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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车上下来,曲蟮子正蹲在一堆破铜烂铁里焊一个水箱,水箱是用洗衣机水缸改的。一个穿件破旧工作服的男人蹲在一边看,工作服上的字迹都依稀了,只能看清最后那个“厂”字。男人一脸胡子茬,曲蟮子电焊一点,就有了一团炸眼的白光,男人就慌忙伸手挡住脸。蚂蚁凑过去,看了看,说都这样了还焊个球呀!做件衣服穿女人身上都能看见胸罩了!男人抬头看了看蚂蚁,嘴动了动,想说话,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曲蟮子放下手里的焊枪,说你们来了。蚂蚁没答话,径直走进库房里,从里面拉出一根手腕粗细的钢管,咣当一声扔在曲蟮子面前,说给我切割成一米一根的,切——抬头数了数人数,蚂蚁说:切七根。曲蟮子应了声,拉出切割设备就干上了。男人脸上有了愠色,他对曲蟮子说唉唉唉,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得先给我焊完啊!蚂蚁上去递了一支烟,说大哥,我们急用,你那破烂玩意先撂撂。那不成啊!男人抢上一步,说我也急啊!蚂蚁说能有我急?我这等着切下来去干仗呢。男人看见了蚂蚁眼里刺人的光芒,终于不说话了。切割机哧哧怪叫,碜得我牙都倒了,幸好蚂蚁递给我一张钱,要我去买两圈电胶布回来。
蚂蚁把电胶布缠在锯好的钢管一端,缠出一个把手的长度,他掂起钢管称了称。看见没有,他说,这样就不会脱手了,真要干上了,家伙不能丢,丢了家伙说不定就会丢了命。把缠好胶布的钢管放进面包车,蚂蚁给了曲蟮子两百块钱。曲蟮子看着递过来的钱,连忙摇着脏兮兮的手说要不了这么多的,一根烂管子,不要钱的。蚂蚁一斜眼,脖子梗着说:“让你拿着就拿着,逼话多呢你还!”
五
头上是一片蓝天,纯净碧透,几只哨鸽从蔚蓝里掠过,丢下一串脆响。远处的城市呈现出古怪的韭黄色,像一帧泛黄的照片。近处,密密麻麻的电线缠绕着淡淡的不安。左边有个窗户,几张稚嫩的脸蛋在窗口挤成一堆,忧伤地看着外面的世界。我和蚂蚁趴在屋顶边缘,无声地打量着脚下的一切,好久,他问我:“你有理想吗?”想了想我说,有呀!娶个穿淡蓝色吊带裙的女孩做老婆。我曾经在中华路的拐角处见过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吊带裙,有张规规矩矩的鹅蛋脸,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个浅浅的笑。那一刻,这个理想就被种植进了我的心灵深处,它开始在每个夜晚发芽生根,现在都长成参天大树了。蚂蚁听了笑笑,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向远处的韭黄色抓了过去,手伸到尽头,他握紧拳头说:“我要把攥在手心里的一切都变成我的。”我吓了一跳,说这么多啊!蚂蚁又笑,说你懂什么,我小时候去离家很远的河沟里抓鱼,开始只想着能抓几条小鱼就成,一天下来,鱼鳞片也没捞着一块。后来就想,要抓就抓大鱼,结果呢,大鱼没有抓着,却总能抓住些小鱼。我刚想接话,就打雷了,蚂蚁掏出手机,说高经理啊,您说您说,好好好,西山那边啊!好好好,嗯,明天我就过去,您放心,不过啊!是这样,高经理,您看——呵呵,弟兄们也要吃饭啊!哎,好的好的。
活来了。蚂蚁合上电话说。
远远地,就能见到那栋房子了,红砖墙,两个进出,在偌大的空旷中,如一块扔在砧板上方方正正的生牛肉。下了车,冰棍从面包车里抱出一捆叮叮当当,蚂蚁回头看着抱着钢管的冰棍,说你干吗?冰棍说以防万一啊!蚂蚁骂了一句,声音很低,我没听清,冰棍又悻悻地把钢管放回车里。
阳光很好,旷地上的瓦砾都有了五彩的颜色。我们的双脚坚实有力地踏过一片废墟,踩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太阳在头上,我们的身影在脚下蜷缩成一小团,跟着我们的脚步滚动。蚂蚁走在最前面,阳光把他勾出来一个虚幻的光圈,却给了我一个暗淡的背影。
