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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余辉似雾。漳水河畔,一支纯骑兵组成的军队正在缓缓渡河。人马喧哗,浮桥吱呀响个不停。
南岸,大华国第一武臣,上将军胡开山正端坐在帅帐内,一手秉烛,一手扶案,全神贯注地观看作战地图。上面不仅有山有水,极尽详实,更有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满是各种各样的标记,一路先南后北,最终止于一点,注着两个清晰的篆书小字:襄阳。
这张图,是他身边最重要的东西。上面不仅有他这一路的进攻路线,同时记载了另外两路大军的作战方略,堪称绝密。
这并不奇怪,这场伐楚战争规模如此庞大,各路参战部队动辄数十万,大战一旦开打,彼此间相隔数百里,中间还夹着襄阳,在会师之前想要联络彼此只有靠快马传信,不仅耗时日久,风险也大,想要实现协同作战,唯有事先规划好粗略的进攻方向和战略目标,纵有些许细节调整,对整个战局也无大碍。
胡开山虽然长得黑壮粗鄙,莽张飞一般,其实却是个腹藏锦绣的文武全才,尤其擅长练兵布阵,奇谋破敌。三年前反狄联盟成立之初,为了阻止大狄和察合津和亲,胡开山奉赵濂之命劫取公主,在察合津准备三个月,出动数万大军的全力戒备下,仅凭三千兵马和一条借尸还魂的简单计策,轻而易举地将“公主绮兰”成功劫走,他也因此一战成名,晋升为上将军。
两年前大蝗灾那会儿,大华国几乎面临绝境。又是他想人所不能想,率先提出了“吃蝗虫”的非常之法,并以超人的勇气带头食虫试毒,大华国因此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场浩劫。
以上种种,让胡开山成了大华家喻户晓的“智将”,若非他长得实在不敢恭维,只怕就要叫他“儒帅”了。
于是,皇帝赵濂亲赴北线主战场与两国大军合兵会师,南方战场就理所当然地交在了他的手里,既是信任,更是期望。用赵濂的话讲:“望将军先一步赶至襄阳城下,扬我大华军威!”
胡开山郑重答应:“必不辜负陛下厚望!”
可是一旦领军出境,他却显得不慌不忙,甚至没有完全按照行军路线,而是在某些细节上作了适当的调整。当然,他所谓的细节,在很多人看来,其实还是相当粗的。
其中比较重要的几点,包括:战役的始发点,由原先的巫县改成了五十里外的鱼复县,区别在于整座巫山纳入了他的进军范围;此外还有进军的整体方向,由原先的直插襄阳改为了先南后北的弧线,不但距离远了三百多里,战略目标更比原先多了三个县。
显然,这些调整的“细节”,他心中早有定计,在战略制定时却不出口,甚至不惜欺君,叫人看来居心叵测。可他自认问心无愧,他是在替大华国打小算盘,取襄阳,得利最多的是大狄,况且主战场参战部队多如牛毛,自己的存在只是象征性地完成三面包围,缺他这一股完全无碍。
于是,胡开山的心思活泛起来。
他想要在这场战争中为自己的祖国夺取更多的利益,比如西陵峡畔的夷陵,此处地扼渝鄂咽喉,上控巴夔,下引荆襄,乃是大华出川西进的必由之路,此时夺取易如反掌,可一旦错过了这次机会,万一落入了大狄手中,日后再要强攻,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耽搁多少年头!
显然,当皇帝赵濂还在想眼前的时候,上将军已在为国家的未来打算。
又比如东南重镇江陵,此地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粤,乃是中原沟通岭南的战略要冲,水陆两便,抢先控制了这里,来日联军挥师南下,哼哼,那两个不可一世的鞑靼人可就要看我家陛下的脸色了!大华国在战后瓜分利益时也必将更加主动!
攻克了江陵,就等于堵住了难民南逃的去路,那些背负身家性命的“运输大队”会给国家带来多少财富?更不用提,江陵往南不足百里就是洞庭军港,里面驻扎着全然无备的楚国第二舰队,更是让胡开山馋涎欲滴,大华国可没有一条船的水师啊!
这一路人马,与主战场乃是同步开战,也是偷袭突击的势头,灌输给黑虎军的信念只有一条:“快!快!快!兵贵神速,打楚国个措手不及!”为赶时间,黑虎军只带口粮,不要任何辎重,骑兵飞马直进,步兵快步紧跑,跑得人和马都像狗一般吐出舌头,胡开山犹在马上挥舞鞭子:“快!快!掉队的不要管,以最快速度向前!”
