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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床铺好了,暖着呢,您歇了吧。”不知何时,妙竹轻步走来,因见刘明睿郑重看信,远开丈许便不敢进,此刻信笺已焚,这才怯生生地开口,眉宇间带着难掩的忧虑与惊慌。
刘明睿听话地被她引向寝殿,忽然停下步子,小宫女犹自出神地往前走,几步之后惊觉不妥,讪讪退回来,羞怯地表达了不满:“殿下,您捉弄我。”
刘明睿宠溺地抚摸她娇嫩的脸庞,笑道:“妙目凝愁,芳心恍惚,你在害怕什么?”
妙竹抬起头,汪汪美眸含烟笼雾:“殿下,您真的要听?”
从女孩的眼中读到深深的关切,刘明睿沉甸甸的心松弛下来,这才露出真的笑,凑近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吻:“说出来,会好受些。”
感受到男人火热的气息,女孩的脸上涌起两团娇艳的红晕,却又倏然退去了,愈见苍白,“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是有种感觉,殿下您……好像要做一件大事,一件很可怕的大事!”她垂下眼帘,一双小手死死抓着衣角,“奴婢是个没用的丫头,心里担心,却帮不上忙,不敢劝,也不知该怎样自处……”眼圈渐红,盈泪欲下。
妙竹,是刘明睿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出京办差时……抢来的丫头。
是的,抢来的!从她的亲生父母手里,活生生给强抢走的!——皇帝为此还金口玉言夸奖了他:抢得好!
刘明睿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定坤九年,幽州突然爆发十年难遇的大旱灾,庄稼颗粒无收,百姓饿殍满地。偏生祸不单行,恰在此时,黄河渡口泛滥成灾,道路翻浆,交通断绝,超过数百万石的赈济粮堆在河南沿岸,眼睁睁看着对面饿死人却运不上去!
在这一个月内,幽州饿死了整整二十万人!
天下震惊!朝野震惊!皇帝陛下立刻降旨:幽州唯有自救!特命四皇子刘明睿为钦差特使,持节前往灾区,督办一切赈灾事宜!就是在那个时候,在灾区路过一座荒村时,刘明睿遇到了和他同龄的妙竹。
妙竹当时的情况很不妙!——她的父母,亲生父母,用她交换了邻居家的女孩子,正要……吃!
老天保佑,这是刘明睿第一次亲眼见到“易子相食”的人间惨剧!
妙竹被剥去衣衫,绑住手脚,亲眼看着从小一起玩耍的邻家女孩被宰杀下锅,当血淋淋的屠刀举到面前时,她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这时,刘明睿吼叫着冲了过来,一拳将那人砸倒在地,瞪着血红的眼睛,流着泪,解开了女孩身上的绳子,用一袋大米将她换了回来。
那一次差事,年仅十四岁的刘明睿,素有“仁郡王”之名的刘明睿,性情大变,杀性骤起,在赈灾过程中,他请动王命旗天子剑,一连斩杀四十八个救灾不力的渎职者、囤粮居奇的不法商、以及贪墨赈济的黑心官,赫赫凶名至今仍在幽州传诵。在他的屠刀下,搜天刮地总算熬过了灾情,但也就此将北方的官员和权贵得罪了遍!
差事结束后回京,刘明睿没有想到,他的噩运降临了。回想起来,那是自己一生中最凄惨、最落魄的时候!——三哥刘明轩的神力“觉醒”了,几乎同时,幽州官员的弹劾像雪片般飞来……
听闻此讯,整个昭阳宫的下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钻头觅缝地想往外调,他们的窃窃私语是如此之响,那一道道厌恶的眼神是如此刺眼,就在自己面前!他们似乎不在乎自己听见或者看见,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死人!
甚至有一次,自己流着泪,抱住教他武艺的卫队长的大腿,求他不要走,自己还有希望,不要放弃自己!可他呢?故作为难之色,皮笑肉不笑地告诉自己,“军令难违,小的端碗吃饭,没法子的事。”
毫无疑问,他们有的是法子,可心却被一个念头塞满了!——离这个“瘟神”远远的,以免将来落难了,高墙一围,全得给他陪葬!
那一刻,刘明睿的心在滑落深渊,他恨这个世界,恨所有人!——除了她!只有她!至始至终,不离不弃。
——也就在那个时候,那个对于十五岁少年来说,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的绝望时刻,这个笨笨的丫头,她把身子给了自己,忍着痛楚强颜欢笑:“别怕!就算全都走光,我不离开你!”
这件事传到母后周雨婷耳里,她不动声色劝服父皇,一道懿旨驱逐昭阳宫所有宫女,又请旨从老周家调人,换撤了全部宫卫,这才过回安稳日子,妙竹也就此成了昭阳宫名正言顺的尚宫女官。
陈年往事思潮如涌,刘明睿又惭愧又感动,感受着怀里娇躯的轻轻颤抖,突如其来的勇气注满了他的心。
他决定,把那一年,那一刻,自己深埋心底的话,说出来!
“妙竹。问你一个问题。”
“嗯?殿下您说。”
“你跟了我五年,至今没个名分,你怨不怨?”
“不怨!我是你的,我心甘情愿!”
“我再问你,五年来,你可曾听过我赌咒发誓?”
“啊?——嗯……没有!”
