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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之时,谷内昏暗下来。四方闻名的花柳街上,成排的粉红色栀子灯闪烁着朦胧的光芒。
对于这条街来说,黄昏即是清晨,象征着新一天的开始。此时尚早,大部分店面灯火虽已亮起,但还未开门揽客。
一大一小两条身影穿过冷清的街道,行至一处气派的楼宇面前。
“春香楼。”墨尘无声念到。
“我们走侧门吧。”高明正欲动身,一阵响动传来,前方门扉恰巧敞开。
明亮的光芒泼洒而出,照得阶前一片通明。高明遂顿住身形,朝正门走去。
刚迈过门槛,一阵香风便扑面而来。
“恭迎客官。”酥软入骨的声音在耳畔渐次响起,教人心神荡漾。
抬眼望去,两排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迎面而立,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靓丽纱裙,齐齐敛身行礼,风姿绰约、袅袅亭亭,恰如一汪春水,淌进人心底。
墨尘缩着肩膀走过这条软玉温香的过道,感觉脸上一阵发烧。
“哎,刚一开门,高叔就带客人来了吗?”一位穿着蔷薇色花笼裙的女子迎上来,看见高明身后的墨尘,掩嘴轻笑。“这位小客官来玩点什么呀?”
女子语气轻佻,令墨尘羞窘难耐。
“小润气色不错啊。”高明没有正面回应女子的调笑。“芙姐现在在吗?”
“老地方。”名唤小润的姑娘眼神略带嗔意,手指身后,漫不经心地回答。
高明点头致谢,带着墨尘走入厅中。
春香楼的大厅高敞开阔,贯通上下四层,周边环廊道道,围绕着中央舞台。一帘帘淡紫色轻纱从穹顶垂落至台边,遮蔽了窥视的目光。台下置有桌椅,摆满瓜果零食、嘉肴美馔,令人垂涎欲滴。
大厅两侧台架繁多,盆钵之中花草丰茂,绿叶如茵。众多明艳动人的女子俏立在旁,语笑嫣然。她们披着轻薄的衣衫,穿着露踝的罗裙,打扮十分大胆。
“师兄,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啊?”墨尘忍不住发问。
“当然是替你谋份差事。”高明一本正经。“这里是真正的销金窟,哪怕只在前厅看看戏、听听曲、赏赏舞乐,一晚上都得好几颗灵石。同样是端茶倒水,在这也比旁处收入高。”
高明领着墨尘从侧面楼梯一直上到四层,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房间门口。他示意墨尘站定等待,而后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高明弯着腰,小心地推开门,又轻轻关上,显得极为恭谨。墨尘跟着紧张起来,不知要见怎样的大人物。
不多时,高明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招招手。
墨尘走入房中,感觉双脚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了棉花上。他低头看去,见地面铺满厚实的绒毯,纯然一色,雪白无瑕,心情越发忐忑起来。
“芙姐,这是我师弟。”高明露出讨好的笑容。
一位美艳绝伦的女子半躺在摇椅上,微眯着凤目,神态慵懒。墨尘抬起眼,目光与她稍稍一触,顿时感觉有股难言的威势排山倒海而来,忙不迭将头低下,心脏狂跳不止。
“小家伙,多大了?”女子的声音响起。
“我今年虚岁十一。”墨尘咽了口口水。
“嗯。年纪正好,模样也不错。”
“那……芙姐你看……”高明露出期待的眼神。
“做侍童吧。”女子思虑片刻,做出决定。“如何?”
“啊?”墨尘一时没反应过来,高明赶紧按住他的肩膀。“谢谢芙姐,谢谢芙姐,能有机会当侍童,我家师弟求之不得。”
“王婆,带她去小琴那里。”被唤作芙姐的女子吩咐道。
“老身领命。”一道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
墨尘侧头一瞥,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位老态龙钟的妇人。
老妇人说完,当先向门外走去,高明和墨尘紧跟着退出房间。
拐进楼梯之后,墨尘放松下来,小声问道:“师兄,侍童是做什么的啊?”
