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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区最高耸逼仄的建筑群围立于此,收容着人类的苟且与倾颓。
塌陷的钢架在楼体之间歪斜着,将林立的楼群切割成灰黑色的废墟。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鞋子踏在水上的声响。
安隅背着狙行走在狭窄的街道上,一汪浸血般的红瞳冰冷肃杀,风过,他用视线缓缓巡视着四周。
囚衣上的鲜血已无处干涸,他步速很慢,虚弱与杀意交织出诡异的压迫感。
那种压迫透过记录仪,穿越几千公里,笼罩在上峰黑塔之上。
安隅已经十分钟没有搞事了。
死神狂暴前。
耳机里突然嘶嘶地响了两声,秦知律的声音响起。
“还好吗?”
安隅蹙眉,手摸上耳朵,秦知律又道:“我的通讯无法被强制挂断。”
“……”
“有两只章鱼通过进化分离出了个体意识,母体死亡并没有让它们成为丧尸。它们把手伸向了幸存的人类,我刚才花了点时间解决。”
安隅张口,“哦。您没必要向我解释。”
秦知律客观道:“这不是解释。我希望你学习掌控全局,了解一切可能发生的变故。”
安隅顿了顿,“知道了。”
右前方倒地的灯柱上忽然闪过一丝反光,安隅步伐未停,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后,猛地抡起肩上的狙,反身跃起,将狙重砸在地!
积水与灰土迸溅!
那只刚从水中探出半个脑壳的小章鱼畸种被砸爆头,浓稠的粘液混入水中。
安隅捻起残破的章鱼组织,发现这只畸种格外弱小,让人怀疑它究竟有没有感染能力。
看来躲在暗处的那个家伙把生产技能全部点给八个复制品了,自己就只能生出这些垃圾玩意。
“还在打架?”秦知律语气停顿了一下,“你伤得很重,生存判定只有12%了。”
“谢谢长官关心。”安隅扔了章鱼继续往前走,“我还好。”
秦知律这回沉默了很久。
久到安隅忍不住扫了眼终端屏幕,确认对方还在频道里。
“在生气?”秦知律忽然问。
安隅脚下倏然一顿。
“没有。”他神色冷淡,“我在战场上觉醒了难以解释的状态,长官的试探和考验合情合理。”
“以后不会再用枪指着你了。”秦知律似是叹了一口气,“我没想到,雪原上给你留下的心理阴影会一直延续到你状态觉醒之后。我很久没判断失误过了,太过自负,很抱歉。”
他说很抱歉。
安隅思路卡壳了一瞬,因为“我很抱歉”在凌秋传授的语录库里几乎是最示弱的一句,用于求和保命,仅次于“求求您了”。
他一下子有点茫然,凌秋只教给他说这句话,却没教他怎么应对别人说这句。
安隅绞尽脑汁,终于回复道:“您从前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吗?”
秦知律“嗯”了一声,“95区,我跟你说过的。”
祝萄说,95区是秦知律不愿提的经历。
这似乎,也是在示弱。
安隅眨了眨眼,终于放缓脚步,“没有生气。请长官不必担心,我可以继续完成任务。”
“我知道你可以,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秦知律不等他回答,又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需要我,我现在过去找你。”
安隅等待通讯挂断,跳去了羲德的频道。“在哪儿?”
羲德语气有些烦躁,“我在畸潮开party的几个地点之间巡逻,我说,你搞这么大一出,不会是想让上峰精准轰炸吧?没用的,要想确保畸变基因彻底消亡,必然要动用热弹,别说好几个轰炸点,就算只有一个点,53区也会变成一个地表深坑。”
安隅想了想,“落地才能夷城,如果是在空中呢?”
“空中?”羲德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所以你究竟是想炸死畸种,还是想炸死我的属下?”
安隅没有多作解释,吩咐道:“从现在开始,别离我太远。转告上峰,二十分钟后发射热武器,打击点在低保T区,不用管能源核位置。”
他突然想到秦知律希望他锻炼的“全局视角”,于是想了想又补充道:“让你手下休息吧,找舒服的位置,观赏畸潮集体长跑。”
羲德半天没回复,安隅奇怪地摸上耳机:“频道故障了吗?”