推开门,我才知道面包车里那些叮叮当当的家伙根本用不上。一对老迈的夫妻,男的弓着腰在屋角倒腾着什么,女的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择青菜,青菜有耀眼的绿色,看样子,她是要窖上一坛酸菜。她的边上还有一个木盆,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蹲在盆边,用手拨弄着伏在水面上的黄色的塑料鸭子,嘴里还嘎嘎地叫唤着。
两老对我们的闯入没有表现出惊讶,看得出,之前肯定有人来过。一般情况下,高顺是不会启用我们这群人的,除非万不得已。墙角的老人回过身,我才看清楚他在修理一个水壶把儿,蚂蚁递过去一支烟,老人摆摆手,蹲下去继续摆弄着手里的水壶。女的择完青菜,端着满满一簸箕青菜往外走,我们几个人堵在门口,老人抬起头冷冷地说:“麻烦让一让。”我们侧过身子,老人颤巍巍出了门,在院子里自来水龙头边蹲下来开始洗菜。
抽完一支烟,蚂蚁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把身子懒懒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阳光均匀地洒下来,孩子脆脆的笑声从屋子里传出来,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祥和宁静。我们几个靠在屋檐下,全都眯着眼,偶尔有咳嗽声。我站得有些累了,于是伸长脖子看看远处,又看看皮影戏样的两个老人儿。然后我看着椅子上的蚂蚁,他的眼睛还闭着,鼻息均匀干净,阳光在他的额头上铺开一滩油腻的瓦亮。突然,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我怕这种胶着一直持续下去,持续到树叶儿绿了,黄了,掉了;再绿了,黄了,掉了。要这样持续若干个春夏秋冬的话,我就老了,背就驼了,腿也弯了,那样我就走不出这片废墟了。我打了一个夸张的冷战,身子瞬间冰凉如雪。我惶惶地走到蚂蚁身边,我得赶快把他叫醒,要不然我会崩溃的,我想。
我的手掌还没有拍到蚂蚁肩上,他就醒了。他打了一个好几公里长的哈欠,抹了抹嘴站起来,搭个凉棚看了看太阳,说哟哟哟,不早了哟,太阳都快要滚蛋了。
老男人正龇牙咧嘴地往屋子里搬一桶水,蚂蚁看见了,慌忙跑过去,说老人家,我来我来,老人挡开他的手,黑着脸不说话,固执地往屋子里移。蚂蚁说你这就不对了,怎么着也该给我们这些年轻人一个学雷锋的机会不是,我跟你说呀老人家,我小时候最喜欢学雷锋了,读三年级,好像是四年级那年,对,四年级那年,我还带着同学们去给村里一个抗美援朝的老英雄挑水做饭呢!看着老人摇摇晃晃的背影,蚂蚁接着说,你别不相信啊!我说的都是真的,骗你我是短尾巴狗。
我看了看蚂蚁的脸,真诚得一塌糊涂,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跟着老人进了屋,蚂蚁四处瞧了瞧,男人的老伴正躲在墙角边剔四季豆上的筋,蚂蚁过去蹲下来,捡起一根豆豆就开始剔。老人白了他一眼,把身子移到一边。蚂蚁说老人家,这屋子就别住了,黑黢黢的,大白天都得开灯呢!搬了吧!
休想。老人吐出两个硬邦邦的字。
蚂蚁咬了咬嘴唇,站起来笑了笑。他背着手慢慢踱到床边,床上睡着孩子,小东西看样子是玩累了,睡得很沉。蚂蚁把屁股挂在床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看啊看啊,像看自己的孩子一般。看了半天,蚂蚁说小家伙长得真乖,你们都过来看看,虎头虎脑的。蚂蚁忽然转过头问:“孙子吧?”两个老人哼了哼,不置可否。好福气啊!蚂蚁笑笑,停了停他说:“哪里都好,就是这脖子细了点。”说着他就伸出一只手圈住孩子的脖子,“要是我这手轻轻一转,你们猜会怎么样?”
“断**球了呗!”冰棍在一边说。
一瞬间,两个老人同时站起来,惊惶地问:“你要干什么?”
