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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心目中,晓晨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晓晨优雅、活泼,闲适自得。
她嗜食各色佳肴,近乎挑嘴。
从来不会表现得高高在上,却有浑然天生的尊贵。
她常笑自己一旦与妹妹站在一起,总是当绿叶或路人甲的分,几乎要在别人的丽色之下蜷缩成画面中的一滴小摆点,但她并不晓得自己其实才是焦点所在,那无关于她是不是绝世美女。她的雍容自在、独特的气质,已使她在庸花俗丽里脱颖而出,明明白白地,就是一名公主。
但晓晨却老爱把别人扮成公主别人,也就是夜茴。
“你该要当公主的!”穿著帅气小西装的五岁小娃娃很权威地说著。
“为什么?”四岁半的漂亮小娃娃怯怯地问,双手背在身后,不敢让人发现十分钟前被母亲捏红的双臂。任由一名女佣替她把发辫梳成公主头。
“因为我是王子呀!”晓晨秀出两顶小笔冠:“你看,哥哥在英国替我们买回来的。我当王子,你当公主。”一顶往自己头上套,一顶扣上夜茴梳得美美的公主头上。
夜茴看向全身镜,小声地:“姊姊为什么不当公主?”妈妈说她是下人,她想下人跟公主一定是不同的。就算她有戴公主皇冠
“因为你比较像啊!走,我们上楼让妈咪看。她今天有醒来哦,也有吃东西哦!”晓晨欣喜地拉著夜茴上楼。
夜茴感染了姊姊的快乐,也跟著笑了。嘻嘻,姊姊说她像公主耶
但她的喜悦没有太久,不意看到站在暗处的母亲,她小小的心灵,也跟著暗了
痛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正紧捏著手臂,烙出红痕一道道。低头看去,已不复见幼时疼痛的记忆,只馀左手臂上那道十七岁时划下的十字形伤痕
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啊那日,晓晨遇险,她竟没护在身旁,还来不及从这恶耗中日神,肩背立即传来疼痛,原来是她那恐惧失去一切的母亲已发狂地在她身上施虐。打在衣服遮蔽的地方,就不怕被发现。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没跟著去?你为什么不去死算了!小姐出事你却没在一旁,大少爷怪罪下来,我们一定会被赶出去的,我生你这个赔钱货到底做什么呀!”猛地揪住女儿头发,双眼瞪满血丝:“你快想个法子,快点想出让少爷原谅你的方法,要不然我们都完了!快啊!”她空洞地看向这个据说是她生身之母的女人。竟是笑了:“那很简单的。世上有什么事会难过作戏?”
“什么时候了,还敢胡扯!”王秀佳忍不住伸手就要挥向她脸
夜茴闪过,冷怒道:“别打我的脸!”
“你你”不知是惧还是怒,王秀佳说不出话。只抖著身,倒是没再施暴。
“晓晨伤了左手,那我也把左手赔她吧”吧字一落不到三秒,她的左手已迸出血花,激喷得白衣迅速染成血红。
“啊”王秀佳尖叫出声,外头的佣仆立即冲了进来,见到这情形也跟著尖叫。
右手上有一把精巧的利剪,它好到绞切出伤口之后仍能不沾一丝血液,保持它白金般的纯净色泽。
“不错的剪刀,很好用。”她表示满意。
她一直知道,在柔顺的外表下,她的性情其实阴狠;对别人是,对自己亦然。但阴狠之外,她有更多的漫不在乎,所以看起来与世无争似的。
自十七岁以后,她成了一抹游魂。整个世界的颜色忽地轻淡,没有任何东西会停伫在她视线内、思绪里。
但,那其实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以前存在,是为了晓晨。没了晓晨,日子就是这样了,无所谓好或不好。
手机的钤声像闷雷似的响起,萤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来自她母亲的手机。
也该了,三天的沉寂是母亲的极限。她不是有耐心的女人,不管是当个小妾或当个想要仗女而贵的母亲。
扒如果她是,那她的一生不会过得如此落魄狼狈,永远只能趋炎附势,无力成就自己的舞台。
“喂。”她接起。
那头很快传来劈哩啪啦的语句:“夜茴啊,你这几天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中川先生都说你的电话没有人接,你是不接,还是没带在身上啊?不过,那没关系,反正让他觉得你不好上手也很重要。还有,就是那个啊,你哥的大学同学,叫祝威杰的,昨天叫珠宝公司送来一条项练给我咧,一出手就是二十万,好可怕,原本我还看不出来价值,是那个“和太”的老板娘来跟我打牌时说的。“和太”你知道吧?那个很有名的纸业公司。最近好多有钱太太都来拜访我呢,还要我多带你出门亮亮相”
一场滔滔不绝的土石流,大概要把台湾的高山流成平原,才有终止的一天。
将手机搁在一边,她失神地想起几个月前晓晨回国准备结婚时,买了“表演工作坊”最新出的相声剧dvd找她一同观赏,便是被里头的土石流笑话逗得笑倒在地上,差点引发气喘病。最后dvd被晓晨讨人厌的丈夫没收了。
那是她们姊妹俩最后的美好回忆
“夜茴?夜茴?”王秀佳叫唤著。
台湾的面积多一倍了吗?她再度拿起手机:“什么?”
