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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涌进屋子的北风把屋子里的黏稠稀释了,脑袋重新举了起来,像得了露水滋润的禾苗。大家动作也丰富了一些,还有伸懒腰的,两手高高举起,咧着嘴,吞吐着淤积在心底那股心虚的气息。靠左的小个子还提起水壶往洋瓷水杯里加了些热水。
我腰有些酸麻,想起来活动一下,刚套好衣服,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他重新站在屋子里,样子像块冰坨坨。
“我兄弟到底在哪里?”他的笑容不见了,五官挤成了一团。
所有的目光都定在了他的身上。
“厂上说他三个月前就走了,是不是?”他又问。
屋子里的人相互看着,慌慌的,以前可没有这一出呀!回马枪的事情没遇上过。
他往前跨了一步,声音也粗了:“我兄弟是不是出事了?”
离他最近的瘦猴有些心慌气短,下意识轻轻摇了摇头。
“不可能!”他吼了一声,冲过来从小个子手里抢过那个洋瓷水杯,高高举起,指着上面的一棵松树说:“我兄弟的,松树顶上脱了一块漆。”又一把薅过瘦猴挂在床沿边的衣服,大声说:“第三颗扣子不是塑料的,金属的,我妈给缝上去的。”
他把衣服夹在腋下,水杯里的水往地上一泼,愤愤走了,走到门边,他转头黑着脸说:“我妈给的东西,我兄弟绝对不会落下的。”顿了顿他又说:“我找他们去,看他们还怎么说?”
砰的一声,砸得房门来回晃荡。
我打了一个冷战,有人开始嘀咕:“日你妈,贪小便宜嘛!出纰漏了吧!”
我在火塘边坐下来,身子往前凑了凑,没感到一点暖意,反而感觉后背更冷了,冷飕飕的。
大约一支烟工夫,办公室就传来了喊叫声,还有拳脚和棍子打在身上的声音。开始还高亢,渐渐就低沉了,最后完全没有了声息。
瘦猴坐在屋角,砰砰的击打声让他的眼皮跟着有节奏地跳动着,仿佛是他挨了打。其他人依旧木木地坐在火堆边,他们的表情像秋天收割完毕的土地一样荒凉。等喊叫声停止了,才掖掖裹在身上的棉衣。
我蹲在煤堆上,掏出一根纸烟,点了几次没点上,风有点大,手还有点抖,背过身来,甩了甩手,屈腿弯腰,才算把烟点上了。
雪收了,太阳算是出来了,有半边还躲在淡黑色的云堆里,缩头缩脑,羞羞答答。
他躺在煤场子边的雪地里,远远看去像个死人。瘦猴出来看过一次,说还没死,看见他手还在动呢!我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也没见着他有啥动静。我想他怕是死去了,心里就想,动一下呀,快动一下呀,哪怕一小下下,只要证明你还活着就成。
好久,我这丁点希望都冻僵了。瘦猴这王八日的肯定又胡打乱说了。
回到屋里,所有人都盯着我,眼神简单明了。
我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骂,看个球,肯定是死了,瘦猴子,你是啥子眼神,死活都分不清楚?猴子一扭脖子说:“真看见他动了,说瞎话我全家死绝。”
老马抱着铁皮火管,斜着眼,很有经验地叹气:“现在有碗热汤,兴许能缓过来,迟了,老命就算丢在这儿了。”屋子里开始了长久的沉默,半晌,瘦猴才嚅嗫着说:厂上打人,谁敢吭声,还喝热汤?只怕是喝热汤的活过来了,送热汤的就该完蛋了。
那一晚,雪花飘了一夜。
躺在床上,我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噩梦。房子里没有了以往的呼噜声,间或还有人叹气,都把心思捂在被窝里了。
下半夜,我忽然心口痛,是那种要命的绞痛,换了几个姿势,都不行,我干脆爬起来,披上我那件蜕了皮的黑皮衣,往矿上办公室走去。
风很大,顺着两排屋子的空隙趟过去,我逆着风,站在门口,办公室灯还亮着,几个人围在火炉边耍纸牌。
伸出手准备敲门,我手抖了一下。
