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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偷偷走的,从土庄不见了的那天起,我就想走了。昨天晚上,我的师弟蓝玉又爬到我的床上吹了一回唢呐,他吹的时候还拿眼睛瞟着我,眼角得意地往上翘。我知道他是在我面前显摆,可我不恨他,因为要换着我我也是想显摆的。蓝玉的脑袋很大,所以他很聪明,他现在都能把师傅教给他的丧调吹得我眼窝子发潮了。吹到精彩的地方他还会停下来给我讲,这是滑音,这是长调。每天我和师娘下地,他就爬到我干活的地头,猴样地蹿上草垛子,呜呜啦啦的就吹开了。回家的路上,我一身的疲惫,连走路都摇晃着,蓝玉却活蹦乱跳,像早晨刚刚抽上露水的青草儿样鲜活。
我走了,谁都不知道我走了。我走的时候蓝玉还抱着他的唢呐在床上说梦话呢。本来我想跟他道个别的,可我又怕他大呼小叫的惊动了师傅师娘。出门我才发现天还没亮,四处都是让人心悸的黑。我摸索着在屋檐下坐下来,坐下来就想在土庄的这些日子,想师傅和师娘。师娘是个好人,像母亲,在地里还不让我多干活,吃饭老往我碗里夹菜。我最不留恋的就是师傅,我还偷偷给他起了外号,叫焦黑炭。焦黑炭没有一点好,整天绷着脸不说,还不让我吹唢呐。想了好多,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喉咙一硬,就悄悄呜呜地哭起来,一直哭到天色微明,回家的路也能见着了,我才站起来离开,走出一段回头看了看,眼泪又下来了。
终于要离开土庄了,我这辈子怕是当不上唢呐匠了。想起上次回家时给父亲和母亲表的态,说一定学会那首《百鸟朝凤》,回家吹给他们听。但是眼下的情形别说《百鸟朝凤》了,就是一段稀松的丧调都没有学会。我觉得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水庄的游本盛了,他一心一意地送他的儿子学唢呐,可他的儿子学了差不多半年,连用唢呐放两个闷屁的机会都没有,这让水庄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又伤心了一回,却没有让我放弃回家的念头,反正迟早都是要一无所成地回家的,晚回不如早回,早回还能给家里帮把手。
又看见了水庄,横在天地间,安静得像熟睡的孩子。再拐一个弯,就到我们水庄的地界了。我走的是下坡路,路细而窄,弯弯拐拐,像截扔在山坡上的鸡肠子。路两边有一溜的火棘树,那些枝枝蔓蔓都不安分地往路上凑,这样本就狭窄的小路都快看不见了。
拐过弯,我听见路坎下有说话的声音。踮起脚,我看见老庄叔正领着一群人在他的新房上夯草。干活的人里还有我的父亲,水庄的游本盛。我悄悄地从火棘树下钻过去,把身子隐在草丛里。
天鸣最近没回家?老庄叔问父亲。
吹着呢!好多调调都会了。父亲声音很大。
以前我还没看出天鸣这娃是吹唢呐的料呢!老庄叔又说。
天鸣可比我强,我这娃不要平时看他不吭不响的,做起事情来可一点不含糊。父亲说,前不久回来还气粗地给我和他老娘表态,要吹《百鸟朝凤》呢!
老庄叔就笑一回,他知道父亲是吹牛。就说,《百鸟朝凤》!《百鸟朝凤》!我都好多年没听过了,上一次听还是十多年前,火庄的萧大老师去世,焦三爷给吹过一次。那场面,至今还记得,大老师的亲戚学生在院子里跪了黑压压一片,焦三爷坐在棺材前的太师椅上,气定神闲地吹了一场,那个鸟叫声哟!活灵活现的。
等天鸣学回来了,我让他吹给你们听。父亲许愿。
那样我们水庄就长脸了,本盛也长脸了,我就是担心,天鸣有没有那个福气,这《百鸟朝凤》一代弟子就传一个人呢。老庄叔说。
你们可以不相信天鸣,我是相信我的娃的。父亲说。
我蛇样地从草丛里梭出来,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吹唢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想吹唢呐。
我顺着原路爬到山顶,回头看了看水庄。远处近处有袅袅的炊烟,水庄醒过来了。
回到土庄,师傅正在院子里磨刀。看见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院子边的土墙下,师傅说:你师娘到地里去了,你也去吧!
