不消上前问也全知道,这人是冲着自己来,几次三番都这样发生,这并非事故,他不认识自己,自己也不认识他,无冤无仇,不外乎是为了几万块钱。
为几万块,就要杀死一个人,多么奇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