土石流还没有流完,又是“轰轰轰”地奔流而下,为台湾的版图拼死努力中
“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你先跟中川先生约会,后天你跟祝先生去喝茶。然后我这边的工作是四处打听他们两个人谁比较有家底。然后大后天,李夫人的宴会我们一齐去;她儿子回国了,你也看看。这可是我们晋身上流社会的好机会。我这一辈子,没这么出头过,你那个老爸从来没把我们母女俩当人看,现在可客气了,哼哼”电池即将用罄,她在心底默默地由一百倒数。听那声音由强转弱,最后在断断续续的回光返照后
静止。
直到胃传出一阵阵的闷疼,她才发现自己从中午到现在都滴水未进。现在,晚上八点半,她缝好了两只背包,整个胃袋疼到想吐。
她疲倦地丢开针线与布料。走到梳妆抬拿皮包,打算出门觅食,她此刻没心情下厨料理自己的晚餐。镜子里映出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孔,连向来泛著粉红色泽的唇办也失去光彩。
是体力透支,也是精神耗弱。
梳整著凌乱的长发,习惯性地抹上口红让自己出门时有一定的端庄大方。她做不来披头散发出门,即使在此刻这么精神不济情况下。
懊痛
胃在抽疼,她右手成拳抵住造反的胃,脑中搜寻著附近葯局的方位,蹒跚地往大门走去。
才八点半,但向来喧闹的老旧公寓却异常寂静,走廊上的灯甚至没人打开,她沿著墙走向楼梯。对于肉体上的疼痛,她承受力比一般人强,所以,这没什么的
才步下一个台阶,楼梯间倏地大亮,有人按了开关。她无心理会来者是哪户邻居,但那可不表示别人就真的能够不理会她。
“怎么了?”
是他?她不知该感到无奈还是解脱,为什么这人,总是随时出现在她视线内,而一切看来又像是不期而遇?她都快要觉得是理所当然了。理所当然之后,便会下意识地想得到他的照拂
“胃痛?”言晏两、三步上来扶住她。“你的脸色惨白过日光灯。”
她白他一眼。日光灯?他就不能用点别的形容词吗?
他耸耸肩,将她小心扶下楼。
“我知道隔两条巷子有间小诊所,先去那边看看好了。”
“你”她虚弱地任由他承接她大半重量,无法像平时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刚下班?”
他将手提公事包拿到她面前晃了两下。
“是的,刚下班。”寒暄,通常从废话开始。
“我以尢朝九晚五指的是九点上班、五点下班。”她必须说些话来转移疼痛的注意力。可不是可不是真正好奇他什么呢!她告诉自己。
言晏同意:“是啊,一般公司都是这么订定上下班时间的。”他伸出一手环护住她后腰,没敢太贴近,怕被指成轻薄,但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还是窜入他嗅觉里,也许是,太近了。让他心中没来由地惴惴枰然。
“加班吗?”她无法不注意到自己几乎是贴在他怀中行走的。而那,令她不自在。
“嗯,独立写企画案,得花更多的时间。”
“不再与人同组了?”她问。
言晏喷笑了口气:“嘿!那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之前那位同事已然高升到业务部,正要鸿图大展,仅剩我一名菜鸟留下,自然得凡事自立自强喽。”
她看他。
看啥?他以眼神问,视线上的高低落差让他看起来有些睥睨的神气。
“嫉妒那个人高升吗?”那原本该是两人共有的荣誉不是吗?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心理不平衡的。
“小时候胖不是胖。”他哼哼两声。
似乎挺怨的,她虽然正被胃痛煎熬,但还是勾出一抹笑意。
言晏搂紧她,一边慷慨激昂地辩道:“我说真的,现在他早我一步得到关注,可不表示日后亦然,他迟早会败在沉不住气的毛躁性格上。好啦,这次蒙受被剽窃心血之冤得以昭雪,然而他却又独占了企画的功劳,这一定会养成他凡事伸冤、好大喜功的性情,以为职场上出头,就该是这么回事!斑,还不知道他要怎么死呢!”
