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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庙堂高遥 七十三 翁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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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间的牢狱,无论是谁造的、造于哪个时代,似乎都是一个模样。昏暗,阴森,轻易就能让人心生惧意,遍体生寒。

    就着半明半灭的油灯,楼定石打量着这被囚于前朝所建地牢之中的青年。

    被囚禁在铁狱之中的青年站得笔直,目光坦然地与楼定石对视,并无加避,也无丝毫恳求哀切的神色。

    说起来,这还是楼定石第一次见到楚越人。

    楼定石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很出色的年轻人。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被关押了近三天,分毫不见神情慌乱,依旧仪表整洁,眼神清澈。

    或许,这只是因为他早知道灵儿会为他求情?所以才有恃无恐?

    想到这一层,楼定石眸色转为深沉,冷冷哼了一声。

    那青年却迎上他冷厉的眼神,微微鞠了一躬:“云梦楚越人,见过皇上。”

    楼定石冷着脸,没有作声。

    “不想山野之人,竟也能劳动天听。”青年的声音依然很稳定,没有一丝颤抖,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冷淡。仿佛面对的不是面色不豫的天下之主,只是一个寻常的陌生人,因为偶有交集,所以得要客套几句。

    “楚越人。”楼定石缓缓道:“你也不必拐弯抹角,你该知道,朕将你关于此处所为何事。”面对这令他不快的青年时,他全然不想用朝中迂回曲折的那一套,而是直截了当。

    朝中那套勾心斗角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把戏,虽然够狠毒够隐蔽,说不定将人剐了他还当你是个好人,却实在与楼定石的本性不符。对于这有胆将主意打到自己女儿头上的青年,他无意隐藏自己的怒气。

    “你想要什么?权势?珍宝?对了,楚氏都是清心寡欲的,那么,你想要复仇?”楼定石口中说着话,锐利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楚越人,不错过他每一点细微的神情。

    听到“复仇”二字,楚越人陡然冷了脸。

    他现在距这人有多近?两丈?还是一丈六七?这么近的距离,只要自己出手,他绝不会躲不开!

    楚越人呼吸慢慢变得浊重,他似乎已经看见楼定石被他一击即中,倒地不起,鲜血汩汩流淌,直至干竭的模样。

    这场景令他十分快意,但也……有些恶心。似乎与他五岁所见的那一幕重叠了。

    可是这一点小小的恶心算得了什么?手刃仇人的欢欣与狂喜足以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感觉淹没!

    楼定石敏锐地察觉到,面前这青年的眼神变了。

    这种眼神,行伍出身的楼定石并不陌生。

    这是带着杀意的,只有用鲜血才能浇灭心头业火的眼神。

    楼定石当然知道云梦楚氏中,还有少数人习得那神秘的术法。那么,这青年难道也是其中之一?

    他还记得当年为楚千帆所伤之时,心中涌起的不信与无力。当然,还有恐惧。面前的青年面目是与楚千帆一样的文秀,甚至带着些柔弱感。他却知道,人不可貌相。

    而现在,这地牢中所有护卫皆在十丈之外——纵然他们都在身前,也未必能挡得住青年的一击。

    这种情况下,楼定石却仍然镇定自如。

    他低声说了一句话,随即,楚越人原本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手的气势便缓缓松懈下来。犹如一张拉满弦的弓,掌弓的手慢慢松开,随着力道一点点消失,绷紧的弦重新变得松驰。

    “你若出手,置你的族人于何地?”

    短短一句话,便令楚越人浑身的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时,这句话也激起了他心中的滔天巨浪。霎时间,他将自己的本意忘得干干净净,充斥胸臆的,只有十余年来高积于心头的愤恨。

    而那份与愤恨并存的恐惧,在激荡的心情之下,一时被抛开了。

    “果然不愧是中原的帝王!一国的君主!”楚越人死死盯着楼定石,字字句句,皆是痛彻心扉,“你一统中原,是你的事情,我族向来避世而居,与世无争,何曾妨过你的事?碍过你的路?却是一次又一次,被你们侵犯凌辱!你这高位者,只需一道命令,便轻易带走许多人的性命!难道你从来不曾为这些无辜的人命感到心头不安?!还是说!你这英明的君主,从不曾将他人的性命放在眼中,只将他们当作阶梯,以彻成你通天的宝座?!”