羲德深吸一口气,“我在等你解释原因。”
频道里沉寂下去,羲德暴躁地捏着终端:“你总得告诉我去哪儿找你吧?”
“低保T区,我以为我刚刚说过了。”安隅驻足仰望高耸的贫民危楼,眼神更加冰冷,“准确地说,T区5栋,1414室。”
他闻到了,一种空前令人作呕的腥臭。
倒是很会找地方藏。
安隅边上楼边审视着身上的伤。
蛙舌2号在他颈侧留下的致命伤已经被葡萄愈合,但打架时的擦撞、章鱼触手鞭打下的血沟、当初刑讯和基因诱导试验导致的淤血,都在战斗中一次次被撕裂。
还真是体无完肤。
他站在1414室门外,半天都没有动。
记录仪从楼体外面透过窗户观察他,只见他缓缓低下头去,染血的白发遮住了脸,胸口逐渐开始起伏,起伏越来越剧烈,身体也随之颤抖,那把狙从肩头滑落,枪托砸在地上。
黑塔中的人立刻焦急起来。
“他怎么了?”
“伤的太重,估计撑不住了!”
“12%,任何守序者在这个数值上都早就瘫了。”
“安隅……他毕竟还是人类基因,血肉之躯啊……”
“低保区周边守序者,立刻向T区5栋靠拢!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安隅的安全!”
“等等……先等等!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说什么?”
“镜头推近!有人会读唇吗?”
记录仪焦急地在几扇窗之间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一个方向,捕捉到了安隅的脸——
他刚好缓缓抬起头,红瞳中的冷冽散去,慢慢地,笼上了一层茫然的神情。
像一只重伤后发着抖等待死亡的小动物。
这只小动物嘴唇翕动,还在持续重复着那些口型。
指挥厅寂静数秒后,终于有一人不确定地说道:“他好像是反复在说:你伤的很重、你快要死了……?”
突然裸露出的真相让死寂再次笼罩了指挥厅。
黑塔中的所有人看着安隅无声地自言自语,有人怯怯道:“他是真的快要不行了,还是在自我洗脑?”
“都是。或许这正是他狩猎的手段。”
顶峰将屏幕放大聚焦到那道身影上,低声道:“安隅……你到底要干什么。”
*
1414室挨着这一层的公共厕所,是安隅的宿舍。
这里常年弥漫着腐烂的沤气,在下贱的贫民窟里贱出了让其他低保户甘拜下风的水准。
但此刻,更浓烈的畸种腥臭掩盖了从前的气味,空气中还仿佛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波动,像是巨大的能量。
片刻后,安隅嘴唇终于不动了,伸手按向门上的密码锁。
密码是默认值1222——他的生日。但凡知道他ID的人就能轻易破解,但他从不担心家里失窃,毕竟家徒四壁。凌秋曾说,如果有人愿意把安隅本人偷走,那是再好不过。
想到凌秋当时瘪嘴无语的样子,红瞳中闪过一丝温度,又迅速恢复到空茫的状态。
“滴”一声,一个听起来很没礼貌的电子女音说:“身份识别成功,低保户安隅,允许入内。”
低保户安隅……
安隅瞟了门锁一眼,推门而入。
这实在是一间太逼仄昏暗的房间,还没有尖塔宿舍的厕所大。
七八只纸箱子开口朝外摞在一起,组成了简易的柜子。柜子里丢着几件补丁打烂的衣服、两包压缩饼干、以及凌秋日复一日塞进来的《饵城日报》和他自己手写的《53区八卦小报》。
除此之外,就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一张狭小的单人板床。
床上背对门坐着一个人,身材和那些蛙舌一模一样,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金属多面体抛着玩,听到门响才回过头来。
安隅在看清那张脸时,红瞳猝然缩紧。
人脸上整齐地排布着两列十只眼睛,其中八只已经变成了血洞。
但令安隅震撼的不是这个。
他以为超畸体会和蛙舌一样长着0313的脸。它此刻甚至还穿着编号0313的那件救济衣服,但它的脸——却和凌秋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安隅的视线落在床上。那里扔着一张《饵城日报》——被军部录取后,凌秋的事迹传遍了53区,他是低级人类区中走出的骄傲,为此他的照片霸占了整个版面,但此刻,脸部那块纸却被挖空了。
十目蛙舌比着自己人类基因的长相捏造了8个复制品,却竟然又比着凌秋的模样,给自己换了一张新脸。
安隅的耳机忽然响起。
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道:“我是顶峰。安隅,他手上的是能源核,小心一点。”
能够支撑主城穹顶运转三年的东西,此刻就在十目蛙舌的指尖打着转,像个小孩玩具一样被拨弄着。
安隅与十目蛙舌视线相撞,向后退了一步,反手握上门把手。
十目蛙舌的行事逻辑和复制品们很像,见突然撞上门的猎物要跑,近乎本能地吐出血红的长舌,将一记狠厉的重鞭烙在安隅肩头!
