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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睿头晕目眩,两条腿打着摆子出了宸极殿,心里空落落茫茫然。他像吃得酩酊大醉魂游九虚的光棍汉,踉跄得闪着步子,一步下去犹如踩在松软的棉花上,过金水桥险些失足掉下去,吓得侍卫一阵哄忙又被他挥退,好容易才蹒跚晃荡慢慢挨出北阙门。
一路乱走一路瞎想,心里终究是个不明白,自己就算没周景旋智计过人,也算深沉练达,怎么就敢蹦出个“想当太子!?”撞邪还是猪油蒙了心?细品方才言语间父皇分明已属意自己,大好局面步步缓进多大胜算?怎么就不能谦恭一番“儿臣才微德薄,不敢觊觎大宝,社稷公器也,伏惟圣裁”?
自己倒好,不仅自承野心,还一时不忍口出意气卖弄了一番‘为君之道’,生生把自己推在了风口浪尖上!——怎么办?!父皇会如何看我?会不会觉得自己“勃勃野心,无父无君”?真要这样,又会有怎样的处置呢?
回头又想父皇的秉性,有时就像对刘广智,骂得狗血淋头处分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有时又像对张谦云,谈笑风生提笔就是“斩立决”!所谓“咫尺天威、圣心难测”,谁知道父皇心里想的什么?自己虽是嫡亲皇子,可也万万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安全感,似乎不测之祸转眼便要临头天降,这可怎么处!?
一阵干冷的北风漫地呼啸扑面入怀,刘明睿猛一个惊颤哆嗦,灵醒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已回到了昭阳宫前。眼前一个年轻女子正拉着自己的手臂,惊慌失措说着什么。刘明睿只见她嘴唇张合,脑子里嗡嗡连响混忙一片,却半个字也听不进去,怔忪如在恶梦。
有的时候,人的脸就是一部书,一幅画,千言万语喜怒哀乐都一目了然。妙竹出迎一看脸色就知道出事了,一头扶住他臂膀,一头吩咐:“快去请浈郡王!”,宫卫哎一声瘟头瘟脑撒腿跑得没影儿,宫女们也慌忙张罗起来,又是热水热毛巾,又是温酒煮茶给王爷压惊,偌大昭阳宫鸡飞狗跳起来。
被妙竹扶着进了后堂坐定,两杯暖酒下肚,一股热意上头,刘明睿终于镇定下来,僵脸上这才露出苦笑,开口就道:“我闯祸了。”
妙竹听他把见驾的事儿粗略说了,祸闯得果然不小!也陪着心里一阵发紧,待得听完,忽然又噗哧一笑:“瞧你,这大的人,孩子似的,天塌下来我给您顶着!不成我陪着您遭殃!——不是我女人家说嘴,你那三哥,活脱脱一个杀神,我听了宫里消息,你道他胜仗怎么打的?——全靠杀人!鞑靼国才多少人?反贼才多少人?他一下就杀了二十万!这样的人能是个仁君贤主?!皇帝傻了才选他不选你!”
“什么!?”
刘明睿一个惊乍跳起,“二十万!?不是说贼众只有五万余么?!哪里来的消息!?几分真假!?”
“千真万确!”
妙竹睁大了漂亮的眼睛,压低声音却又绘声绘影地说道:“归义王和察汗双双连夜进京,扣阙告状当庭泣血,归义王妃和兰绮郡主哭着闯进延祚宫,这是她俩亲口说的!察妃娘娘气得吐血,那么雍容端庄的一个美人儿,已在御前哭宫骂殿闹得翻天,还能有假!?”
就为这个!
刘明睿一听就明白:父皇忽然转变态度,属意自己为储君,根子就在这里!——刹那间另一件事也明白了!蓝明旭!沙克珊!这二位不相干的军团统领,一个是在战争中被架空了军事指挥权,另一个则干脆是被杀怕了!他们因此投靠了“保嫡派”!
当真想不到啊,自己昨晚一夜好睡,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哎呀!方才奏对时自己一句“太狠了”,岂不恰恰点在三哥最要命的死穴上!
回来时还是满腹心事,此刻听了这个消息,刘明睿觉得一腔郁气消融化解了大半,反而畅快松泛了。——可一转念功夫,刘明睿又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当时能够“适可而止、见好就收”那该多好?怎么就收刹不住,多讲了那么一大通废话!这是何苦来哉?要是父皇因此又改了主意,那可真叫没地方喊冤呐!
这时殿外挂铃声响,妙竹撒欢跳起:“定是周爷来了,叫他出个主意!”,刘明睿听说主心骨到了也自欢喜,皇子女官一前一后迎出来,一出门就愣住了,来者不是周景旋,而是一个道冠素袍带发修行的中年女居士。
看见她,刘明睿仿佛见了鬼,刹那间脸色变得雪白,声音都在发颤:“罗……罗夫人!?”
女居士不是别人,正是昔年逐寇大将罗三叔的遗孀,罗冠虎罗秀儿兄妹俩的母亲,常氏兄妹的婆婆丈母娘,罗夫人张凤清!——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还有一个身份:随风堂堂主!