蚂蚁呵呵笑,说我开个玩笑。
蚂蚁拍了拍屁股,说我们走。走到门边,蚂蚁回头说:“我说过了是开玩笑的,要是你孙子的脖子真断了,千万别来找我喔。”
我们走出去没多远,屋子里传出了呼天抢地的嚎哭声。
“搬了吧,老头子——”女人的声音透着末世的悲怆。
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大口,蚂蚁回头看看身后的房子说:“打蛇要打七寸,铺上的嫩苔苔就是他们的七寸。”
六
我在一片荆棘中行走,四面是望不到边的火棘树,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还有锐利的尖刺。我总是避不开它们,每往前一步,我都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尖刺刺破我身体的声音,声响夸张得让我恶心,然后,一股股的温热在身上缓慢地爬行,用手一摸,黏糊糊的,流血了。鲜血是触目的黑色,源源不竭地从那些刺破的小孔里飙出来,我试图用手按住那些小孔,刚按上去,黑色飙得更欢了。我抬起头,太阳是古怪的青色,阳光黏稠地在湿嗒嗒的云朵上蠕动,我慌慌张张地想走得快一些,可步子就是迈不大。就这样,我绝望地在荆棘丛中爬行,身后拖出一道黑暗的印记。爬了好久,我累了,爬不动了,我想我怕是要死了,我不想死在这片让人憎恶的火棘丛中,我想找一个干净一些,让身体宽松一些的地头死去,我不想让自己死后灵魂也被丢在这里动弹不得,于是我努力站起来,想找一个宽阔一些的地方让自己死去。一望无际的火棘丛向遥远的天边延伸,铺满了让人绝望的色彩。我把头转向左边,忽然,我看见了一个圆,火棘树围成的一个圆,像一张快乐大笑着的嘴,我欣喜若狂,高声尖叫,然后向着那个圆爬去。
圆,规则的圆,更是绝望的圆。
在没有接近这个圆的真相时,我幻想过它是一片碧绿的草地,或者是一汪清澈的湖水,甚至是一方怪石嶙峋的洼地。但是,当我把脑袋从火棘丛中艰难地伸出来后,我看见了一个圆形的黑洞。黑洞很深,我往里扔了一块石头,石头叮叮咚咚的响了好久。黑洞的边上有一网一网的藤蔓,它们暧昧地缠绕在一起,茂盛地显摆着它们的生命力。洞边还有松树,悬吊在悬崖上,裸露着干瘦的根部,像一个个褪掉裤头的垂暮老人。我努力伸长脑袋,向下望了望,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一个寒噤,连呼出的气息也变成了一团白雾。
我心如死灰,躺在洞口边,几根火棘树的尖刺还插在我身体里,黑色的脓血还在欢快地流淌。我感觉我的生命正被一点一点地抽离,死亡像一张网,缠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想逃离这种对死亡的等待,越快越好。
我一翻身,身体就开始急速下坠,先是砸在一网藤蔓上,藤蔓裹挟着我的身体,继续快速下落,开始还能看见光,慢慢地,圆形的光亮变成了一个点,很快,亮点也消失了,我开始在一团漆黑中坠落。这个过程漫长得让人窒息,仿佛一分钟,又仿佛一个小时,一天,一年,甚至更长。
睁开眼,我看见了蚂蚁的脸,他的脸有斑驳的光圈,特别不真实。
“就说你狗日的死不了嘛!”他的嘴拉成一条直线,横跨过整张脸。他走过去拉开门,阳光淌满了一屋,蚂蚁说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我还没说话,他接着说:“去不去你自己决定,舍得钱我就送你去。”说完他看着我,嘴变成了一条上扬的弧线,仿佛看出了我一定要去医院似的。
想了想,我摇了摇头。
蚂蚁说:“我小时候得了一次怪病,抽,不停地抽,抽得嘴都歪了。我妈要带我去镇上医院,我爸不肯,最后实在抽得不行了,我妈用条毯子裹起我就准备出门,可门就是拉不开,后来才知道,是我爸从外面给锁上了。”蚂蚁点了一支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拿手掌在额头上蹭了蹭,他接着说:“后来我抽脱了气,我妈以为我死了,抱着我放声痛哭,我爸这时候打开门进了屋,说给我扔了吧!我妈就抓着我爸的头发使劲扯,居然把一绺头发活生生给扯掉了。直到我醒过来,我妈才停止对我爸的扭打,而我爸从头到尾没有还过手。从那时候起,我妈和我爸就开始分床睡觉。”
我挣扎着靠起来问:“你爸为什么不送你去医院?”
