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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正是一年里最炎热的时节,所谓“大暑热不透,大热在秋后”,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帝都上京,碧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唯有一轮火球似地烈日,高悬在头顶,一刻不停地烘烤着神州大地,万千黎民汗如雨下。
那都是热汗。宸极殿里站着的百官群臣,他们出的却是冷汗。只因高高在上、至尊至贵的那个男人。
首领太监普颜站在宸极殿的宫门外,从头到脚曝晒在毒辣辣的阳光下,两耳滚着殿内雷霆狂飙般的怒声,那是热汗冷汗一股脑儿地往外蒸,白白圆圆的肥脸儿挂满了水滴,一身蓝灰色的葛布箭衣像是水里撩出来似地,紧紧贴在他凸起的肚皮上。随着身子发颤,衣角上不时有汗珠抖落下来,打在金砖地上,眨眼便化作一丝流雾,再不见了踪影。可象征他首领太监身份的长筒靴,却像是踩在了池塘里似地,一脚儿的粘湿。
败了!大败!败得如此彻头彻尾,酣畅淋漓,实乃大狄建国十三载所未见,也是兴统皇帝戎马一生所未遇。这样的耻辱,已经超出了皇帝能够容忍的极限。然而,真正让皇帝像火一样爆燃起来的,却是一个尴尬的原因——没有可以归罪发落之人。
荆扬二州,五位督帅,竟无一人得返。已确认的是,荆北督帅昔剌摩,荆南督帅忽兰多,北岭督帅巴尔思,这三位已先后殉国。剩下的二位,山越督帅速柯罗,南岭督帅阿赤儿,生死未明,不知所踪。
死者死矣,逃者逃也,可苦了那些死不成也逃不了的,只能栉风沐雨般硬顶在那里,任由浩荡天威从身上一遍遍地刷过去。
天子一怒,满殿受苦啊!
就在一炷香之前,左相察尔罕被侍卫们抬了出来,可怜六十多岁的老相爷,就这么站着站着便晕了过去。
开国元勋、社稷干城不省人事,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儿。太医令和太医丞连滚带爬地赶将过来,连番号脉,都说是热晕的。可普颜却固执地认为,老相爷应该是吓晕的。
因为一个恐怖的名字:逐寇军。
这三个字入耳,大伙儿只觉心中透亮,战败原由不问可知了。可紧接着,透亮就变成透凉了。魔王回来了!这对每一个鞑靼人来说,那都是不寒而栗的噩耗。
普颜侍候皇帝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海天出生的时候。整整四十六个年头。可他从没听过皇帝会发出这样的嘶吼声。凭借对皇帝的熟悉,普颜可以准确地判断出,那吼声中,一半儿是愤怒,而另一半儿…则是惶恐。仿佛是从内心深处溢出来的毒汁,又顺着耳膜灌入了别人的心窝里。这种情况,才是真的可怕。
比丧师失地更加可怕!岭南没了,又或者说,半个荆州和半个扬州,从大狄国的版图上被生生地挖掉了。听起来似乎骇人听闻,可事实上呢?不过是十分之一的国土罢了。一国失一隅,仍然还是一国。这并不足惧。
可怕的是连锁反应。五岭之战,打了一个多月。可逐寇军大胜狄军的消息,却只用了十天就天下皆闻了。岭南沦陷的噩耗,皇帝和京城柳家客栈里的店小二,竟然差不多是同时知道的。当真是坏事传千里了!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还有一句说得更好:“破鼓万人锤,墙倒众人推”。这不,刚遭败绩,消息一传开,各地告急的奏表立刻像雪片般飘入上京,飘入皇城,又像飞刀般直戳在皇帝的御案上。
幽州无颜军突破雁门关,取道阳曲县,十日攻破重镇晋阳,鹰军太原督帅战死城头。无颜军一时声威大震。
青州永胜军出了个猛将,居然在野战中击败了熊军渤海督帅,七万义军横渡黄河,进逼临淄城,围城半月,直至熊军大都帅亲往救援,这才从容退回渤海,熊军甚至不敢追过黄河去。永胜军一时声威大震。
徐州青莲教更是了不得,原先只是小打小闹,可在八月十五秋节当日,彭城、下邳、淮阴、广陵等地同时爆发了教众起义,规模不下三十万众,整个徐州已是血战连城,焦头烂额。青莲教一时声威大震。
“全他娘的声威大震!”历来斯斯文文的普颜忍不住骂娘。这一切,都是在逐寇军的胜利光环下爆发出来的,他们打破了大狄官军的不败金身,让一众宵小看到可趁之机,这才群起效仿。
更重要的是,三万大破三十五万,这样奇迹式的辉煌胜利完全足以撼动民心了,本已渐渐淡忘的逐寇威名在一夜之间竟已人尽皆知,无人不晓了。同时也带来了另一个致命的误解:原来大狄官军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似乎只要再戳上一指头,大狄国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轰然倒塌,散落开满地的金银财宝,等待着人们谁捡谁要。正是这样荒谬的想法让四方流寇在短时间内势力暴涨,战果丰硕,转眼便已如火如荼了。
简直无法想象,这一切都是在两个月内发生的。固若金汤的大狄国,这才眨眨眼的功夫,竟已是内乱四起,风雨飘摇了。
乾坤剧震,国运多桀啊!