“简单讲吧,小厮伺候客人,侍童伺候主家。”高明拍拍墨尘的肩膀,欣然一笑。“这活计可抢手,轻轻松松,包吃包住,比小厮强多了。”
墨尘配合地点点头。
“幸亏师兄带你来得早,再晚两年,你可就没这缘分了。”高明语气得意。“春香楼一向只收十三岁以下的侍童,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墨尘听闻此言,不禁挠挠头。
交谈间,三人行至楼下厅中。
“我先走了。”高明出言告别。“师兄也得去忙了。”
“好,师兄再见。”
墨尘跟着老妇穿过大厅,踏入一片幽静的花园。四周草木葱茏,娇花朵朵,微凉的晚风拂起阵阵香气,沁人心脾。几座亭台散布各处,檐角的月光石将蜿蜒的小径点亮。
一排雅致的楼阁坐落在花园对面,三三两两的柔美身影倚在栏杆旁,享受着喧嚣前的安宁。几道好奇的目光投来,对上老妪的视线,又纷纷转向别处。
墨尘换上一套青衣,被带到位于二楼的某间房外。
老妇人拍了拍门,并不出声。
“王婆。”一位气若幽兰的女子拉开房门,神情有些意外。
“琴,这孩子跟你了。”老妇语气平淡。
女子讶异地看了墨尘一眼,敛身向老妪行礼:“谢谢王婆。”
“谢芙姐吧。”老妇人转身离去。
名唤琴的女子露出笑容,对墨尘招招手:“进来吧。”
这间厢房装饰淡雅而不失华美,地面由深色板材铺就,被扫洒得光可鉴人,四周立柱旁笼着华贵的碧绡,帘角随着微风轻轻舞动。房间中央区域下陷半尺,呈池形,底部铺着一层细密的青麻色草席,看上去层次分明。
席池左侧,一张七弦瑶琴静卧在檀木矮几之上。
琴走到案几后方,铺开裙裾,跽坐而下。墨尘快步沿着池地边缘绕到她身后,叠手站定。
“坐这。”琴回头看了一眼,拍拍身边干净柔软的席草。
墨尘犹豫了一下,脱掉鞋,拘谨地走上前,没敢坐得太近。
“你叫什么名字?”琴的声音温柔轻软。
“我叫墨尘。”墨尘梗着脖子回答。“墨水的墨,尘土的尘。”
“那我喊你尘,可以吗?”琴侧过脸,微微一笑。
“啊?”墨尘错愕一瞬,连忙答道。“可……可以。”
“尘,叫我一声。”琴说。
“琴,琴姐。”墨尘艰难地开口。
“叫琴,就可以了。”琴强调道。
“琴……”墨尘涩着声音说完,感觉心跳加速,血气直往天灵涌去。
看着墨尘明显的脸红,琴忍不住掩口轻笑。
墨尘低下头,许久才缓和过来。琴则持着香铲专心修整香料,一丝不苟。两人良久无言。
墨尘忍不住发问:“请问……我应该做些什么?”
“既然楼内将你分给我,那你要做的就是听我的话。”琴放缓手上的动作,盖上香炉。
“哦哦。”墨尘忙不迭点头。“明白了。”
洁白的烟雾浮动着从镂空的炉盖中缓缓溢出,一缕缕升到半空,悄然飘散,令人心神宁静的香气随之在房间内弥漫开来。
楼下渐渐喧闹起来,客人们正陆陆续续进场。
“尘,把帘子放下,你坐到后面去。”琴一面调着琴弦,一面吩咐道。
“好的。”墨尘爬起身,看向矮几后方的两卷布帘。
他踮起脚,将挂勾取下,帘布自然垂落,两相拼合,组成一幅秀丽的风景画,春水荡漾,杨柳依依,衬得画前抚琴的女子越发明媚可人。
墨尘依言端坐在画帘后方,想问问接下来要做什么,却又止住了念头。
堂中明亮的光被帘布过滤后,只余下昏黑的影。墨尘独坐在这片昏暗中,听着小厮将客人引入房内,听着幕前琴声悠然响起,听着客人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百无聊赖之中不禁有些走神。
“琴曲虽好,不免单调。”某位客人说道。“还是要唱上几句,才助酒兴。”
“詹兄此言甚是。”另一位客人接口,向琴发问。“你会唱什么?”
“不知公子想听什么?”琴反问。
对方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那便先来一首《快哉风》罢。”
“哈哈哈,英雄所好略同。”某位客人出言附和。
场间静了片刻,婉转的歌声伴着清冽的琴音悠然而起,一瞬间便将诸位听众深深吸引。
恍惚之间,墨尘感觉自己被裹挟着跨越了千万里,来到一片无垠旷野的上空。头顶是高渺的星辰,脚下是苍茫的大地,迎面吹来自由自在的风,他像是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枷锁,可以尽情徜徉在广阔的天地之间,从此再无拘束,再无烦恼。
在这奇妙的音律感染之下,快乐从墨尘心间油然而生。
一曲终了,琴音渐息,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响起,将沉浸在余韵之中的墨尘拉回现实。
“春香楼盛名不虚,果然得了几分妙音宗的真传。”
“哈哈哈,吴某这钱算是没有白花,值了。”
“好活,当赏!”
