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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好命苦哟,害你的畜生又转来了。”哭喊把屋里的队长吓了一跳。
两口子出来,老把妻正跪在地上呼天抢地,老太婆慌忙过去把老把妻牵起来。
老把妻过来,扯着队长胳膊说:“哪有这种整法?人都拉进牢里了,拍拍屁股又出来了。”
村长说:“你先不要哭,这样处理有这样处理的道理,等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
老把妻瞪着眼问:“处理?这就算处理?要是杀人放火就是这种处理法,我也去杀两个摆起。”
萧明亮本想教训老把妻两句,嘴动了动,没有声音。他想,这不是正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搞清楚。
八
又看见龙潭的模样了,林北喉咙硬邦邦的。还是龙潭好,一草一木都抖擞着,连悬崖上的松树斜伸出来的枝桠都显得亲切。
林北走进院子里,老娘正在窖酸菜。把绿油油的青菜摘回来,洗净,放进滚热的开水里跑一圈,趁着热塞进封釉的坛子,倒进半碗老酸汤,六七天就能吃上嘎巴脆的老酸菜。
老娘背驼得厉害,日复一日的劳作将她折弯了。去年还能下地挣几个工分,迈过年关,风湿性关节炎让她只能在家做一些简单的活路了。老爹死得早,在林北的脑海里没什么印象,只能通过老娘在油灯下的唠叨构建起来一个大概。在里面,面对没日没夜的问,没日没夜的答,还有悬挂在墙上的橡皮棍子和潮水般涌来的反帮皮鞋,每一次他都咬牙坚持。他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回家。他怕自己一旦垮掉,老娘怕就过不去了,烂在家里都怕没人知道。
林北喊了一声妈,老娘转过头,看了半天才看明白,说回来了,饿了吧?厨房里还有剩饭。说完转过去继续往坛子里塞酸菜,林北走过去蹲在老娘面前,眼泪正从老娘眼眶里涌出来,啪嗒啪嗒砸落在坛沿上。
老娘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林北的脸,说:“去吃点饭,你盐吃得重,辣椒水里头再加点盐,盐罐在碗柜头。”
林北端碗饭蹲在檐坎上吃,老娘坐在门槛上,笑眯眯地看着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娃娃不是那种人。”
九
麻糖匠张维贤坐在竹林里,透过竹林,能见到自家的屋顶,屋子里有他的老婆和两个娃娃。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娘儿仨肯定有饭吃。他有两个让他落心的姑娘,虽然大小加起来还不足十八岁,但啥活都称手,洗衣做饭,割草捣米,甭管男娃女娃的活路,都做得巴巴实实的。这两年,两姐妹把照顾老娘的担子接过去了,张维贤可以一心一意熬麻糖了。
动了动身子,脑袋钻心地痛,一张脸像霜冻的烂茄子。
远处的山树木稀疏,没有了富贵饱满,只有让人揪心的瘦骨嶙峋。灌木丛唯唯诺诺地匍匐着,袒露着的土黄色像是一张营养不良的穷人面皮。张维贤扯着两扇饱胀的嘴唇笑了笑,他发现眼里的景致好有意思。以前,熬麻糖累了,就拉条凳子坐在院子边看远处,总觉得对面的景致邋里邋遢的。现在不同了,那片焦黄像父亲温暖的巴掌,拍拍打打都是爱。在黑屋子里,闭上眼,全是这方模样。那些矮小丑陋的火棘树,硬是把根扎下去,靠着薄薄的黄土层,一样活得像模像样。
站起来,脑袋一阵晕眩,把着竹子顺了顺气,张维贤回家了。
一进屋就闻到了麦芽香,那是他出门前窖上的,等到麦芽溃了皮,就能熬糖了。这味道,还淡了些,证明麦芽皮还没有完全溃掉,最多两天,就能下锅熬制了。
两个姑娘坐在墙角剐玉米,沙沙的声响让小屋子充满了烟火味。
看见父亲进屋,两个娃娃一怔,放下摊在膝盖上的簸箕,过来抱着父亲就嘤嘤地哭。摸了摸两颗脑袋,麻糖匠说别哭,爸爸好着呢。
折进屋,女人已经泪盈盈地盯着门口了。
张维贤过去,蹲下来。抹干女人的眼泪,他说:“没事了。”
女人看着他,说看你这张脸,受委屈了吧?
