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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味的记忆让杨婉想起了寒假时,独自回乡下老家的场景。
白茫茫的雪地上落满枯枝乱叶,外出务工的年轻人还没有回来,四处静悄悄的,隔壁的小姑娘家在烧柴烤火,杨婉路过的时候,被那家人热情地邀请去蹭火。那时她起来就像个外乡人,宽大的羽绒服,没网时只能用来玩切西瓜的iPad,不离包的护手霜……每一样都让小姑娘觉得很新奇。
但是,相比于女孩的自在,杨婉只能局促地缩在柴火堆后面,抠头思考她没过稿的论文,因为听不懂乡音,交流时她反而是尴尬的那一个,小姑娘递了个烤红薯给她,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杨婉。”
“什么?”
她回过神来,忽然一个没蹲稳,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
邓瑛忙把她捞起来,忍不住笑道:“你在做什么。”
杨婉拍掉身上的雪,对邓瑛道:“我在想你一来,就突然什么都有了。哎,我虽然照顾着殿下,但今年正月开头,实在没让他过好。”
“不要灰心,杨婉。”
“我知道。”
她说完,回头看向恒寿斋,“他害怕祸及文华殿其他的讲官和侍读,北镇抚司过来讯问的时候,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殿下这样是对的。”
杨婉回过头,“那你要怎么问他呢。”
邓瑛道:“我今日除了来看看你们之外,也很想问问你的想法。”
杨婉一愣,“我?”
“是。”
杨婉咳了一声,“我能有什么想法。”
邓瑛道:“黄然案虽然是刑案,但是牵扯到皇子,也是内廷私隐,陛下不允许三司介入,就是有意把这个案子遮在内廷。既然陛下有这样的意思,那我在北镇抚司,应该有斡旋的余地。”
杨婉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强迫自己顺着邓瑛的思路再次梳理黄然案的前后。
邓瑛的分析和明史抹杀掉黄然案的逻辑是吻合的,贞宁帝囚锁易琅,命北镇抚司与东厂共同讯问,甚至遣官申斥,都是在警示自己的这个儿子,要他惧怕军权和父权,事实上,他要处置的只有黄然,和那些偶尔言语失桎的讲官。
“北镇抚司对黄然用刑了吗?”
“用了,如今在刑逼那一句诗的含义。”
杨婉抬头道:“诗?什么诗啊。”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
“黄然写的?”
“对,是醉后所写。但事已至此,我觉得这首诗的含义已经不重要了。”
杨婉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你觉得他活不下来?”
邓瑛点了点头,“我之前有尝试过拖延锦衣卫,然后设法遮掩那首诗,但我没有料到除夕宴上的事,如今已经晚了,现在我担忧的是你哥哥。”
“我哥哥?为何?”
邓瑛道:“这个案子审到最后,有两个了结的方法,第一个是在黄然身上了结,第二个,是牵出这次立储辩论的“主使”,然后在他身上了结。杨大人和白阁老一直主张清田,但是对于清田策,陛下尚在犹豫,南方的几个宗亲藩王,已经有人走了何掌印的门路,向陛下陈情清田对他们的损害,一旦陛下在清田策上动摇,黄然案就很有可能牵案到杨大人。”
杨婉接道:“所以这个案子必须尽快了结。”
她说完抱着头,太阳穴像针刺一样的痛。
“怎么了?”
杨婉摇了摇头,“没事,邓瑛你让我想想……”
她刚说完这句话,恒寿斋的门忽然开了。
邓瑛转过身,见易琅光着脚站在门前,沉默地看着炉火前的二人。
杨婉见此忙站起身奔到易琅面前,“怎么鞋也不穿,走,进去,奴婢替殿下把鞋穿上。”
杨婉急于想把易琅带走。
自从那日在承乾宫外面,目睹易琅对待邓瑛的情状,她就不想邓瑛和易琅再见面。
虽然邓瑛说过,让她看着就好,但她还是不想眼看着他把自己的手,谦卑地伸向那一副她一点都喜欢的枷锁。
“邓督主,你先……回去吧……”
她试图把易琅带进去,然而易琅却没有动,反而抬头对邓瑛道:“邓厂臣,你不要走,我有话问你。”
“殿下……”
“杨婉。”
邓瑛唤了杨婉一声,随之笑着冲她摇了摇头,走到易琅面前,屈膝跪下,“奴婢请殿下安。”
易琅低头看着他,“父皇将我禁锁在此处,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你既能见我,便是父皇遣来讯问我的钦差,既是讯问,你为何不穿官服?”
“奴婢不想冒犯殿下。”
易琅道:“你不想冒犯我,是因为我姨母吗?你还在觊觎我姨母。”
邓瑛没有出声,杨婉蹲下身,将易琅揽入怀中,“殿下……”
话才开了一个头,却被易琅打断,“我虽身在囹圄,但师傅们教过我,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皇家仪度,我宁可你待君父对我严词讯问,也不要你因为姨母同情我!”