房间太小,意外闯入的人类撞在墙上,又无力地跌坐在地。
从这个人类身上,十目蛙舌嗅到了浓烈的恐惧——卑贱人类的恐惧。
它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辛苦制作的复制品一个接一个死掉了,正犯愁怎么重建自己精心设计的城市秩序,这家伙就送上了门。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十目蛙舌歪过头打量着安隅,这个人类有些眼熟,或许是被它吞噬基因的那个男孩认识的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基因纯粹得不可思议,是很好的胚胎选择。
但……似乎还有另外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它很想将他拆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是养来用,还是吃掉好呢。
安隅半截身体倚着墙,垂下的头发缓缓地滴着血。
那双红瞳已经涣散,透露着濒死的气息。
十目蛙舌后知后觉,这个人类好像进来时就已经受了重伤,现在又被它抽了一记,虽然胸前还有起伏,但浑身的颤栗透露出人类休克的前兆。
是养是吃,都得尽快做决断。不然养也养不活,吃也吃不新鲜。
蛙舌嘶声笑,舌头兴奋地舔舐着自己的嘴巴。跟复制品们不同,他的舌更加细韧锋利,遍布倒钩状的血管,混乱的基因就在那些血管中涌动。
——也在安隅肩上刚撕裂的伤口中涌动。
它在向安隅迈步的一瞬,终于没能克制住本能,决定享用这个美味的食物。
做出这个决定后,前所未有的亢奋冲击着它的神智,以至于它没意识到,身后的空间正在反复地左右对调,而这座大楼底端突然产生了震感,就像在平整的地面上小幅跳动。
它的食物凝视着他,也似乎在凝视它的后方。
它听到食物轻声道:“失望。”
十目蛙舌在安隅面前蹲下,用尖锐的指甲挑起安隅的下巴,“你说什么?”
“你的基因,竟然和你的八个复制品一模一样。”
十目蛙舌嗤笑,“当然。你都说了,是复制品嘛。”
“可它们起码比你能生,所以我以为你也会有点过人之处。”
“生产确实是我的天赋,但我讨厌自己费事。”十目蛙舌改用腹腔发声,鲜红的舌头绕上安隅的脖子,一圈又一圈,直到那截脆弱的人颈被缠绕得完全看不见,舌尖挤进去,抵在安隅的喉咙上。
“等一下。”安隅呼吸受阻,气若游丝道:“为什么选择53区?”
“什么为什么?”
安隅气声道:“为了能源核?”
“能源核?你说这个吗?”蛙舌从口袋里掏出能源核,随手往床上一扔,嗤笑道:“人类自以为是的小玩意。”
它凑近安隅,一边期待地动着鼻翼一边回忆道:“我在运河里遇见了一个可怜虫,融合他之后就想去他家看看,但很奇怪,虽然从他的记忆中获取了他的地址,但怎么找都找不到,直到前几天才突然发现,原来他家就在我融合他的那个地点附近,我从这路过无数次,竟然从来没发现这儿有一座人类城市。”
“这儿还挺不错的,尤其是这个房间——”它举头环望四周,忽然眼睛一亮,“对了,这个房间散发出的美味和你很像。”
“美味……”安隅低语着重复,“你说的可怜虫,0313,你还有他的记忆吗?”
“0313?”十目蛙舌皱眉,突然有些烦躁似的,“什么记忆?”