虽然一路翻山越岭,摧城拔寨,但黑虎军进兵依然堪称神速,整整十万大华川兵仅三日便跨越了巫山山脉,以惊人的速度猛扑向毫无防备的楚国西境。
事实证明这是有效的,边境线上的楚国卫戍部队毫无准备,也无丝毫抵抗之力,短短十日,已连破四县,如此勇猛精进实在可喜!很难想像,曾经强大的楚国在朝夕之间便因内乱而失去力量,又因受袭而陷入瘫痪,宛如一个不设防的巨大宝藏,对于胡开山这样的人来说,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回?
因此,他大胆果决地执行了属于他自己的战略,手里的十万兵马足以实现他的全部目标!
必须承认,“粗中有细”已不足以形容这个老丑黑矮的粗鄙男人,他其实是个目光长远胆略惊人的将帅之才!
事实上,他自己也是以帅才自居。弘农战役,大华国为了防备楚国,将自己和十万黑虎军留在了南境戍边,否则的话,他自认绝不比海兰坤或者任何人差劲,是出任统帅之位的最佳人选,哪里轮到屠天煜这半截入土的棺材瓤子逞威?——话说如今,他已整个儿入了土,也盖了棺,无法面对面打败他,实在是可惜了。
不过没关系,足够的战果和功勋一样能够证明很多东西!
脑海中的壮美蓝图,都被他清楚地描绘在手里的这张地图上。虽然早已看得滚瓜烂熟,可他依然看得仔细,按照这上面的布置,自己的计划正在一步步达成,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回归原计划,在指定的日子赶赴襄阳……
可是,从三天前开始,情况就有些异样,后卫部队向胡开山报告,很多掉队的士兵没跟上来,他们失踪了,又有超过五百名斥候骑兵出营后一去不回,然后,在山坳里、丛林里、水沟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这一切表面:我们被盯上了!
对于这个报告,胡开山并没有加以重视,他认为那隐藏的敌人鬼鬼祟祟,只敢对落单的散兵和斥候下手,准是一些民兵或者溃败的游兵散勇在跟踪自己,他们藏头露尾故弄玄虚,不过是不甘心失败的布衣之怒罢了,目的正是干扰自己的大部队推进,为后方整集兵马争取时间,根本不必也不应予以理会。
如今,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前进!前进!攻下江陵!
偏这个时候,他又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消息。——先后有几十个难民败兵众口一词:楚王孤身出现在编县!
这可是非同小可之事!
胡开山压抑着心中的狂喜,认真分析这条情报:楚王因内乱而失踪,这已不是秘密。如今荆州兵荒马乱,他趁乱脱身也是很可能的事……编县就在荆山南麓往襄阳的方向,附近皆是山区,正是个关押要人的好地方,也是山区出来北上襄阳的必经之路!
想到这里,胡开山悟了!——天呐!他刚脱困,正在拼命往都城赶!
如果胡开山了解刘枫的为人,就会发现,他用计骗人从来都是以事实为依据,九真掺一假,叫人难以分辨,也就更加容易上当。
可惜他并不认识刘枫,从未交过手,也不熟悉他的行事风格。此时,他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合情合理,又是那么的充满诱惑。
——假的也就罢了,若是真的,乖乖隆地咚,逮到这条大鱼,这仗可就算打赢了!
——什么,江陵?去他娘的江陵!擒贼先擒王!
于是,百忙之中,胡开山也不得不抽身前来,看看能否撞上这天大的彩头,反正也耽误不了几天……
又于是,黑虎军的三万骑兵部队在疯狂行军一昼夜后,赶至了两百里外的漳水河畔,没有找到一条渡船,却找到了一座浮桥,还他娘的是百里内唯一的一座崭新的浮桥。
这种可疑情况引起了胡开山的注意,不知觉间,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胡开山是个天分极高性格又格外谨慎的人,历来相信直觉胜过相信眼睛,他一边派出大量斥候过桥查探,一边命令部队放慢速度,三万骑兵分队驻扎,分十批渡河,严防伏兵半渡而击。自己就躲在帅帐内研究地图,想要找出到底是哪里“不祥”……
“报——!”
一声急喝打断了思绪,胡开山吓一跳,未及出口一个“来”字,那斥候已等不及,径直滚进帐来,慌道:“军门,出大事儿了!——过河的探马发现……发现了……一个坟头!”
“坟头?”胡开山呐呐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灵醒后指他笑骂:“格老子的,咱们出兵放马斩头沥血,真有活尸厉鬼也顺手捉了,见个坟头慌成这样?——老子怎就有你这等脓包兵?!”
那斥候一脑门子急汗,“不不,军门,这不是一般坟头,是……”
“什么!”
胡开山惊而松手,那千钧重的绝密地图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