她睐他,又问头笑。
“怎么?我的分析不对吗?”他忿忿不平,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对对对,很好,很好。”她笑。
“把我当三岁小阿哄?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我!快说,你笑什么?”不走了,他另一手也环住她后腰,形成包围的态势,她非得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不可。
夜茴一边忍不住笑,又顾著胃痛,微弓著身子,将头顶在他肩膀,觉得这样较为舒服,并没注意到自己落在言晏的怀抱中。除了晓晨之外,这辈子她不曾与人这么亲密的抵触过。
不知不觉中,言晏创造了她生命中一项又一项的例外。
“喂喂,这位失控的美女,低头忏悔也没用,快说,你是不是在嘲笑我?”言晏追问,不肯放过她的样子。但口气已由认真转为玩笑式的嘟嚷。
笑意就是忍不住,她断断续续地道:“嗯不不是”
“不是嘲笑我?”他问。
“是是”
“好大的胆子,真的嘲笑我?”他佯怒:“我耶,一个被上司占功、被同事独揽努力成果的可怜男人!你有没有一点良心?”他悲忿地泣诉。
哈哈哈哈不行,胃好痛,但笑意又忍不住。
“汪!”一只流浪狗行经他们身边,不满被挡路,汪叫抗议。
言晏搂近她好让路,指控道:“呀,原来是良心被狗啃了。这下人证、狗证俱在,看你怎么抵赖。”
哈哈哈哈好可恶,明知她胃痛还逗她。
这人,这人真坏。
“好啦,好啦。”他拍拍她背,替她顺气。口气有不自觉的宠溺:“别再笑了,美女。我怕你还没笑到倾城倾国,就先把胃给笑穿孔啦,咱们进去吧!”他们早已抵达诊所门口了。
夜茴渐渐收住笑,轻缓看向诊所的招牌,然后又看向他,怔怔地,无言。
言晏抬手,食指抹走她脸上一滴泪珠,低沉地问:“为什么哭了?”
原来目光迷蒙,不是因为路灯太暗,而是流泪了。直到他说,她才发现。
鼻头好酸、眼眶好热,紧紧咬住下唇,就怕发出一声哽咽,但怎么也止不住,那忽地滂沱而下的泪雨
像是乾旱数月的台北县市,突然连下一星期的豪大雨;像是她枯冷的心,一下子淹进了灭顶的大水
像是像是
终于觉得自己是个人,知道痛、也知道笑
煎熬在苦与乐之中,望见那双关怀的眸子,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娇宠、被安全地守护。
“对不起!我不该闹你的,我们快进去。很痛吗?我真该死!”言晏被她的泪吓坏了,火速抄抱起她,冲进诊所,觉得自己真的是浑帐透顶。
而她,脸蛋窝在他肩颈里,哭得不能自已,无法开口对他说,其实她的胃,已经没那么痛了
言晏啊他叫言晏
言晏,言晏,言晏
伸手紧紧搂住他,知道了这个人叫
言晏。
“因为饿肚子,所以胃痛?”言晏不可思议地问:“难道你已经山穷水尽到这种地步了吗?”