在这里,没有谁敢做出头的鸟。大家都努力弓着背,把脑袋埋进裤裆里,都是父母养的,也有热血沸腾的时候,可一想到老家那几张脸,热血很快就冷却了。也是,生生死死、磕磕碰碰见多了,就乞求菩萨,只要霉运不落到自己头上,每天都能见到新鲜的太阳,就高高福在了。
好长时间没冲动过了,心里那潭水都长青苔了。
妈的不知道咋回事儿,死水忽然冒出了几个气泡。
一咬牙,我拍响了门。
拍开门,管事的揉着惺忪的眼睛问啥事。
我说我心口疼。
他说我给你找点止痛片。
我说你们就放那人一马吧,只要你们点头,我负责打整他,要晚了,命就怕没了。
管事的瞪着我,半天才说:他一进来就打砸抢,我们这是正当防卫。如果不怕明天躺在那里的人是你,你尽管去管他好了。
我还想说话,两个人过来挽起了袖子。我慌忙退出来,把刚刚翘起的那根尾巴夹好。顺着风往回走,我一阵难受,好容易憋出来的那点勇气,一阵风过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裹紧衣服,我蹲在煤堆上看着他。雪很大,雪夜下,只能见着一个白色的凸起。
我说我也干不了什么,就多给你念几遍阿弥陀佛吧!菩萨要真有双天眼,该不会不管不问吧!
天没亮,我听见瘦猴站在门口喊,他的声音满是惊奇。
“狗日的不见了。”
我连衣服都没有套,几步跳出来跑到煤堆,放眼望去,坝子里有一个陷下去的人形。
小镇
下半夜了,我在做梦呢!又梦见他了,神气活现站在我面前说:等攒足了钱就娶你。我才不相信呢!就算在梦里头,我也不相信,他的话哪里有准头?跟他好的这些年,我没想他的金,没想他的银,就想他能给我一个准信儿。可只要一提到这事,就算他骑在你身上,都能一骨碌翻下来,恶声恶气地吼:少提这事,我心里有数。他吼我也吼:我就奇怪了,一提这事你就上火,你要真有牵绊,我不怪你,你老婆早死了,无儿无女,光杆司令一个,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啊?这时候他就哑火了,缩在椅子里狠命地抽烟,烟雾浓得我都看不清他的脸了。
我的梦被拍醒了。竖着耳朵听了听,我知道他来了,这是他拍门的方式。我套好衣服,下楼来抽开铺子的门板,他立在门边,身后披着漫天的风雪。
这一刻,我的喉咙有些硬邦。没见着他的时候,从早到晚地埋怨,一见了,就只剩委屈了,恨不得捶他几拳,骂他几句,然后温顺地倒在他怀里,那样啊!再大的风、再大的雪也奈何不了我了。
他经常在这样的夜晚到来,抽开门板,我们都会抱一抱的。我发现,我和他这些年,这一抱是最特别的,和无数次的酣畅淋漓相比,回忆中出现最多的还是这一抱。
可今天没有,我刚往前站了一步,他忽然说,你跟我来。
他的车停在街头一个黑咕隆咚的拐角处。走到车边,他先四下看了看,小镇早就睡去了,只有几只狗还在昏黄的灯光下觅食。他拉开车门,我看见副驾驶座位上斜躺着一个人,满脸血污。他先从车里拿出一个旅行包递给我,然后扛上那人,低声说回去。
那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没敢凑过去看。
死了吗?我问他。
他喘了喘气说:“去,熬一锅姜汤水。”我点点头,走到门边,他又说:“多放姜。”
我在厨房熬姜水,他走进来,从后面把我抱住,脑袋窝在我的脖颈里,好半天不说话。还好,这两天雪太大,饭店生意不太好,准备的姜块还剩不少,我放了好几块,他把脑袋从我后面伸出来往锅里看了看,说再放,我又放了两块,他还嫌不够,说饭店都开得起,还舍不得几块生姜。我有些生气,把案板上的姜块全扔锅里头了。
我转过身,把他推开,很严肃地问他:“那人是谁啊?”
他说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就有火了,说这算怎么回事啊?不认识你就把他往家扛。
他斜着眼看着我。
我说你弄走不弄走?你不弄我弄。
他说:“我没心思跟你吵!”