“进去了,哪能没有点磕磕碰碰的。”
“回来就好了,我知道你干不来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我去把大铁锅洗一洗,明后天该熬糖了。”
十
萧明亮推开胡卫国的门,胡卫国正咕嘟咕嘟往嘴里倒酒。
看见萧明亮,胡卫国抹了一把嘴说队长来了。萧明亮坐下来,胡卫国又往嘴里倒了一通酒,他的一条胳膊挂在胸前,样子看起来老了一轮。
“手咋了?”
“断了!”
“断了?咋断的?”萧明亮惊讶了。
伸出舌头舔干净嘴角残留的酒汁,胡卫国把瓶子放下来,对着队长一挥手说:“你别小看那种软不拉唧的皮棍子,砸在身上那叫一个痛,哪种痛法呢?对,紧实,痛得特别紧实,好长时间都散不去,我就是小看这种软得像**样的棍子了。当时一棍子下来,我就伸手去挡,就这样!”胡卫国伸出手往上一抬,做了一个遮挡的动作,“狗日的,咔嚓一声,断得干干脆脆的。”
萧明亮盯着胡卫国,胡卫国似乎有些迷离了,他的脸上浮动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像一团飘荡在村子上空的浮云,转瞬间,模样就变了。开始和萧明亮说话的时候,他一脸的不在乎,那模样不像进了局子,倒像是去了一趟厕所;后来他哭了,向萧明亮数落着里头的种种不是。最后他又笑了,笑得肆无忌惮,笑完了他说:“咋样?我命大,断手断脚可以,让我认账不行,不是我干的就不是我干的。”
十一
萧明亮起得很早,站在院子里伸了一个懒腰,转头对屋子里的老太婆喊,给我下碗面,我要去公社开会。
面条是自家擀的,看起来黑糊糊的,味道却好得出奇。老太婆心疼萧明亮,舍得下油,面汤里浮动着嫩嫩的朝阳和汪汪的猪油。萧明亮端着碗沉思了半天。他想,等共产主义了,这猪油还得多,说不定啊!就光喝猪油了。想想又不对,乡下人都知道的,猪油吃多了,能蒙住心的,就看不清楚子丑寅卯了。
到了公社萧明亮才发现自己来得早了,偌大的公社院坝里空空荡荡。公社两层楼房,苏式建筑,楼板有些老旧了,踩上去咯咯嘎嘎响。穿过院坝,萧明亮蹲在墙根下,裹好一袋烟开始抽,刚抽了两口,公社书记从楼梯口伸出一个脑袋喊他。
书记把萧明亮叫到二楼,先问了一些诸如庄稼长势如何啊社员情绪高不高涨啊有没有具体的增产措施啊一类的问题,最后公社书记才神色严峻地对萧明亮说:“出了那事儿,今年的先进生产队你怕是没戏了,花案啊!”
萧明亮垂下脑袋,叹声气说:“丢丑了!丢丑了!”
“前两天我去县城开会,公安局的老黄找到我,让我给你捎个话。”公社书记突然说。
哦!萧明亮身子一耸,往前凑了凑问,他说啥?