“那年大旱,我们一家就收了三撮箕谷子。”
把烟屁股扔进烟灰缸,蚂蚁接着说:“这几年我回过几次家,都是我爸生病,我不是去看他,我是专程回去送他去医院。哪怕一点小病,我都要生拉活扯将他弄到县上最好的医院去,给他吃最好的药,住最好的病房,请最好的医生,拿感冒当癌症治。”笑了笑,蚂蚁又说:“我特别喜欢看我把钱塞进医院收费窗口时他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香烟在烟灰缸里没有燃尽,烟雾缭绕,蚂蚁端起杯子,倾斜,“滋”的一声,像烟火灼伤皮肤的声音。
“你什么意思?”我问。
蚂蚁呵呵大笑,把杯子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他说每次送我爸去医院,没等我开口,医生就已经把感冒当成癌症了。
我脑袋有些犯晕,我想我得把蚂蚁的逻辑捋一捋。想了想还是有些矛盾,我就问他:“要是你病了,会去医院吗?”
“不去,抽死了都能活过来,我命大哩。”
穿上外套,蚂蚁说我得走了,一块拆迁地有麻烦,全是他妈的大洋钉,领头几个还气粗得很,可能要干仗。
我把身子往上撑了撑,说我也去。
蚂蚁不屑地看了看我,嘴动了动,看样子想骂我,没骂出来,转身向门边走去,留给我一个背影。
这是属于蚂蚁的背影,一个成年人才有的背影,有些无所适从,临出了门,他还抬了抬右肩,企图将背影调整得更从容一些。要知道,没有一个人认真思考过自己的另一面,仿佛他躲在身后看过自己的背影,看完了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卑微来自身后,每天都在想方设法装扮眼睛能看见的地方,以为脱胎换骨了,谁知道一转身,就原形毕露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这个背影。
七
蚂蚁躺在病床上,像一个大粽子,脑袋缠着厚厚的绷带,只露出两个眼睛,可惜都六天了,两个眼睛从来没有睁开过。
每次冰棍来看蚂蚁,都要手舞足蹈地把他经历的惨烈重复一次。你晓得的,他说,蚂蚁干仗从来不吭声的,眼看绷着了,非干仗不可了,他就上去了。狗日的,手里两根钢管都抡圆了,呼啦啦就撂倒了一片。我们都愣住了,等回过神来,好多乱七八糟的家伙都拍到蚂蚁脑袋上了。我看准了的,最狠的是后脑勺一板砖,都糊成两截了。
高顺来看过蚂蚁一次,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漂亮的女人,都穿着吊带裙,两个女人一直站在门边,没敢进来。高顺看了蚂蚁一阵,叹口气说可惜了,敢说敢干,说倒下就倒下了。两个女人可能是觉得好像没有想象中的吓人,慢慢挪到床边。高顺弯下腰仔细打量了一番蚂蚁,抬起头对两个女人说:“看见了吗,这就是传说中的植物人,理论上讲他是活着的,对不起,从属性来讲,我觉得应该称‘它’更合适,植物嘛!就该有植物的叫法。”两个女人被高顺逗得哈哈大笑,脸也舒展开了。她们笑起来很好看,我又想起了在中华路拐角处见到的那个吊带女孩,我想她笑起来也会是这样好看的。
开始那几天,我还有些难过,时间久了,本就稀薄的难过就挥发掉了。我每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其他时间都坐在蚂蚁床边,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看腻了,我就抬头看输液管,看着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通过细长的管子,注入蚂蚁的身体。有时候我嫌它走得慢了,就偷偷开大些,反正床上的人也不会觉得疼的。除了调输液管,我还伸手到被窝里掐蚂蚁的胳膊,狠狠地掐,掐着掐着我就笑了,我想要是蚂蚁还醒着的话,我要这样掐他,他能把我给活吃了。可他现在吃不了我了,因为他连嘴都张不开了的,给他喂一些流食时都得把嘴给掰开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