看完医生,服用完胃葯,他们走出诊所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以后。医生指示最好让胃袋有点东西,所以他领著她往华西街的方向走。龙山寺那边的夜市正热闹呢。
夜茴好奇地问他:“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一直知道他对她的境况有著误解,但她开始想知道他误解到什么地步。
“我说过,我们都是一样的,还需要多说吗?”他牵著她手往人行道走去,也就一直握著了。
她看到他的动作,并没有挣脱,觉得他手心厚实又粗糙。带著一点没来由的甜意,由他去。
“说说看你与我又有哪些“样”的吧。”
“你这是在对我感到好奇吗?”好稀奇,她这么一个拒人于冰山之外的人。他微笑,心情好到有点晕陶陶,也有可能那陶陶然是来自于她身上的淡香味。
“是又怎样?”她下巴一扬,挑衅地问。
“不敢怎样。”他举起提著公事包的那一只手识时务地告饶。“你大小姐想知道什么,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不绝如土石流”
夜茴很忍耐道:“不必。说重点就好,谢谢。”
言晏笑了笑,不再逗她了。以平淡的口气简述他的家庭:“我家曾经颇有田产,可以是彰化福兴乡一带的田侨仔,后来败在全民狂赌运动,也就是俗称“大家乐”的赌博上。田没了、地没了,发财梦碎后,留下的是一间土瓦厝,以及大笔债务。我们三兄妹从每天搭轿车上学的好命学生,变成得四处申请清寒补助的小可怜虫,靠著助学贷款与打工所得,我们总算把日子过下来了。你会不会想问这一路走来,我的双亲在做什么?”他突然问。
她直接摇头:“不会。”
“为什么?”他颇讶异。正常人都会好奇才是。
“父母有养育子女的责任,但那并不代表他们有能力做到,或者有那样的认知。”失职的父母太多,她为何该以为父母保护子女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这么问才奇怪。
言晏因她眼中的漠然而止住这个问题。明白到,也许她有著一对比他父母更差劲的双亲。
“总之,他们沉浸在家财转头空的恶梦里不愿醒来。好几年之后,才开始放下身段去当佃农;有了微薄的收入,总是拿去签六喝彩,成天幻想翻本,赚回一切。幸好他们没敢学其他堂亲去向地下钱庄借钱,不至于增加我们三兄妹的负担。现在,我得先还完所有的助学贷款,然后挣钱买间公寓。这是我未来十年的目标。”
“这就是你住在破旧公寓里的原因?”她了解了。
他撇了下嘴角:“小姐,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不好?”
摇头,轻喃:“不同的。”
他们走到一家卖广东粥的摊子前,他道:“吃这个吧,你的胃才受得住。”
她抬头看看遮雨棚,再看看狼藉的桌面,脚下没动,觉得自己才刚安抚好胃,可不想换成肠道造反。
言晏认为她该要学会屈就了。不由分说拉她挤入一小块方桌内,向老板点了两碗粥,同时拿过乾净的抹布擦桌子掸椅子,然后伸手邀请:“请上坐,公主陛下。”
“我”她皱眉,但没能说完话,就给压坐下来。
“我知道这个时代没有公主,尤其在台湾。你不必一再声明,只要我觉得你像,爱怎么叫,是我的事。”
粥品端上桌,他忙著撒胡椒加酱料,并铺满了一大把香菜。
“要吗?”他挖了好大一匙冈山辣椒酱问。
“不要。”疯啦!她胃痛才刚好耶,谁会这么自虐啊?
他可是爱得很,搅和得他那一大碗全变成红色,光看就觉得可怕。
“好吃。”他心满意足地转眼间吃掉半碗。
她的第一口还在嘴边吹著。
“你没有味觉吗?”哪有人这么吃的?
“有呀。”
“真看不出来。”她拒绝相信。
唏哩呼噜地吃完一碗,他扬声对隔壁摊的蚵仔煎老板叫道:“老板,一盘蚵仔煎。”
“晚餐没吃?”她问。
“没吃的是你。我现在享用的是消夜。”
“这样对身体不好。”不管是他吃东西的速度,还是狂撒调味料的行为,都是不好。
“东西好吃就行了。”有钱人家大概都自有一套养生哲学,但那可不关他这个平凡人的事。要保养,等他老了再说。
夜茴摇头:“我不认为这样会好吃。你看起来只是在吃调味料而已,食物本身的味道都被盖住了。一般来说,调味料只是用来提升食物本身的味道,而不是像你这样,好像主食是辣酱,配料是这堆面糊。”
“这叫蚵仔煎。”他以闽南语正名。“你好像对食物很有研究?”