“我才没心思跟你吵呢!”我声音大了不少。
他脸一黑,抓起案板上一个瓷盆,咣当一下砸在地上,那盆在地上跳了几跳,滚在墙角趴着不动了。我没敢说话了。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吼:“你就服这个。”
锅里的水正咕噜噜冒,我心里的气也在咕噜噜冒。
“他是不是快死了?”半晌我气呼呼问。
“难说。”他说。
我说这不成啊!该送医院才对啊!镇上卫生院半夜也有人值班呢!
他摇摇头,说这是南山煤矿收拾的人。
我不敢说话了。
这里人都知道,这个小镇就是南山煤矿养着的。镇政府、派出所、卫生院,杂七杂八的单位,开的车都是矿上送的。还有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客人除了矿上的,就是拉煤的司机了。
我坐在屋角的椅子上,看着他给床上的人擦身子,拈块布,从头到脚,慢慢地擦。雾气腾腾,笼罩着他一张满是风霜的脸,床上的无声无息,青紫的身子慢慢浸出了红色。我有些嫉妒了,我甚至希望床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是我,要能让他给我这样伺弄一番,我想那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看着看着,我有些异样了,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安详,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眼神柔软得像初春的杨柳,擦脑门的时候,他竟然伸出两指,把他脑门前的一绺头发梳到耳根背后。灯光很柔和,我有些感动了。想自己也应该干点什么。
看我拈块帕子站在旁边,他直起腰来,大声问:“你想干什么?”
我没理他,弯下腰,把帕子放进姜水里热热,沿着那人的胸膛慢慢往下擦。
我们俩相互看了看,都有了一丝笑。
天快亮的时候,那人缓过来了。
我打开店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小镇的清晨总是给人一种不稳当的感觉。小镇在半山腰,房屋密密匝匝,雾气从山脚一直堆到街面上,悬吊吊的。街道狭长,毛毛糙糙。大大小小的百货店和小菜馆总是醒得很晚,就等着拉煤的司机和闲工的挖煤匠。到了中午,司机们把煤车沿着街面停放好,跳下来,拍打拍打身上。年轻的还会斜在车门边,对着反光镜梳理梳理东倒西歪的头发,朝着自己喜欢的铺子去了。挖煤匠们,则顺着街道过来,蹦跳着越过深深浅浅的水坑,站在小菜馆门口,抖一抖脚上的泥水,拱进屋去,要点下酒菜,再要上一大碗青幽幽的本地苞谷酒,把日子放进舌头和牙缝里,慢腾腾地咂摸。司机们出手自然阔绰一些,他们喜欢卤猪耳、炒腰花、回锅肉和素酸菜,偶尔他们还会吃一顿辣子鸡或者猪蹄膀火锅;相较而言,挖煤匠们就显得抠门多了,要盘花生米,筛来半碗酒,那张桌子一整天都是他们的了。挖煤的虽说吃上寒碜一些,但老实,脑袋永远都耷拉着,兴许是长期下井的缘故,他们连吃饭的时候都保持着一种向下的姿态,仿佛地面上有个窟窿,他们随时都会钻进去。拉煤的就油条多了,有时候店里人手不够,我会给他们亲自端端菜,倒倒酒,这样摸摸蹭蹭就难免了。遇上心火旺的,还会借机在你的屁股和胸脯上薅两把,我也不恼,笑嘻嘻地躲闪着。这两年这事遇得少了,遇上揩油的,旁边就有人提醒:管好你的爪爪,王荣贵,王大哥的女人。
快到午饭时间了,店铺里零零星星坐着几个人,王荣贵从屋子里出来,在柜台上勾了半杯泡好的枸杞酒喝下去,抹了抹嘴,朝我眨眨眼。我过去,他把我拉到里屋对我说:我得把这车煤运出去交了,答应人家的,不能失信,人我就交给你了,好生看着,隔会儿你到卫生院给他开点跌打损伤的药片。我两星期以后就回来。
我埋怨:值当吗?