随风堂也叫催命堂,里面都是一帮高来高去杀人不眨眼的刺客杀手,专门帮皇帝料理一些见不得光的活计,其中又以堂主张凤清的本领最为高强,一手飞刀绝技传自天下最后一位宗师、左相国李德禄之手,苦修数十载,早已至臻化境,听说更是青出于蓝了,担任堂主八年来不知“办过几次差”,却只知从未失过手,也从没留活口,最是心狠手辣的角色!
这位张堂主历来神出鬼没,除了大朝会,从不在朝堂上露面的,更别提进宫了。今日这头刚出这档子事儿,转头她老人家就找上门来?刘明睿心里乍起一阵恐怖——父皇要杀我!?
也难怪刘明睿胡思乱想,大楚官场上,张凤清原本就是个“不见血不出面,不要命不登门”的恐怖修罗!此刻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已是不得了的吓人,更加糟糕的是,她的脸色实在很难看!
之所以说难看,这倒非是她老丑,事实上张凤清原本就是难得的美人,修炼气功更是青春常驻貌似三旬。——可就是这张欺骗岁月的长春朱颜,此刻却白得泛青,像是刷了厚厚的一层生铁,犹自带着几道干涸的泪痕,那是一种说都说不出来的悲酸凄楚!——也是啊,罗氏三代五十年满门忠义,就算是罗三叔也是糊涂而非不忠,此刻却要下手杀害一位嫡亲皇室血脉,便是您老人家也会觉得为难吧!?
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金碧辉煌的宫阙,面露迷茫的女孩,刘明睿突然领悟了什么叫“乐极生悲祸从口出”,什么叫“作茧自缚惹火上身”!
果然,刘明睿刚想喊一声:“就杀我一个!”罗夫人已闪电般逼近身来,手腕一紧已被她拿住,铁箍般紧,接着便是腾云驾雾般头晕目眩,眼前景色飞一般后退,妙竹的惊呼被呼呼的风声淹没,已身不由己出了昭阳宫。
刘明睿闭着眼睛“飞”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身子一沉,已被稳稳放落在地,睁眼一看,便知自己想岔了。
这里不是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依然在皇宫里,不过却是个人迹罕至的所在。眼前一座巨大的三棱石柱,密密麻麻刻满了朱红色的名字,这是祭灵碑!那么这里就是——英烈殿!
英烈殿位于太庙之侧,不仅供奉着前逐寇军二十八宿将的灵位,更有大楚开国时期牺牲的诸位先烈功勋。死后能够进入这里,绝对是每一位臣子最大的荣耀。刘明睿上一回来这里,是去年八月定国公孟大牛南山寿满,灵位供入英烈殿时,他作为皇帝的替身,亲手捧着灵牌放入神位的。取的是“皇子扶棺”的极致哀荣。
除了“新人入住”和每年祭祀之外,平时很少有人会来这里,只是此刻……这里黑压压站满了人!
毫无疑问,这不是一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刘明睿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父皇不是要我的命啊!
刘明睿放下心来,定神细眼一看,才发现眼前这些都不是普通人!
第一排,只站了五个人:皇姑刘彤、大皇兄刘明过、皇姐刘思月、皇弟刘明峪、还有义皇兄周景旋。——都是皇亲,都望过来,显然就差自己了。
第二排,母后周雨婷居中,两侧依次列着林子馨、江梦岚、明月、红鸾、兰儿、紫菀……就连察丝娜也在,手里或牵或抱,都是未成年的公主,竟是所有的后妃宫眷全都到齐了。
第三排,是王公藩篱功勋贵戚。打头的是鄂尔兰、乾昊两位属国藩王,接着是当朝健在的三大国公。——永国公武破虏坐着一张轮椅,宁国公武若梅推着,身旁站着平国公李天磊。两侧是各镇边军团的统领和将军们。周武、杨胜飞、乔方武、沙克珊、王五仓、古越兰……除了放马北疆的吴越戈和蓝明旭,其余的统领都在场,后面列着程平安、罗冠虎、罗秀儿、曾平柱、常朝阳、文星魁、盼娣等十几位副统领,及几十位有头脸的佐领。
再往后,则是乔方书、吴承宣、田筠驰三位内阁大臣、身后六部尚书、各衙门堂官以及各地州刺史和郡守,一排排一列列,不下一百五十多人。
聚集了数百人的广场,却安静得连前殿仓池涟漪拍岸的水涛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么多皇室后妃文臣武将,全都肃穆森立,面带哀容,咳喘不闻。
刘明睿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可比大朝会时到得还齐!——就连久不露面的刘彤李天磊武破虏都出现了!
天呐!这是哪位重臣归天入殿!?——莫非是国公!?不对啊,三位国公不都好端端的在么!?而且……去年八月,定国公去世时,也没有这么大的阵仗啊!至少皇后和后妃是不用来的!
这一刹那,刘明睿兀然产生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难道是父皇驾崩了!?否则又有谁有这个资格,让整个楚国的菁华齐集在此为他送行!?
于是,刘明睿转眼看身边的罗夫人,用眼神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却又从对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深切的悲伤。刹那间,刘明睿知道了答案!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早已淡出全国视野的人,他有这个资格!——“老爷子”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