“还好。”毕竟她在日本读的是所谓的新娘学校。
“你的口味非常清淡。”他又观察到她吃粥几乎不加调味料。
“这样才吃得出食材本身的美味。”她含了一口清粥,觉得这家店的米粥熬得不够化,配料也不够新鲜。但看了看招牌上“一碗五十元”的价格,实在没得挑剔了。
“混成一气也是美味的一种。就像人生,每过一日,就离清纯无垢愈远,永远回不到刚出生的那一刻。我们身上染了太多尘世的味道,就像这盘蚵仔煎。”
她挑剔地看着。
“看不到蚵仔的蚵仔煎,吃的是什么?”
这么廉价的东西,也实在是没得挑了。他挖起一大匙道:“吃人生里的酸甜苦辣喽!”呼噜,一口吃下。
“不必在意没有蚵仔?”
“就像不必在意我们不若初生时的纯洁。”他又挖起一大匙:“重要的是,现在,美味,而我们正在享受著。”
难得穿上这件无袖睡衣。今夜太热,她仍没习惯台北的炎热,以及没有冷气的公寓。吹著电风扇也不济事,只好换上清凉的睡衣。
不是她保守,多年来只穿长袖服饰的原由是不想让左手臂的伤痕示人。
当年晓晨唠叼著她去做磨平美容手术,几乎天天要提上一回,但她不为所动,顶多开始穿长袖,不分春夏秋冬。
丑陋的十字伤痕,谁见了都要避开视线;她也不喜欢,但又不愿除去它。
这是纪念。纪念她与晓晨共有的那一段。
从出生到十七岁,她的生命中只有晓晨啊言晏说,人不可能永远保有最初无垢的本貌,甚至于年幼时的本心,也不会持续到长大。但,她会。
她的记忆开得很早,三岁便有了。
被母亲打骂喝斥、关在阴暗不透光的房里、挨饿痛苦的过程总是被人记得最深刻,想忘也忘不掉。那大概是她记忆会长得那么早的原因吧。
大妈晓晨的生母早逝,但她对大妈却是有记忆的。
“叫妈妈!叫呀!”母亲用力捏她后腿的肉。一边还要努力挤出笑容面对“大姐”
“真漂亮的孩子,过来我瞧瞧。”终年缠绵病榻的夫人半坐在床上笑出几声咳。
“去!”被用劲推拉之下,她简直是被甩到床前。
撞疼了,但疼痛已不能使三岁的她哭泣,她两只乌黑大眼看向大妈,防备著另一波被加诸的打骂。这些叫“妈妈”的,都会打人吧
夫人伸出手
啊,要打她了,要打她了她下意识闭上眼。
“呵,洋娃娃似的,比晓晨俊多了,真可爱。”夫人轻抚她苹果般的小脸蛋,忍不住倾身在她面颊印下一个亲吻。
啊她吓住,不明白这是什么。
“正好晓晨缺个上幼稚园的伴,就让夜茴陪她吧。秀佳,回头去把夜茴的东西搬到晓晨那边,姊妹俩正好作伴玩耍”
“是,是!我马上去”王秀佳狂喜过后才想起好歹要假意推却一下:“呃大姐,夜茴只是个野丫头,怎么可以陪在小小姐身边?”
“为何不可?”夫人娴雅地笑,苍白的手放在小女孩头上温柔地轻揉:“夜茴可以保护晓晨哪,可陪晓晨一同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这不很好吗?对不对,夜茴?”
夫人的手由头上滑至小女孩的耳朵,看到上头一大片青紫,眼中微乎其微地闪过一抹怒火
夜茴戒惧要退要打她了吗?
一阵温暖的轻风搂抱住她,她双手抵住瘦弱的柔躯,感到晕眩
晕眩哪,溺在一片叫做母爱的汪泽中,像要死去。
也宁愿死去
“妈妈”一句轻唤,引出一串泪。
没有妈妈了,也不再有晓晨
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她的东西。怎还痴心地硬去渴盼?
镜里花,水中月,全是假的。
真正存在的,只有这道伤疤而已。
痛,才是真的。
“妈妈”从不敢这么叫,但她多么想叫
她,从来没长大过,一直是当年那个害怕的三岁小女孩;留在记忆里,也活在记忆里。
没有长大。
徬徨,仍然在。
生命,一直无依。
她看到了,三岁的她,蹲在黑暗中哭泣,找不到出口她的生命没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