“那好,你听着!”于是,妙竹听见这样一句话:“我,以大楚朝四皇子的名义发誓,终有一天,我会让你,妙竹,成为我今生唯一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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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刚见明,大雪也停了,昭和宫铜钉朱漆的大门刚一打开,周景旋又已长身玉立站在门前雪地里了。若非前夜亲见他归府,今日又换过一身袍服,真像一夜未去似的。站岗的宫卫,扫雪的宫女,全都看直了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俯身行礼,叫了声:“浈郡王”。
“浈郡王”是周景旋的封号,毕竟是皇帝皇后的义子,又得宠爱,入的虽是周家族谱,但就仪仗俸禄而言,遵的是半皇子例,也有郡王的爵位,只不过没有“世袭罔替”罢了。至于王号中的“浈”字,取的是浈水之意,以纪念他浈水遇难的无名生母。
雪地里,周景旋扶手静立,雪白的羊羔绒斗篷微微摆荡,毛茸茸的竖领托着一张长眉俊目美玉般的面孔,愈发显得他俊逸出众,潇洒不凡。——身为大楚朝第一代天皇贵胄,顾盼动止之间,已养成了一股天然贵气,温熙柔和如淡日清泉,却也叫人莫敢逼视、万难亵渎。
见众人行礼,周景旋矜持地笑,优雅地抬抬手:“雪地里,别跪!都是见熟的老面孔,取你们一片心就成!——四殿下起了么?”
“景旋你好早!”爽朗笑声中,刘明睿一身鲜亮的缎面棉袍,大步下阶,背后追着妙竹,举着大氅羞急低唤:“殿下您慢些走,披上,冷!”
周景旋一双星眸盯视着刘明睿的眼睛,“看了?”
“看了!”
刘明睿答得格外有力,一腔豪气驱尽寒意。
周景旋瞳仁倏地闪了一下,笑起来,刘明睿也笑。笑声中,妙竹挥起大氅扑上来,将自己的男人裹得紧紧,也笑了。
两人一个是闲散王爷,一个是由勋入仕尚未定下职司,都不用上朝。沿街这一路走,既是闲逛,也是商议,更是难舍这怡人的雪景。因此没要轿子,连带着侍卫供奉都远远缀在后头跟着。
周景旋踱着步子,漫看沿街店铺揭门板开张。——如今的长安街市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多了很多新奇事物。
——卖早点的铺子,老板娘正蹲身在一只“煤球炉子”前,大蒲扇哗哗响。老板双手拢在嘴旁,大声吆喝:“披萨!新鲜出炉的披萨!皇宫特供,贵人们最爱吃的披——萨呦!”
——大楚朝珠宝业头块牌子的宝月楼旗舰店,就坐落在长安正中央的朱雀大街。伙计们早早起了门板儿,露出一面亮晃晃、通透透的大块落地玻璃,隔在外头就能瞧见里面的珠宝饰品,尽管这物件工部开发已于半年,可多做军用,落到民间商铺里头却是头一遭!更何况是那么大块!路过的人无不聚拢过来瞧一瞧这个西洋镜。
——挑担的行商正在街边拾掇摊子,地上搁着许多竹笼,见了两位贵公子逶迤漫步,忙一脸堆笑细步上来,当先拦住走前头的刘明睿,张嘴竟是出口成章:“这位爷,小的眼拙,瞧您走路那份贵重,那份仪态,龙趋虎步,迎风踏雪,天生带来的体尊!素袍难掩的贵气!定是了不得的贵人呐!——爷您瞅瞅,海外新进来的珍兽崽儿……”
说着,那行商递上一只竹笼子,里头蹲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望出来,既大且圆。——二位皇子郡王何等眼界,一早就瞧出来了,这是周家船队从海外之地带回来的长毛猫,皇帝赐名波斯猫,确实是个稀罕物。
那行商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地吹道:“这可是天涯海角请回来的活宝贝,祥瑞招福、祛灾禳病,最是灵验不过,珍贵着呢!您老人家得了,那正是——天造地合的般配!”
刘明睿初时听得畅怀,暗赞他口舌伶俐,不料最后一句露了老底,险些被噎出屁来,周景旋也笑得打跌,斯文尽落。
好容易打发了那人,两位郡王接着逛街。闲聊几句,周景旋转入正题:“昨日见父皇,问我要进哪个部里,我按老师的吩咐,说是躲懒要进礼部,被父皇数落一通,然后……”他狡黠一笑:“果然进了兵部!先做个侍郎,票拟就要下来了。”
刘明睿一怔,展露欢颜:“兵部你也插得进手?嘿!宁国公真是……神了!”
“这才刚起步!兵部尚书穆文,虽说不是老三的人。可也不向着我们,人家可是大长公主驸马,父皇发小,定国公养子,月妃义兄,能文能武后台硬得没话说,继了父爵也是郡公,岂是好对付的?”周景旋露出苦笑,“我一个新来乍到的粉嫩郡王,没个一年半载三跌两撞,站得住脚?”
刘明睿洒脱地笑起来:“怕什么?父皇不是总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嘛,保我的三大军团都是外兵,你在兵部说得上话,把住钱粮武备就是卡了三哥的命根子!——啧啧啧……宁国公这步棋,下得真叫俊!”
说话间,前头一间客栈里忽然起了一阵喧哗,接着便是一男一女拉拉扯扯从门堂里出来,两人细着眼看去,却是男人要争抢手里的包裹,女人死命不放。接着又冲出一道人影,却是个虎头虎脑的棒小伙儿,瞪眼怒吼:“敢动我娘!撒手!”提后领一掀,两百多斤的胖大汉子,呼啦一下就不见了。——竟被单手就扔回了大堂里!摔得嗷嗷直叫!
两位郡王互视一眼:“嚯,好大的力气!”
周景旋笑道:“如此壮士,是个人才!——有机会就别放过,走,瞧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