“童年的记忆,没有被父母坚定选择的记忆,被遗弃又被践踏的记忆,唯一的朋友畸变后第一个想到要害他的记忆,独自走入那运河的记忆……”安隅喃喃道:“你不应当忘记。”
他低声细数着这些过往,对面那两只仅存的眼睛剧烈收缩着,像要炸出血来。
绕在他脖子上的舌头再度缩紧了,十目蛙舌腹腔里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你胡说什么?!”
安隅呼吸困难,但语气却更笃定了。
“每类畸种都被设定了独特的优势和限制,它们必须遵守你的游戏规则,不断竞争,自我筛选,一层一层爬到你面前争宠。低劣的统治方式。”
“八个复制品长着0313的脸,而你却把自己变成了凌秋——一个和你一样生长于污泥,却能燃起一身光亮的人。这张脸暴露了你嫉妒的根源,也更暴露了你的卑贱。”
安隅无力地垂下头,呢喃声却透着刺骨的寒,“你实在不该偷他的脸。”
十目蛙舌冷笑,“看来你认识这张脸的主人?”
它其实并不记得自己与人类融合后为什么捏了这么一张脸,就连安隅说的那些生物链规则,也似乎只是它遵循本能随意制定的。
但或许这个人类没说错,因为在他讲述那些0313的过往时,它感到头有些痛——它的脑袋里应该还保留了一颗小小的人脑,虽然那颗脑已经无法自主思考,但既然脑的主人与它混合超畸化,它就也永远无法摆脱那颗脑的影响。
十目蛙舌道:“等我吃掉你,再去重新寻找胚胎。重建秩序很快,不用担心。”
“你成为我的食物,也许能亲眼看到那一天,也会感到与有荣焉的。”
“是吗。”对面人类的声音倏然冷了下去。
濒死的虚弱感顷刻消失了,那双涣散的红瞳聚焦,嘲讽而嫌恶地凝视着它。
安隅抬手伸进一圈圈缠绕着脖子的舌头中,一把将舌尖扯了出来。
那条手臂明明骨瘦如柴,力气却大得可怕,十目蛙舌一时没能挣开,眼看着安隅扯着它的舌尖抵上肩膀——刚刚被它抽破的伤口处。
“重建秩序,确实很快。”安隅轻声说,“但不是你的秩序。”
嗤地一声!舌尖被安隅抓着刺入自己身体!
十目蛙舌意识到不对劲时,本能已经驱使它的舌尖探向深处那难以名状的诱惑,它要品尝的那一瞬间,巨大的轰鸣声从脑中和身体中炸响,它甚至来不及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体,仅剩的两只眼便同时爆裂!
身体四分五裂,大块的组织只存在了一瞬,便在空中如像素般分解。
一块只剩硬币大小的人脑摔在地上,软绵绵地翻滚了几下,也迅速萎缩消无。
空中飘下一片仅存的相对完整的组织,安隅伸手,等待那半张脸皮落在掌心。
状态觉醒后,他以为自己彻底泯灭了人性。
但他攥着那半张脸皮,恍惚间竟觉得状态消失了一瞬,在那一瞬,巨大的难过包裹住了他。
黑塔。
离屏幕最近的人上下嘴唇碰在一起,颤抖许久才发出声音。
“爆……体!他的必杀技不是吞噬,是……诱导自爆!”
荒原上消失的巨螳螂。
废墟里不见踪影的章鱼和蛙舌。
前几次“狩猎”中不允许其他守序者靠近。
纵容畸种将自己重伤,冷眼注视着终端上的生存值暴跌,再带着一身血气自我催眠……
一切,都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顶峰命令道:“重新梳理对安隅的观测。”
研究员站在指挥厅中央,声线高亢而颤栗。
“第一,不受感染。强行感染会触发异能,感染加剧的过程即是异能成长的过程。尚不知有多少种异能可被触发。
“第二,不容获取。只要尝试获取他的基因,就会……分解式自爆。
“第三,绝对意志。人类目前已知会损害精神力的三种情况——濒死、恐惧、直视混乱,均无法对其造成任何干扰。
“第四,降临状态。在迫近生理极限时,会以难以解释的状态苏醒——体能大幅强化,异能成长加快,极度自我,意志与身体都更加强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遏制着心尖的颤栗。
“守序者安隅,暂时分类为空间系能力者,目前觉醒异能:空间折叠、被动引爆。他已经超越了人类目前所有可想象的异能上限,但他确实没有、也不可能发生生物畸变,他……仍然是人类!他的弱点,也是这具人类之躯。”
有人颤声道:“安隅还好吗?他很久没动过了。”
“生存值已经下降到不足5%了,他伤得好重,还能挺过去吗?”