几位客人议论纷纷,气氛高涨。
墨尘身前的帘幕被掀开一条缝隙,琴的声音随之传了进来:“尘,去帮我倒杯清音茶。”
“好的。”墨尘二话不说答应下来,轻手轻脚地从帘后绕出,推开门走入廊道。
他环顾左右,才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清音茶是何物,又该去哪里倒,不禁有些发懵。
墨尘鼓起勇气询问一旁的黄衣小厮,经小厮指点,终于捧来满满一杯清音茶,小心翼翼地端回房内。
此时,琴曲正唱到一半,他不敢打扰,踌躇一番,决定先躲在柱子后方。
待到余音散去,墨尘蹑手蹑脚地走出,将茶杯呈到琴面前。尽管他一路小心,最后时刻却还是不慎洒出些许茶水,落在琴案上。
墨尘捻起袖子,正想将桌面的水擦干,却看到琴摆摆手。他犹豫一瞬,乖乖退回了帘后。
这一场宴饮,直持续到午夜时分,客人们方才酒足饭饱,尽兴离去。
墨尘从帘后走出,见席间杯盘狼藉,便要上前整理。
“你不用管,自会有人收拾。”琴出声叫住他。“到这边来。”
墨尘站在案旁,见琴侧过身子,将腿伸直,一只手撑地,一只手反复揉捏着膝盖和小腿。
等到小厮们进场清理房间,琴才开口:“尘,把帘后的琴囊拿来。”
墨尘依言取来一副灰底白纹的琴囊,平放在案几上。
琴换回跪坐的姿态,一步一步指导墨尘将七弦瑶琴包裹妥当,背在身上。
“走吧。”琴扶案起身,领着墨尘离开。
周围的厢房大多都已散场,廊道上满是来来往往的小厮,忙忙碌碌,四处奔走。
出了灯火辉煌的楼宇,两人踏上蜿蜒的小径,向花园深处行去。
墨尘亦步亦趋地跟在琴身后,心中念头交织。他思虑再三,开口说道:“不好意思,今晚只给你倒了杯茶,还洒桌上了。”
“不用在意。”琴柔声答道。“下次别倒那么满就行了。”
一阵夜风迎面吹过,墨尘缩缩脖子,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困了吧?”琴问。
“还好。”墨尘顺势揉了揉眼睛。
“下次要是困了,就在帘后睡一会。”琴转过头。“反正没人看得到。”
“不用不用。”墨尘连连摆手。
“别嘴硬,今天还算不上晚。”琴轻笑着说。“以后该睡便睡,只要别打呼噜。”
墨尘只得点点头,应了一声。
行不多时,前方出现一片幽静的建筑群,琴带着墨尘走入一处名为南花厅的院落。
南花厅前后两进,正房上下两层,共住着四位春香楼的姑娘。内院两侧的东西厢房,一边用作厨浴,一边留给侍童。
此时,西厢房门口,一位和墨尘年纪相仿的男孩正端着木盆走出来。
“小杰,你等一下。”琴叫住男孩,等他来到近前后说道。“他叫墨尘,以后和你一块住,你照顾点他。”
“好的,琴姐,没问题。”男孩眨眨眼,看向墨尘。
“嗯。”琴语气温和。“尘,把琴囊给我。你跟着小杰过去,早点休息吧。”
“好,谢谢琴姐。”墨尘点点头。
琴略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抱着琴囊离去。
“你这叫得不对。”待琴走远后,名唤小杰的男孩凑到墨尘身边说。
“啊?你不是也叫的琴姐吗?”墨尘面露疑惑。
“那不一样,我叫正常,你这么叫就显得生分了。”小杰解释道。“叫单字是这儿的传统,表示彼此关系亲近。”
“哦哦。”墨尘恍然大悟,面上顿时有些难为情。“其实琴姐和我说过,我就是有点叫不出口。”
“都一样,习惯了就顺口了。”男孩露出笑容,把木盆靠在身上,腾出一只手拍拍墨尘的肩膀。“我们走吧,先回房。”
“嗯。”墨尘望见琴进入房中,遂收回目光,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小杰。
东面一间厢房亮起微弱的烛火,不多时又再度熄灭。
南花厅归于寂静,只余满院无人欣赏的花枝在月下摇曳身姿、顾影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