    面对他激烈的指责,楼定石却只是默然。

    他没有辩解本朝开国以来只对云梦用过两次兵,而且第二次还是因世族骄纵少爷擅调驻军造成的。他对于云梦的态度,一则因为自己的理念,二则因为楚锦繁,总是宽厚以待的。单看当日情势所逼之下所下的遣散令,这些年来都没有认真履行,偶有人将楚氏违反禁令擅自聚会之事奏到他面前,他也是不闻不问。

    有些事情,虽不是他做下的,却得由他来承担责任。

    因为,这江山是他的,所发生的国事,无论出自何人之手,皆是他能力不够、责察不严之故。

    半晌,楼定石看着犹自双目欲呲的楚越人,沉声道:“所以,为了向朕说这一番话、有接近朕做行刺之事的机会,你才刻意接近灵儿?”

    心中恨意难言的楚越人乍一听到这句话,当即大声道:“谁说的?!自然不是!”

    楼定石目光如刀锋般冷厉,寸寸向楚越人割去,似是欲将他的心剖出来看个究竟:“不是最好!若你真敢动她,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带着澈骨的寒意,一字一句敲在楚越人心头。楚越人闻言,却突然笑了:“我?动她?我怎么能?我怎么会?我只眼离她远远的!”

    他原本恨意宛然的双眼,慢慢变得柔和:“我不知有多少次想要离开,离她远远的,不要再见她。可是……我的心却由不得我……奇怪,明明以前二十多年都过来了,可是如今只要一想到回到过去那种日子,单是想一想也令我不安。我不想……我要她在我身边……”

    他本是内向的人,从未这般将自己藏得的心事向旁人吐露,况且还是被他视若仇雠的人。但之前他一番激烈的倾诉之下,心神剧烈激荡,不知不觉便将深藏的心事说了出来。虽说得零乱不堪,却足以令听者心惊。

    明明以前二十多年都过来了……

    可是如今只要一想到回到过去那种日子……

    单是想一想也令我不安……

    我不想……我要她在我身边……

    这些心思,楼定石当年也有过。

    当年他执意要娶楚锦繁,令楼重渊十分不快。但在他的坚持之下,最终父亲还是答应了。

    那时,他心头日夜流转的,可不就是这些心思?

    明知不妥,却无法收回自己的心意。明知不当,却仍坚持要一意孤行。

    在楚越人温柔而略带挣扎的双眼中,楼定石恍然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这年轻人,对灵儿是认真的。

    良久,楼定石沉声问道:“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你如此恨朕,又怎会对她有好感?”

    这时楚越人已经回过神来,涣散的心神略略收拢了一些。听到楼定石这么问,本不欲回答,却在楼定石沉静如水的注视下,不自觉地开口答道:“你是你,她是她,有什么关系?”

    “她是朕的女儿。”

    “但她不会做下与你相同的事情。”

    楼定石忽然有些气恼:他怎么能答得这么理所当然,这么毫不犹豫?就好像……好像当年的自己与父亲。

    看着他一脸坚定的表情,楼定石忽然说道:“那么,若是朕不允你们呢?”

    闻言,楚越人顿时一僵。

    他记着楚菲说的话,原本准备像所有初见岳父的女婿那样,做出种种保证,许下诸多诺言,让楼定石同意将女儿交到自己手中。

    但一心只在考虑这件事的他却忘了,或者说,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楼定石本是掌控楚氏杀生宰予大权之人,更是他恨了十余年的人。

    若是没有想起这一点,那么或许他还会对楼定石说上些软话,甚至讨好他——然而,这刻骨的仇恨,怎么会想不起来呢?即使楚越人当时下意识地不肯深思,在见到对方的那一刹,依旧会席卷而来。

    这个时候,再要楚越人去说些什么“请放心将女儿交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待她,此生不负”之类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想要与宋晓在一起,楼定石这关是一定要过的。

    看到楚越人青白交加的脸色,楼定石心情忽然好了许多,哈哈大笑起来。

    “朕的女儿,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交给外人的。”

    说完这句话,楼定石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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