杨婉怔了怔。
她心疼易琅被皇权和父权羞辱,却疏忽了,他也是以皇权立身立命的人。
杨婉想着,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衫。
雪风瑟瑟地吹着邓瑛的脊背,以及杨婉和易琅的面容。
在杨婉不知道该如何开解这两个人的时候,邓瑛开了口。
“奴婢其实不想讯问殿下,因为殿下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说完,抬起头看向易琅。
两人一跪一立,却将好可以互相平视,“即便奴婢代天子讯问,奴婢也不愿意轻视殿下。殿下虽然身在囹圄,暂时受桎,但请殿下不要难过。殿下在此处所行之事,文华殿的几位大人,都感怀在心。”
易琅听到这句话,忙道:“师傅们知道我不是故意害他们的吗?”
“是。”
邓瑛点了点头,“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易琅冲着杨婉露了一个笑,虽然很短暂,但这是七日来,杨婉第一次看到易笑。
“你起来吧。”
邓瑛复又行礼,“奴婢有罪,不敢起。”
易琅低头道:“姨母不喜欢我对你严酷,我也不想看到姨母不开心,念在你未行越矩之事冒犯我姨母,我今日不责你,你起来吧。”
“是,奴婢谢殿下饶恕。”
他说完,扶地起身,脚腕上的寒疼令他险些没有站稳。
杨婉看向他的脚腕,“疼吗?”
邓瑛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要在殿下面前这样问我,替殿下穿鞋吧。”
杨婉这才想起,易琅是光着脚出来的,忙牵着他走到榻边坐下,转身去挪炭火盆子过来。
刚回头,却见邓瑛半跪在易琅面前,让易琅将脚踩在自己膝上,亲手理着脚踏边上的鞋袜。
“我来吧……”
邓瑛没有回头,“都一样的。你把炭火盆子拢到殿下身边来,太冻了。”
他说完解开自己的袍子,将易琅的脚拢到了自己的怀里。
杨婉看着他半跪在地上的那只腿,裤腿处露出厚厚的绑缚,证明这几日大雪,他的脚腕上的旧伤发作地很严重,但因为他说了,不要在易琅面前那样问他,杨婉还是决定,尊重他的想法。
她摸了摸易琅的手,“乖乖穿好鞋袜,一会儿去炭盆那边烤烤,姨母去给你煮面。”
说完,又看向邓瑛。
他专注地在替易琅绑袜,杨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殿下也准邓厂臣烤一会儿,好么。”
易琅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杨婉这才推开门走回院中。
临近正午,天却开始下雪了。
毕竟是春时雪,很细很轻,落在皮肤上,一瞬间就仓皇地化掉了。
柴火劈里啪啦地燃响,像放不响的哑炮。
杨婉小心地避开火星子,弯腰挽起袖子,将抖散的面条放到锅里。
她轻轻搅动着沸腾的水,想起上一次,煮面给邓瑛吃,还是在初秋的护城河边上,那个时候,张展春刚死,她也曾对邓瑛说过,“你不要难过,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如今同样的话,从邓瑛的口中说出来,竟然安抚了易琅。
杨婉想着,不禁抿唇笑了笑。
虽然那个时候的邓瑛,还把自己当成一个罪人,但是自己的话,应该也有安抚到他吧。
“煮好了吗?”
门声咿呀,邓瑛独自走出恒寿斋,“我帮你吧。”
“不用。”杨婉挡开他道:“我煮面可熟练了。”
说着将面挑出,一面盛入碗中,一面道:“你看你脚腕上裹得有东西,是我上回给你的帕子吗,会不会薄了一点,我出去以后再给你一条厚的。”
“你的东西,怎么能够糟蹋在我的脚上,我甚至连带在身上都不敢。”
杨婉用手抬起自己腰间的芙蓉玉坠子,摩挲着那颗木定珠道:“但你的东西,我一刻都不想离身。”
邓瑛低下头看向那颗珠子,目光一温:“再给你雕一颗吧,凑成一对。”
“那我还你什么呢。”
邓瑛指了指杨婉身后,“我想吃面。”
杨婉应“好。”
转身又道:“等我挑好端进去,我们一起吃吧。”
邓瑛摇了摇头,“殿下不会准的,不要再让他不开心了,倒霉的是我。”
他说完,弯腰端起碗,“我站在外面吃吧,你赶紧进去,武英殿当年定址的时候,原本是要做佛殿的,但是因为朔气太强了,所以修建的时候才改了殿制,今日开始下雪了,你一定闭紧门窗,我刚发觉,殿下有些发热,我一会儿出去会让锦衣卫的人替他传御医,你自己也要保重。”
“发热……”
杨婉忽然抬起头,“我有个法子能让黄然案了结,但是有可能会伤到……不行……”
她说完摇了摇头,“你当我没说。”
邓瑛沉默地看着杨婉,须臾之后忽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