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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风斜着吹来,从侧面避过雨伞的遮盖,带来扑面的雨水,傅行此下意识闭上眼,拿手抹去睫羽上缀着的水滴。
他并未停留多久,放下花,稍稍向墓主人颔首致敬,便缓步离开,继续往上走。
风力太劲,手中雨伞好几次险些被掀翻,再走几步,伞骨架便承受不住风力折断了一根,断裂声被淹没,没了支撑,小半边伞面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一直走到最顶上,傅行此才停了下来。
右转,在第一座坟墓前站定,将另一束鲜花摆了上去,随后他慢慢蹲了下来,与墓碑上的照片高度齐平。
梁赫之之墓。
夫:傅唯
子:傅行此
女:傅明灼
泣立
其中,明灼二字非雕刻,而是后期傅行此拿红颜料手写上去的。
更特殊的是,墓碑上没有刻墓主人的死亡时间。
十二年前的今天傅明灼出生,这一天本该是傅家儿女双全的大喜日子,可傅明灼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一丝欢笑,相反,她带来了灭顶的悲伤。
梁赫之羊水栓塞,难产而亡,年仅35岁。
傅家在万分悲痛之中举办了梁赫之的丧礼。最初的日子里,谁也无暇顾及这个新生的婴儿,到给梁赫之买坟墓之时,众人才记起她甚至都还没有名字,于是墓碑上的“女:傅”后留白,等日后起了名字再行雕刻。
那天确定了墓地的规格和墓碑上的刻字,一行人从墓园返回家中,傅行此到半路,突然要求司机掉头再回墓园。
他要求墓园那边取消雕刻墓碑上的死亡时间。
当然,此举遭到了众人的反对。
可是母亲的死亡日期和妹妹的出生日期在同一天,这是一道多么沉重的轭,让妹妹如何看待自己的出生,如何像别的小朋友一样满心期盼过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如何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梁赫之的死亡原因就这样在傅行此一意孤行的明令禁止下对傅明灼隐瞒了下来,面对傅明灼,所有知情的亲朋好友皆讳莫如深。
傅行此当然知道瞒不了傅明灼一世,不过能瞒多久是多久。
这个善意的谎言比想象中还成功,傅明灼十二岁了还不知道母亲真正的死因,她像所有小孩一样,每年都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过生日,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明里暗里向他讨礼物,在生日当天,她会到梁赫之墓前乖巧问好:“妈妈我是明灼,我来看你了。”
她并不悲伤,对死亡这种遥不可及的概念懵懵懂懂。
她没有过过一天有妈妈的日子,对她而言母亲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是她再怎么撒泼打滚都求不来的奢望。所有的尊重和爱戴,除了人与生俱来对生命来源的敬畏,更多的是因为对傅行此的爱屋及乌,哥哥很爱妈妈,所以她才爱妈妈。
保护了傅明灼当一个正常小孩的权利,可傅行此自己再也不想过生日。
14岁生日那年,梁赫之的肚子已经很大,她的妊娠反应很严重,几乎贯穿了整个孕期始终,不过她还是强撑着精神和傅唯一起给他庆祝,给他唱生日歌,她说:“行此,明年这时候就多一个人陪你庆生了,开不开心?”
那时候傅行此已经是半大的小伙子,迈入青春期,正是心思古古怪怪的叛逆时期,被从游戏机面前拎起来过一个给小孩过似的生日并不太领情。
他不知道看似稀松平常的团圆日子已经进入倒数。
失去了给他生命的人,从此每一个生日都是折磨,一遍遍鞭笞失去至亲这道永远不会痊愈的伤痛。
身边亲近的朋友都知道他的禁忌,没人再提过生日这档子事。
唯独和宴随在一起的时候破过例,那是傅行此十八岁的生日。
他不会将失去母亲的伤痛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社交网络上的个人资料从来不填真正的生日,就是为了避免别人的好心。
宴随追问他生日是什么时候,他语气有些硬:“我不过生日。”
对此一无所知的姑娘只当他在嘴硬,也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他的生日日期,在当天给他准备了十七份礼物,从他一岁到他十七岁,兴致勃勃拉着他去看。
那个时候这个招数还很新,几乎闻所未闻的新。从小孩戴的长命锁,到青春期男孩子痴迷的游戏机,她甚至给他16岁的生日备了部少儿不宜的碟片。
体贴的,搞怪的,应有尽有,看得出来是花了大心思。
照理来说,傅行此不会给面子,失去母亲后他性格大变,变得很自我,鲜少愿意考虑别人的感受,这举措太戳心窝子,已经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围。
可看到她满脸的期待,期待他表现出高兴,他莫名心软了,嘴角勾起一抹笑来,指指十七件礼物,顺着她的意思问道:“只有十七件,那十八岁的呢?”
宴随眨眨眼,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她说:“你闭上眼睛就知道了。”
他照做,能猜到她想干什么。
结果她只是亲了亲他的脸颊,嘴唇是果冻般的质地,柔软,湿润。
等宴随退开,傅行此睁眼,不餍足:“亲脸?”
宴随知道他什么意思,她不扭捏,拉着他的手笑:“等我生日。”
后来没等到。
梁赫之过世后,庆生仅此一次。
若问傅行此,怨过傅明灼吗?