七
师傅把唢呐递给我。是一支小唢呐,哨子是用芦苇制成的,蕊子是铜制的,杆子是白木的,铜碗的部分则有些斑驳了。我摩挲着它,这支唢呐比蓝玉的要小,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终于吹上唢呐了。我使劲揪了一下大腿,生生地疼。
这是当年我师傅给我的,是我的第一支唢呐。师傅蹲在大门口吸着旱烟说。
别看它个儿小,但是调儿高,唢呐就是这样,调儿越高,个儿就越小。师傅吐出一口烟雾接着说。
我点点头,门口的师傅渐渐就模糊了。
冬天来了,土庄也热闹了。我和我的师弟蓝玉把土庄整天搅得呜呜啦啦的。河湾边,草垛上,还有庄子西边的大青石上,都能听见破烂的唢呐声,破烂的声音主要是我吹出来的,蓝玉吹的唢呐声已经很悦耳了。他吹的时候,过往的土庄人会停下来仔细听一听,听完了就远远地喊说焦家班后继有人了。我则没有这样的待遇,过往的听见我的唢呐声拔腿就跑了,我就和蓝玉哈哈地笑。
师傅很吝啬,每次教给我的东西都少得可怜,一个调子就要我练习十来天。
焦家班又接活了。出门的前一晚,一班人围在火塘边,木桌上还是有苦丁茶和炒黄豆。我和蓝玉一人抱着一支唢呐坐在人群中,血都滚热了。我们终于成为焦家班的一员了,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和师兄们一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大家演奏完,大师兄就说两个师弟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也该露一手了。我有些怯,因为我吹得实在是不好,就推说让师弟先来吧。蓝玉也不推辞,像模像样地先抖一抖衣袖,两手举着唢呐,往前一推,再徐徐地把哨子凑进嘴里,像一个老练的唢呐手。蓝玉吹奏得确实好,我觉得和师兄们都差不多了。他演奏的是一段喜调,曲子轻快地在屋子里跳跃,他的脑袋和调子一起左摇右晃的,吹得一屋子喜气洋洋。吹奏完了,大师兄就摸蓝玉的大脑袋,说不得了不得了,其他师兄也说好,只有师傅不说话,大口大口地吸烟。
蓝玉吹完了,一屋子人都看着我,我的心突突地跳,握着唢呐的手也浸出好多的汗来。二师兄对着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是鼓励我。我战战抖抖地把唢呐塞进嘴里,呜呜地憋出几个滑音和颤音,然后我低下头,说我就会这点了。
一屋子都无话了,只有油灯在轻轻地跳动。师兄们都神情肃穆地看着师傅,师傅还是低着头吸烟。好半天二师兄才低低地对师傅说,师傅恭喜您了。师傅把旱烟伸到凳子腿上按熄,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散了吧,明天还要赶远路呢!
我不知道二师兄为什么要恭喜师傅,我吹得那样烂,这样久了也只会吹一些基本的音调,师傅还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每天就只要我钉着几个调儿吹。
就几个调,我把冬天吹来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总算来了,都孕育了好几天了,直到昨夜才落下来。半夜我和蓝玉都听见了雪花滑过窗棂的声音。我和蓝玉都睡不着。我们睡不着倒不是等这场雪。在黑夜里大大地睁着眼睛,是等天亮后激动人心的一刻。昨天晚上,焦家班围在火塘边奏完最后一曲调子后,师傅对大家说:明天天鸣和蓝玉也和我们一起出门吧!