屏幕上,安隅一动不动地在血泊中呆坐。
那双眼眸中的赤色愈烧愈烈,寂静中,一滴泪忽然从眼眶中滚落,落入被紧攥的半张脸皮。
“他在哭吗……”大脑研究员怔道:“律在战报里说,他有很强的血性,但个人情感非常淡漠。在出发前的所有试验室测试中,他也从未真正流过泪。”
准确地说,安隅确实因疼痛和恐惧生理性哭过很多次,但这是第一次真正流露悲伤。
许久,他才缓缓从地上撑起来,晃到床边,把能源核小心揣进口袋。
又走到柜子旁拆了两块压缩饼干,站在原地安静地咀嚼。
他打开作战公频,那里如预料般吵闹翻天。
“警报!全城的畸种都在向T区5栋靠拢!”
“畸潮移动的速度非常快!我们真的不阻止吗?!”
“预计五分钟内,它们都将冲入安隅目前所在的大楼!”
“不太对劲,自从真正的超畸体死亡,这些畸种的生命似乎开始相互关联了!”
“是啊,老子明明杀死了一只,转眼就爬起来,见了鬼了!”
“可能要同时杀死所有畸种,否则它们会无限重生!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热武器呢?主城!热武器到哪里了?!”
黑塔立即接入。
“距离热弹发射还有8分30秒!”
“热弹落点:T区5栋。地面覆盖半径:全城。”
“所有守序者,请在翼组的配合下进行高空规避,安全高度:3000米。”
“安隅!羲德准备接应你!请带能源核安全撤离!”
门被推开,羲德大步进来,“你还好吧?跟我走!”
安隅背对他,嚼着饼干踱到窗边。
低保宿舍唯一的优点是视野好,站在这儿,能将整座饵城收入眼底。
铁灰色的城市废墟中,大片黑压压的畸潮从四面八方迅速拢来,一眼望不到尽头,像要蔓延到天际,重续那刚刚消散的瘴雾。
将53区夷为平地,确实是最干净的处理方法。
但是他不允许。
纵然昔日也非乐园,他亦绝不能容忍这里今时沦为废土。
安隅一把破开窗,染血的发在风中鼓动,他垂眸看着已经涌到楼下的畸潮,从床上揭过那份饵城日报。
头版头条:《专访首位出身53区的军部长官!——凌秋:贫民窟与理想国》。
缺失了照片笑脸的报道在空中打着旋飘落。
一声清越冷冽的鸣叫划破天际,羲德带着安隅冲上高空。
地面上,大批丧尸畸种正疯狂地挤进那栋建筑,它们为了冲进去,不惜将肢体压缩、折叠,踩踏着彼此争先恐后地涌入。
安隅一手抓着羲德的背,神色恢复冷冽,明明已经离那栋楼很远了,但楼影却依旧清晰地映在红瞳之中。
不仅是5栋,周边所有被畸潮殃及的建筑都在那对红瞳中浮现,如神明之眼。
高楼开始震颤,随着安隅胸口逐渐剧烈的起伏,那些高楼一次次瞬间闪烁到空中,又重重砸回地面!
每一次落地都有大量畸种被抖落,但它们又很快爬了回去,张牙舞爪地追赶末日列车。
闪现高度一次次突破,第四次突闪,足有近百米!