怨,怎么能不怨。
纵然傅明灼无辜,可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他曾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家庭,家境优渥,父母是初恋,一到法定年龄便结了婚,结婚十几年依然恩爱如初,同时,他们尊重他,理解他,像朋友一样平等地与他相处,他的每一天都在温馨又轻松的氛围中度过。
谁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呢?王子和公主真的可以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直到傅明灼的出生,童话故事碎裂,生活露出狰狞的真面目,傅行此永远失去母亲,而父亲无法接受失去爱妻的重大打击,更无法面对夺去妻子生命的幼女,他甚至想过将傅明灼送人。
傅唯在家中撑了两个多月,可他没能胜过,精神几度濒临崩溃,最终他选择了当逃兵,他周游世界,投身慈善,这些年来他救助了数不胜数的贫苦孩童,却唯独放弃了自己的孩子。
那年傅行此才14岁,同龄人都还是温室里的花朵,可他的人生彻底变了轨道,两座靠山悉数倾倒。面对襁褓中不断啼哭的妹妹,亲友建议将她送给外公外婆家抚养,或者给没有孩子的堂叔家两口子,说他们一定会将她视如己出。他想了又想,外公身体不好,痛失爱女之后更是雪上加霜,不能再给二老增加负担;送给堂叔更是无稽之谈,这是他妈妈用生命换来的生命。
最终他将她留在身边,亲自担起了将她养大的责任。
傅明灼的名字也是他起的。
那时他也还只是个孩子,可他被迫成为了一个大人,他比同龄男孩子至少提前十年学会了如何照顾孩子。傅明灼不是足月出生的孩子,身子底子很孱弱,小的时候生病不断,半大的男孩三天两头抱着个婴儿神色焦急地辗转在各大医院之间。
所幸,家里条件容许他请最好的保姆,亲戚也帮衬不少,这么拉拉扯扯的,傅明灼有惊无险的被他养到了十二岁。
他上大学那年,傅明灼还只有四岁。
如果生活没有变轨,他会出国留学,去心仪的学校学习自己喜欢的专业,他喜欢游戏编程,他从很小开始就确立了目标。傅唯和梁赫之一直很支持他,从不拿有家业要继承的理由阻止他去做这件在很多大人看来有些不务正业的事。傅唯说:“你放心,天塌下来有你老子给你顶着。”
傅唯没给他顶着。
有傅明灼在,傅行此根本走不远。
高考成绩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傅行此在梁赫之墓前枯坐了整整一天。
他不知道自己该喜该愁,他刻苦学习十几载,彻底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过自己想过的人生,他也想过自私地远走高飞,抛下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那天他深夜才回家,空无一人的荒山野岭坟墓遍生,他并不感到害怕,自从梁赫之过世,他只希望这世上真的有鬼魂。
他下定决心了。连傅唯都放弃了,为什么他要背负,即便没有他,家中有保姆,还有那么多七大姑八大姨,会把傅明灼平安带大的。
可傅明灼坐在家门口等他,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的样子,看到他,眼睛骤然恢复亮晶晶的神采,张开手臂就朝他飞奔:“哥哥!”
他的狠心顷刻间土崩瓦解。
傅明灼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那天傅行此紧紧抱了她那么久是为什么,又想了什么。
那届高考的锦城市理科状元,最终随随便便选了家附近一所大学,又随随便便选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专业,就此草草安排了寒窗苦读十二载的硕硕战果。
反正去不了想去的学校,在哪都没差,他的人生已经不由他自己做主,那些责任实在太重了,压得他只想破罐破摔。
至少在被困住之前,他已经尝试过最尽力的展翅飞翔。
他不住校,通校住在家里。大学生活全程打酱油,同龄人忙着享受期待了二十年的自由,他的重心是去宗扬上班历练。
宗扬便是傅家的公司,既然原定的继承人傅唯撂了单子,子承父业,傅老爷子越过儿子直接培养孙子。
傅行此没有当纨绔子弟的机会,他刚成年就开始接触商场上的尔虞我诈,浸泡在诡谲风云中学习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虚伪。
年轻有为,傅唯后继有人,所有人都这么说。
他是傅老爷子最器重的后代,傅老爷子早已放话会将宗扬交到他手里,可是没有人关心过他是否愿意早早迈入这样的人生。
如果没有傅明灼。
如果没有傅明灼,以上这些,他通通不必承受,他会按照计划,按部就班实现自己的人生规划。
这个鬼灵精怪的姑娘从眉眼到脸型,无一不透着母亲的影子,虽然她的性格一点也不像母亲——小小年纪心思一套又一套,执拗古怪,调皮捣蛋,不爱吃饭,严重挑食,看起来足足比同龄孩子小三四岁,让他操碎了心。
可她全心仰赖着他,崇拜着他,张口闭口的“我哥哥”,小小身躯给了他一个家,是他亲情世界最大的栖息之地。
时间一晃,他和傅明灼相依为命整整十二载了,而照片上的这个女人,也整整离开他十二年了。
傅行此伸手擦去墓碑照片上的蒙蒙水珠,启唇唤道:“妈妈。”
这一刻他不需要当傅明灼眼中无所不能的哥哥,也不是爷爷眼中合格的继承人,他只是梁赫之的儿子,面对这个女人,他不需要顶天立地。
空无一人的山间,没有傅明灼作陪他不必假装坚强,漫天大雨倾盆而下,更没有谁知道他泛红的眼眶是否滚落了眼泪。
照片上的梁赫之半眯着眼睛笑得温柔,一如生前。
傅行此看着她的眼睛,像拉家常似地说道:“今天灼灼十二岁了。”
“发了烧,就没让她来。”
“我昨天梦到你了,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一次。”
后来他说不下去了。
照片里,梁赫之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这漫山遍野只有呼啸的风声,雨声,雷声。
事实上,傅行此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声音,不管如何努力抓紧,都无法阻止她存在过的痕迹慢慢变淡。
他将额头轻轻抵上去:“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