公社书记以极高的革命警惕性左右看了看才低声说:“让你看住那三个人,不能让他们离开你的地界,如果三个人有一个不见了,你这队长就别干了。”
“这个?”萧明亮皱着眉,露出为难的样子。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能让少数坏人破坏了大好形势,就这么办吧,要开会了,我去准备一下。”
开会的内容是关于安排好县放映队送电影下乡的事情。公社书记从好几个方面论证了做好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声音很洪亮,显得格外的高屋建瓴。萧明亮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条木椅上,思想活跃地开着小差,公社书记的指示他一个字没听进去,脑袋里全是那三个影儿,晃来晃去,赶也赶不走,挥也挥不去。他只希望会议快点结束,好回去看看三个人还在不在。他怕自己一转身的空儿,三个人就一个筋斗云翻走了。
会一散,萧明亮就一路小跑回了家。急归急,队长方寸没有乱,气喘吁吁的当头他还想出了让三个人不能乱跑的理由。就说,眼下你们都是嫌疑人,不能乱跑,乱跑人家还当你心虚呢!所以,把屁股牢牢粘在龙潭这块地皮上,才能显出自家的理直气壮来。
十二
龙潭是放映的最后一站,没办法,出了这样大的丑,哪还有脸面去和人家争,以往县上放映队下来,龙潭都是第一站。队长就骂:日你娘,放个屁的工夫,就从胯前转到了腚后。
一早,队长就派人去公社接人。放映员一共两人,一台发电机,两个大音箱,十六毫米放映机一台,拷贝五个。县上下来的放映员自己扛不了这样多设备,生产队还得派人去。运动那阵子,扛设备这活是那些地富反修坏的专利,龙潭没有这些特殊品种,都是队长指派的年轻小伙。
社员们没有队长这样崇高的荣誉感,轮次他们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放啥电影。日子一路过来,枯燥得像咀嚼了一整天的甘蔗渣,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夜晚吹灯后床上那点折腾。可折腾也不能天天坚持,也得隔三岔五吧。这样,百无聊赖成了乡村固有的调调,能赶上一场电影,就当过年了。一场电影就像一剂强心针,能让村庄活蹦乱跳好一阵子。所以,乡村对电影的期待,好比四十岁老童子对新媳妇的渴求。
叶片上的露水还没有被太阳烘干,接电影的就回来了,沿着石板路一路高喊:干仗的,《铁道游击队》,干仗的,《铁道游击队》。人们奔走相告,开始重新安排今天的生活,晚饭是一定要早的,除了爹妈跷脚,再重要的事情都要撂下。孩子们更是早早就把小板凳夹在腋下,连吃饭都舍不得放下来。草草扒完两碗饭,人流就开始往晒谷场去了,先来的精心挑选一个好位置,晚来的只能退到晒谷场后面的斜坡上,不过听不见怨言,一派的欢欣鼓舞。
通往晒谷场只有一条小路,夹在溢满水的稻田中间,人流像外出觅食的蚂蚁,在细窄的小路上流淌。
银幕挂起来了,天边起来了一抹晚霞,金黄洒在银幕上,耀眼得紧。
这个激动人心的黄昏,只有一个人对干仗的铁道游击队兴趣不大。他蹲在离晒谷场不远的土坡上,定定地看着迤逦而来的人流。他的旁边还有几个壮实的小伙,都是他的亲戚,每个人眼里都是腾腾的火气,模样像要吞下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
刘小把的手一直揣在兜里,兜里有把细窄的篾刀,他的手一直攥着刀把。
他在等,等那几个让他每晚都在梦里杀过好几回的人。
最先看见的是酒疯子,夹在几个老者中间,一只手还悬在胸前,吊着手的白布都变得黢黑了。精瘦精瘦的胡卫国看上去又轻又薄,他走路的样子也奇怪,没有一脚是踩踏实的,仿佛飘着的一样。等飘到土坡边,刘小把挡住了他继续飘远的方向。
“好狗不挡路。”胡卫国说。
刘小把没答话,两眼血淋淋地盯着他。倒是后面一个后生说话了:“狗日的杀人犯。”
“哪个是杀人犯?请你管好你那张逼嘴。”看样子,胡卫国来之前是喝了两口的。
“你不是杀人犯哪个是杀人犯?”后生咄咄逼人。
“那他呢?”胡卫国往身后一指。
此刻,路上只有林北孤零零过来的影子。近了,林北往这边瞥了一眼,没说话,还没有越过去,刘小把伸手拦着了他。
林北伸手挡开刘小把伸过来的手,径直往前走,土坡上几个人忽然纵身跳下来,把路封死了。
“我是杀人犯,他呢?”胡卫国问。
刘小把还是不说话,胡卫国哼了一声,狠狠地撞上来,像是想突围。刘小把一甩肩膀把酒疯子甩了回去,猛地抽出了篾刀。然后他说:把你们三个畜生都砍了,杀人犯就没了。