乃至于它跌落时,大量钢筋与碎土块滚落,楼已经濒临瓦解。
羲德突然明白安隅想干什么了,一种惊悚的感觉爬上神经,他突然感到背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非常可怕,又非常可敬。
他想做的事极度疯狂,绝对超越了贫民窟小喽啰该有的认知,甚至超越了远方黑塔中那群人类精英。
“安隅。”羲德轻声道:“百米已经很了不起,但还远不到规避高度,放弃吧。”
安隅伸手抓住羲德的肩,过重的伤势让那只手冰冷,习惯了高体温的羲德被他冰得打了个寒战。
“还没尽力,我还没有用到你。”安隅说着,瞟向羽翼周边窜动的火焰。
羲德的畸变体征是凤凰金翼。
畸变基因通常在畸变体征器官中浓度最高,透过那些赤金的火焰,他看到了翅膀下不属于人类的肌骨与血管。
他自言自语似地说道:“资料显示你的基因熵有28万,不知道和十目蛙舌谁高……”
羲德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时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不是吧,你还有没有点人性?”
安隅认真答道:“有,但不多。长官说的。”
他轻轻触碰着那炙热流火的羽翼,轻声道:“我还从来没有接触过鸟类基因,而且你的畸变方向是幻想生物,应该会有不错的效果……”
羲德沉默了片刻,忽然笑出声,“你这个疯子!”
难怪安隅反常地让他不要走远,原来一直在等着这一刻——或许从他开启第一场狩猎时,他就已经想好了这一步。
秦知律千挑万选,最后竟然监管了这么一个聪明又坏心眼的家伙!
但也许正是这种家伙,才够资格俯瞰天梯。
凤凰金翼凶猛地划破云层,羲德眼中跳动着狷傲,“不过,我最喜欢疯子。”
金翼下的血管鼓出,安隅抽出短刀划破掌心,又反手挑开了那根血管。
伤口迫近流火,剧烈的灼痛让他另一手死死薅住羲德的翅膀,羲德嘶了一声,却顾不上劝阻,他正调动自己全部的精神去主动感染安隅。
耳机里,黑塔决策员们集体惊慌。
“羲德!你在感染安隅?”
“他疯,你也陪他疯吗?”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53区不重要,安隅才是最宝贵的!听懂了吗?”
“他虽然不会畸变,但感染会带来生理伤害,他已经临界了!”
“他快要撑不住了,羲德!停下!”
安隅自动屏蔽掉那些声音,“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不要尝试获取我的基因。”
“我在努力抵抗,我现在大致能理解那些馋虫了。”羲德咬牙切齿,“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诱人。
安隅轻叹一声,“这就是问题了,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却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攥着翅膀的手越来越紧,羲德第一次在疼痛中感到兴奋,但终端越来越刺耳的生命报警又让他也不免有些担忧,正要喊安隅的名字,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地面上,整个低保区的数十栋高楼突然消失,下一瞬,直接闪烁至高空。
耳机里搏颤声汇报道:“长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低保区突然出现在高空,高度1050米!”
这一次,那些大楼悬浮在那个高度静止住了,没有下降。
但羲德感到安隅已经浑身紧绷,竭尽全力,却也只能让那片区域停留在那个高度而已。
报警声撕心裂肺,持续的感染使得安隅的生存值从5%又迅速下降到3%。
“安隅。”羲德遗憾道:“规避热弹的纵向高度要3000米,你尽力了,你……嘶!”
安隅另一手执刀,竟生生地将那根血管剥出一截,粗暴地从他翼上扯出,反手插入自己胸口。
生存值2%!
鲜血淋淋漓漓地滴落在羲德背上,他在巨大的惊悚中竟然察觉不到痛,颤声道:“安隅……住手!你撑不住的,你……”
安隅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空中楼影,那对浓郁红瞳中,低保区楼群再次从高空突然消失,瞬息后出现在更高处。
“长官!”搏颤抖道:“高度1400米——”
又一闪!
“1500——”
“黑塔通告。热弹将在30秒钟后发射,预计36秒抵达,请守序者注意规避。”
“1600——”
“1800!”
1%!
羲德背上猛地一沉,安隅已经撑不住,双膝跪在他背上才堪堪撑起上身。
血色正从那本就苍白的脸上迅速消失,唯有那双红瞳燃烧着疯狂。
他稳住身体后,又一次,将匕首伸向了羲德另一只金翼。
“安隅——”羲德眼眶温热,“人命可贵,但跟53区的人命相比,你对人类的价值更大!收手吧!”