蓝玉推开窗户对我说,落雪了,不知道我们木庄是不是也落雪了呢?我说我们水庄肯定是落雪了的,每年这个时候,雪落得可大了,漫天遍野地飞,一个庄子都陷下去了。
我起得很早,草草地抹了一把脸,小心翼翼地把唢呐装好。我装唢呐的布袋子是师娘缝的,碎花青布,唢呐刚好能放进去,可熨帖了;蓝玉的唢呐也有布袋子,是藏青棉布缝制的,后来我才发现,装蓝玉唢呐的布袋子的前身是师傅的内裤。这个秘密我一直没有给蓝玉讲,再后来我又发现,我的布袋子是师娘贴肉的裤衩改的。
今天要去的人家请的是白事。我刚装好唢呐,接客就到了。来接唢呐的是两个年轻人,比我和蓝玉大不了多少,嘴边刚刚长出来一些茸毛,他们一人背着一个背篼,怯生生地站在院子边。我们无双镇就是这样的,请唢呐要派接客,接客要负责运送唢呐匠的工具,等活结束了,还得送回来。
很快,我的七个师兄就到了,看来主人请的是八台,七个师兄加上师傅刚好八个。我和蓝玉当然还不能上阵,蓝玉其实是够了的,但师傅说了,先跟一段再说。两个接客很麻利地把锣啊鼓啊的全装进背篼,看我和蓝玉怀里还抱着唢呐,就伸过手来说,都装上吧。我不让,说自己拿就成了,反正也不重的。接客不让,说哪有唢呐匠自己拿东西的道理,我们金庄没有这规矩,无双镇也没有这规矩。我还想推让,师傅在旁边说,给他吧,不依规矩,不成方圆。
主人姓查,金庄漫山遍野散落的人家差不多都姓查。
我们被安排进一个单独的屋子,屋子很紧凑,还有两个炭火盆。屁股还没有坐热,师傅就对大家说:“捡家伙,开锣!”说完就往院子里去了。
我终于能亲眼目睹唢呐匠们正儿八经的八台大戏了。焦家班在院子里呈扇形散坐着,师傅居于正中,他的目光左右扫视了一番,众人会意,齐齐进入了状态。一声锣响,焦家班在金庄的唢呐盛会拉开了序幕。我此时听到的唢呐声和昨天晚上听见的预演有极大的差别,师傅和他的一班弟子个个全神贯注。唢呐声在高旷的天地间奔突。先是一段宏大的齐奏,低沉而哀婉;接着是师傅的独奏,我第一次听到师傅的独奏,那些让人心碎的音符从师傅唢呐的铜碗里源源不断地淌出来,有辞世前的绝望,有逝去后看不清方向的迷惘,还有孤独的哀叹和哭泣。尤其是那哭声,惟妙惟肖。一阵风过来,撩动着悬在院子边的灵幡,也吹散了师傅吹出来的哀号,天地间陡然变得肃杀了。
一直在院子里劳作的人群过来了,没有人说话,目光全在师傅的一支唢呐上。渐渐有了哭声,哭声是几个孝子发出来的。没多久,哭声变得宏大了,悲伤像传染了似的,在一个院子里弥漫开来,那些和死者有关的、无关的人,都被师傅的一支唢呐吹得泪流满面。
一曲终了,有人递过来一碗烫热的烧酒,说焦师傅,辛苦了,润润嗓子吧。
开过晚饭,主人过来了。先是眼泪汪汪地给师傅磕了一个头。说这冰天雪地的你们还能赶过来送我老爹一程,我谢谢你们了。
“他生前是我们查家的族长,可德高望重了!”主人爬起来说。
师傅点点头。
“做了不少好事,我都数不过来。”主人又说。
师傅又点点头。
“焦师傅,你受累,看能不能给吹个《百鸟朝凤》?”主人把脑袋伸到师傅面前问。
师傅摇摇头。
“钱不是问题!”
师傅还是摇摇头。
磨了好一阵子,师傅除了摇头什么都不说。主人无奈,只好叹着气走了,走到门口又心有不甘地回头问:“我老爹真没这个福气?”师傅抬起头说你去忙吧!