唯一的好消息是:察合津也不好受,益州复国军连破梓潼、培城、雒城等地,拥立前华六皇子赵濂为帝,建了个只有数城之地的小朝廷,名义上倒也算是复国了。不得不说,这伙前朝余孽胆子够肥,位置也选得够好,活像一把匕首,捅在了察合津的腰眼儿上,将成都、汉中、青海、永安四方重镇完全割裂开了,虽处重重包围,可他只要守住一阵子,整个益州都要大乱了。这一点,逐寇军已经做出了榜样。
前天,察合津驻京使臣递牌子请见,主动推迟八王子鄂尔兰与长公主绮兰的婚期,这让陛下着实松了口气。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陛下与乌良哈都恨不得亲手掐死对方,可毕竟同为草原儿女,在动摇国本的大祸临头之际,都是唇齿相依,荣辱与共的好兄弟。该合作的地方,双方都是有诚意的。
耳边又传来了海天那令人不安的咆哮:“你们懂不懂治理天下的道理?你们知不知道,如今的形势早就不是开国之初了,我鞑靼族勇士不过百万,全族人口五百万,汉人们比我们多着二十倍呀!他们不是没力气造反,而是没逼到这个份上!如今可好,有人挑头了,打了个开门红,这才多久?两个月!天下就乱成了这样!你们!你们居然还敢嚷嚷着加税增赋,还想可这机会大发国难财?你们铁了心要逼汉民起来造反吗?大狄国根基尚浅,还能再架住你们这样胡闹?官逼民反!官逼民反!连这点普通的道理你们都不懂,还想着……”
普颜笑了,因为他遥遥望见了黄罗彩绸的凤辇缓缓驶来。终于等到救星来了,他知道,大伙儿这回有救了。
不待鸾驾停稳,普颜已猫着腰一溜儿跑去,公鸭似的嗓子扯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人早已跪倒在地,膝行爬至下踏处一趴,刚好赶上皇后的一只金凤履,稳稳落在了他的背上。
察丝娜立稳了身子,一身大红盘金团凤袍拖着长长的尾摆,两边宫女赶紧替她提溜起来,轻轻一抖一扯,理顺了褶皱。只听她笑道:“又是哪位大人犯了龙颜?着急着把本宫找来救场么?”
她不是头一回干这个了,每次皇帝当庭发怒,左右相国瞧着不妙,便会派人知会一声,但凡皇后娘娘出手,三言两语必能平息雷霆之怒,重罚的改轻罚,轻罚的改训斥,训斥的改得屁事儿没有,甚至反获忠直敢言之赞,面子实在大得很。这法子屡试不爽,总是能挽回天意的,不少触犯龙颜的臣工吏员都受其恩惠,逃脱了厄运,直把她看做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至此再没人嚷嚷**不得干政,否则必遭口诛笔伐,群情汹汹,下场惨不堪言。
面对皇后轻描淡写地询问,普颜满头大汗地回道:“回娘娘的话,这回可大发了,如今叛军四起,剿贼不力,国库里的银钱也吃紧了,三十多位大人联名请奏增税平叛,陛下忽然就龙颜大怒起来,已骂了小半个时辰了……陛下最听娘娘的话,您赶紧劝劝吧,再这么气下去,伤了龙体,那可怎么得了呦?”
察丝娜黛眉微敛,没再说话,也不着急进去,就站在殿门口静静听着。普颜赶紧从车上抱下一杆青罗伞盖,唤过一名金瓜武士,“来!赶紧的,金瓜放下,撑这个,可劲儿的撑,日头毒着呐,可不能把皇后娘娘晒坏咯。”瞧见金瓜武士突眉瞪眼,怒掌巨伞,他这才顶着烧卖似的笑脸,跑到皇后下首,低头哈腰,小意地伺候着。
殿内的风雷愈发凶厉,话题却越扯越远,只听海天怒道:“忽兰多、巴尔思,都算是宿将了,说败就败了,还被叛军直捣黄龙破了豫章,豫章啊!岭南门户,南下咽喉之地,就这么没了!还有更离谱的,堂堂建安城守,葛禄氏的万户,手握万骑之众,望见叛军大旗,居然就夹着腚逃了?这样的懦夫!混账!到底怎么成为城守的?啊?你们收了多少金银,将朕的建安卖了?啊?你们说!说啊!”
没人敢回答,海天也没想让人回答,他紧接着吼道:“拟旨!”
“诺!”一边儿的司礼监赶紧应诺,颤抖着摊开黄绫绢轴,提起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