他恨了我一眼:“开弓没有回头箭,都到这份儿上,就得扛下去。”想想他又说,“千万不能让人知道这人被我弄这儿来了,那样以后南山煤厂的煤炭我就甭想拖了。”
王荣贵走了,我倚靠在门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他哪知道,我才不是埋怨他招个半死不活的人来,我是心里不安逸呢!好不容易见一面,连认真抱一抱都没有,我老觉得心里空闹闹的。他的车驶过铺子,看我眼神糍粑一样黏着他,他兴许是心软了,把车停下来,伸出半个脑袋,看着我笑笑。他的牙很白,嘴长得也好看,我想上去亲一个,当然了,只是想想,想想而已。小心些!我喊。车屁股喷出一阵黑烟,摔落一串闷响蹿出去了,他肯定没听见我的喊声,我有些沮丧了。
晚上,我从卫生院买回来一些药,推开门,那人斜靠在床上,两个眼睛大大睁着。看见我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我连忙过去把他按倒在床上。他四下环顾着屋子,脑袋还使劲往窗户那边伸,疑惑堆满了那张肿胀的脸。
我拉把椅子坐下来,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他呢?”他急切地问。
我说你是说王荣贵吧?他居然笑了笑,笑容让肿脸移了位,疼得他眉毛都跳了起来。缓了缓他才说:“原来他叫这名儿。”
接下来是漫长的沉默,好久我咳嗽一声,问他:“矿上怎么把你给打了?”
“我兄弟没了,我找他们要人。”
“你咋知道你兄弟没了?”
他没说话,眼睛盯着窗外,黑压压的一大团云朵,把窗户塞得死死的。
王荣贵离开已经十天了,还有五天,他就该回来了,这些天,我夜夜梦见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梦见过我,我想应该有的,他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自从男人死后,我七八年都没动过心思,怕啊!就怕遇上没心没肺的。可你从我们这条街一溜看过去,尽是这种男人,婆娘在屋头挖空心思打理家,男人呢,驾驶室一拱,天南海北跑,车一停,就爬到其他女人身上去了。第一次见到他是三年前,他和几个司机来饭店吃饭,其他人看着我店里送菜的几个小姑娘,个个口水滴答,动手动脚。只有他,低着头呼啦啦刨饭,几碗饭下去,拉条凳子坐在门边吸烟。和饭桌上还看着我舔口舔嘴的几个人相比,他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从那一刻起,我就想,他要没有女人,我就嫁给他。自从跑上南山煤厂这条线,他就经常来店里吃饭,我知道了他比我大五岁,还知道他也是根独旗杆儿,我就主动了。好上以后,我的心思就都在他身上了。可是两年了,他就是犟着,不办事儿。不办就不办吧,还不能提,我一提,他就上火,吼天吼地的。
想不通,想了好久,我都没想通。
和以往相比,我忙了许多,除了照看店里的生意,还得照顾楼上的那个人。还好,这些天他能下地了,还说想去厨房帮点忙。我不让,怕王荣贵回来怪罪我,另外还怕南山煤厂的人认出他来。
今天放晴了,生意就好了许多,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店里的人才算散去。我端了一碗饭上楼,忙惨了,把他给忘了。他显然是饿了,几筷子就把饭刨得精光,把碗递给我,他问:还有吗?我被吓了一跳,还以为病人吃得少呢!我说有,赶忙下去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
深夜了,厨师和几个帮忙的小姑娘都走了。我一个人缩在厨房剥大蒜,这是本地蒜,个儿小,味道浓,炒菜香。刚剥了几个,他下来了,搬条凳子跟我一起剥,我没阻难他,反正这活不费力气。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我问。
谁?他说。
我说王荣贵啊!
他说我搭他车去的矿上。
他动作很快,面前的大碗里很快装满了白花花的一碗蒜。蒜味有些刺眼,他横着袖子拉了一把眼睛,忽然问:“他说他有个相好,就是你吧?”
我一惊,笑着骂:“胀憨的,连这事也给你说了。”把一颗蒜丢进碗里,我叹了一口气。他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我,说:“他是个好人,你还叹气?”
我笑一笑,说好人顶个屁用呀!一天到晚在外跑,见他跟见国家主席一样难哩。顿了顿我又说:“这样不明不白的,我心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