安隅耳机里的频道不断跳转,上峰、研究员、守序者……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疯狂接进来劝阻他。
“安隅大人,不知道您在干什么,但请您收手吧!”
“不要为了一座饵城牺牲自己!53区不值得!”
“这座饵城已经没有几个人类了!”
“这是一座空城!是一座空城啊!”
蒋枭虚弱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显得格外真切,“请您活下去……不要做傻事。”
安隅在剥出羲德第二根血管前,从耳朵里扯下那片薄膜耳机扔了。
吵得要死。
这群人凭什么觉得可以左右他的决定。
他竖刀于眼前,刀刃映入红瞳,从中切断高空悬立的楼影。
落刃之时,一阵清冷的风忽然吹过,一只手从身后圈住了他的腰。
有一刹那,安隅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将刀直接捅向身后。
但他很快便醒了过来——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记住了被手套摩挲的感觉。
秦知律临时获取了搏的基因,振着一对漆黑宽阔的羽翼,立于高空。
肃杀之气盖过了羲德的一身流火。
他将安隅搂在怀里,目光触及安隅胸前淋漓的鲜血,皱眉。
“状态觉醒,不把长官放在眼里也就算了,从哪学的阳奉阴违?”他低声责备,“我有没有说过,让你等我?”
安隅凝视着高空中的楼群:“放开我。”
切断和羲德的联系,再加上迅速流失的体力,让他失去了对那片空间的掌控。
低保区正在重力作用下迅速下降,且降速越来越快。
“距离热弹落地还有最后10秒!”
“所有守序者注意规避!”
“律!立即带安隅撤离!”
秦知律也扔了耳机。
“我说过,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他语气沉静,“也说过,你需要的是我,只能是我。”
安隅察觉那个说话声离他越来越近,直到温热的气息喷在颈侧。
黑翼扇动空气,在庞大的气流振动中,那只手将他的腰揽得更紧了。
“专注。你可以做到的。”
“有我在,你想做什么都能做到。”
秦知律轻轻侧过头,挑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块没有旧伤的位置,将牙齿抵在安隅颈侧。
安隅忽然一怔。
秦知律确实只是个人类。
正因如此,他常常下意识地会忘记,秦知律才是目前人类已知基因熵最高、最混乱的存在。
“5!”
颈侧的皮肤被牙齿割开,一丝轻微的痛楚弥漫。
被感染了那么多次,这却是最温柔的一次。
巨大的呼啸声自安隅意识深处而起,席卷之处,是前所未有的磅礴和安宁。
他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快要落地的低保区倏然消失了,而后冲破所有人的视线,出现在规避高度之上!
“4!”
空中的守序者几乎看呆了,惊慌地临时下调高度防止误伤,但还没来得及就位,低保区再次一闪——高度6000米之上,远离了全部的楼宇和人群,让他们仰望都吃力。
“3!”
最后一闪!
万米高空。
那个陪伴了安隅十年的地方,终于和53区彻底分离。
安隅扬起头,红瞳中映照着高处灰黑的断壁残垣,和楼影里满载的畸种。
没有等来倒计时结束,热弹在万米之上,与空中的低保区轰然相撞!
一朵白亮的蘑菇云在高空炸裂,升腾,又消散。
世界在巨大的声浪和火光中归于死寂,所有错乱的生命在那一刻消失殆尽,瘴雾消散,只剩下天际刺眼的光和热浪。
以及秦知律揽在安隅腰上的,那只手。
终端的生存判定停在了1%,或许是秦知律创造的伤口太小,他的感染竟然没让安隅的生存值继续下降。
那种状态悄无声息地离开,他的心像是突然被挖空一块,陷入巨大的空茫。
他低下头,看着地面上小小的饵城。
53区终于回归了往日的样子,只是从前的低保区已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块光秃的土地。
他终于把53区还给了凌秋,也终于亲手埋葬了这里。
埋葬了这个丑陋,苟且,绝望的。
这个给了他哥哥,陪伴他懵懂生长,又注定从他生命中剥离的。
贫民窟。
作者有话说:
【废书散页】15传说
有一位传说中的守序者。
他是与尖塔未曾谋面的同行人。
没能等到灾厄终结,也未亲见秩序回归。
但他获得过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