这个万无一失的方案是刘小把昨晚在油灯下提出来的。吃完晚饭父母就开始了漫无边际的长吁短叹,自从三个畜生回来后,刘老把一家就没有清静过,不断有人登门,开口就问老把这事儿咋搞。这时候的老把总没话,他的话都在肚子里,但说不出来。肚子里藏了啥话,老把也理不抻抖。反正有话,还很多的话,像锅糨糊,又像绕成一团的乱麻,顺不出个赵钱孙李。于是老把就开始叹气,他发现只有叹气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叹气能排出肚子里鼓胀的那些东西。刘小把不这样,他有自己的打算,他血气方刚,他年轻力壮,他不能像父母那样只能毫无意义地做些吐纳就完事。
油灯的灯芯有点细,一直没能直起腰,燃得窝窝囊囊,最后顺势滑进了油碗。老把妻赶忙把灯芯挑出来,捻到碗沿靠好,屋子里才慢慢有了轮廓。
“把三个都杀了,我姐的仇就能报了。”刘小把冷冷地说。
老把两口子都吓了一跳,老把妻想想就骂:“胡打乱说,这样干,你那小命也没了。”
“你看三个狗日的,天天在寨子头活蹦乱跳的,我姐眼睛啥时候能闭上?”刘小把吼。
儿子的话戳到了老娘的痛处,老把妻就哭,老把眼睛也红了。
灯芯忽然噼啪一声,炸开一团耀眼的纷乱。
篾刀很亮,看样子刚磨过,刃口泛着青幽幽的光。刀横在刘小把胸前,胡卫国没敢跨过去。僵持了几分钟,胡卫国往后退了一小步,刘小把不领情,往前跨了一大步,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把篾刀的缝隙。
电影开场了,按照惯例,先放映的是科教片。今天放的是稻谷的病虫害防治,一个男人背个喷雾器在银幕上呼呼地喷,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在说话,说这是啥病,这是啥虫。虽说这些和庄稼人息息相关,但银幕下的不领情,巴不得背喷雾器的早点滚蛋。妈的逼,要枪没枪,要炮没炮,要首长没首长,要轰隆隆没有轰隆隆。依据放映员的说法,科教片才是正片,后面干仗的那叫加映。可在庄户人心里头,这两者刚好被掉了个个儿。
放映机在滋滋地转,银幕下的都耐着性子。一些娃娃不耐烦了,嚷着要看打仗的。放映员不高兴了,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吼,谁家娃娃?还不管好,猴跳舞跳的,耽误了农技知识学习谁负责?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弓着腰跑过去把叫嚷的娃娃抓过来,屁股上给两巴掌,晒谷场上就只有银幕上说外地话的女人声音了。
终于,背喷雾器的男人走了,银幕上开始出现了激动人心的数字倒数。游击队来了,还是铁路上的。下面一阵欢呼,很快归于平寂。眼睛死死盯着银幕,像是见着了一大堆金子。
萧明亮坐在电影机旁,这是他固定的观影位置。放映员一般是不让人靠近放映机的,所以,能坐在放映机边上,是身份的象征。他喜欢这个位置,一面听着放映机滋滋的声响,一面看着银幕上的烽火连天,是一种十分独特的享受。
刘洪队长刚爬上火车,一个社员鬼头鬼脑朝放映机这边靠,放映员一把拦着,说退开退开,社员说我有重要事情找队长。萧明亮过去,社员把他拉到一边,说不好了,刘小把和林北干架了,都动刀了,你去看看吧。
队长赶到的时候,一堆人还僵持着,像一个危险的火药桶。刘小把依然不屈不挠地把小学教员和酒疯子挡在面前,倒是几个助拳的有些心猿意马,脑袋不停地往晒谷场那头转,晒谷场正炮声隆隆呢!几个小年轻表情纠结,一副意欲开赴前线而不得的痛苦模样。
“还干上了呢!游击队啊?”队长站在坡上喊。
刘小把回头愣了萧明亮一眼,没答话。
“你个小狗日的刘小把,都学会提刀弄斧了,咋不学你刘洪爷爷呢,也弄支盒子炮耍耍。”队长骂。
几个想和刘洪队长并肩作战的小青年很配合地向后退了几步。队长是个劝架的老油条,看见了松动的部分,就开始分化瓦解。拿手往几个年轻人一戳,队长吼:“关你几个卵事,还不去看电影。”几个人一听,呼啦散去了。
刘小把仍然没有放弃,还横在那里。队长对两个人一挥手,说你们俩过来,看他还能咬你两口。酒疯子脑袋一扬,推开刘小把的手,径直往晒谷场去了。林北没有去,他转身走了。
沿着小路,林北走得很慢。暮色四合,大地疲累得没有一点声息,倒是远处的晒谷场枪声四起,战斗激烈。
更远处的土坎上,张维贤拉着两个女儿的手,看着慢慢走来的林北。然后他对两个女儿说,电影我们不看了,回家。两个姑娘互相看了看,懂事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