主人走了,二师兄看着师傅说:“师傅,查老爷子德高望重呢!”师傅的鼻腔哼了哼:“知道查姓为什么是金庄第一大姓吗?以前的金庄可不光是查姓,都走了,散到无双镇其他地头去了,这就是查老爷子的功劳!”
接下来几天,我和蓝玉就进天堂了。顿顿有肉吃,其间我和蓝玉还偷喝了烧酒,焦家班坐到院子里吹奏的时候,我还和蓝玉躲在屋子里抽烟。烟是主人家偷偷塞给我们的,我和蓝玉本来是不收的,可主人家不干,非得塞给我们。
离开那天,死者的几个儿子把焦家班送出好远,临了就把一沓钱塞给师傅。师傅就推辞,结果两个人在分手的桥上你来我往地斗了好几个回合,师傅才很勉强地把钱收下来。
几个师兄则站在一边木木地看着,眼神倦怠,眼前这个场景他们已经看够了。
八
春天降临了。
乡村的春天总是和仪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像我们无双镇,春天一露头,就有拜谷节,播撒谷种的前一夜,每个村子的老老少少都要带上祭品,去本村最大的一块稻田里供奉谷神;拜谷节过去没几天,就该是迎接灶神爷的日子了,猪头是不能少的,还有小米渣。听老人们说,天上是没有小米渣的,人间全靠这点东西留住他老人家了;把灶神爷安顿好,就是晒花节了,太阳公公和花仙一起供奉,因为有两个神仙,供品自然不能少,蜂蜜、白米、干菊花,还有圆圆的玉米饼。太阳还没有出来,一庄人早就遥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把供品摆放妥帖了,等那抹血红一上来,大家就整齐地磕头作揖,好听的话也会说不少,庄稼人没野心,就是祈求有个好年成。
晒花节刚过,土庄又热闹了。人们槐花串似的往焦三爷的院子里跑,扛凳子搬桌子的。遇上闲逛的路人,就有人招呼:“焦三爷传声了!”路上的人一听,一张脸就怒放了,随即融入队伍,往焦三爷的院子迤逦而来。
土庄人等这个盛况的日子已经很久了。
无双镇的唢呐班每一代都有一个班主,上一代班主把位置腾给下一代是有仪式的,这个仪式叫“传声”。不传别的,就传那首无双镇只有少数人有耳福听到过的《百鸟朝凤》。接受传声的弟子从此就可以自立门户,纳徒授艺了,而且,从此就可以有自己的名号。比如受传的弟子姓张,他的唢呐班子就叫张家班,姓王,则叫王家班。总之,那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荣耀,它似乎是对一个唢呐艺人人品和艺品最有力的注脚,无双镇的五个庄子都以本庄能出这样一个人为荣。
这个仪式最吸引人的还不是它的稀有,而是神秘。在仪式开始之前,没有人知道谁是下一代的唢呐王。所以,焦家班所有的弟子都是要参加这个仪式的,连他们的亲人都会四里八乡的赶来参加,因为谁都可能成为新一代的唢呐王。
人实在太多了,师傅的院子都装不下了,于是屋子周围的树上都满满当当地挂满了人参果。我和我的一班师兄弟坐在院子正中间,两边是我们的亲人,我父母还有两个妹妹都来了;我的师弟蓝玉坐在我的旁边,他的家人也来了,比我的父母还来得早些。他们的脸上都是按捺不住的期待和兴奋。
屋檐下有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下面是一头刚宰杀完毕的肥猪。此刻,这头猪是供品,仪式结束后,他将成为全土庄人的一顿牙祭。猪头的前面有个火盆,火盆里的冥纸还在燃烧。师傅坐在八仙桌后面。他一直在闷着头抽烟,师傅的烟叶是很考究的,烟叶晒得很干,吸起来烟雾特别大。很快,师傅的一张脸就不见了,他的半截身子都隐在一片雾障中,像一个踏云的神人,我竟然生出一些隐约的幻意。
良久,师傅才站起来,四平八稳地杵灭手里的烟袋,对着人群,平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喧闹的人群瞬间就安静下来。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师傅发话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