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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明的羊奶粥煮的味道还是那么好。”男子抹了抹嘴角,而后扯开了毡衣的领子。
少年笑笑不说话,继续切掰着手里的大馒头,这可是草原上的稀罕物,可汗尊敬自己的主人,才给了一羊皮袋子,别的小头领想吃都只能闻闻味道。
“呼!——”男人大大喝了一口,又长长呼出一口气,吧唧了一下嘴,少年又把第二碗粥递到男子面前,男子用粗大的手指抹去花白鬓角旁的汗液,而后接过铜碗,顺便将另一只手里的碗递给少年。
“说起来我也不是溧阳那边的人,可是啊,这馍泡肉粥的味道真好。”男子吹了吹手里的粥,又小心地喝了两口,又絮絮叨叨:“那还是天平三年,那时候先帝还在世,我被举孝廉,人生头一次离开三川,从南边到北边来的第一驿站就是溧阳,当时的溧阳可是有三万户,比我到这之前的人多太多了。”
男子喝了口肉粥又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和你说过的那位山阳令还是个孝廉,也是第一次出远门,那天我俩在溧阳城里转了半天,最后找了一家小店,来了碗地道的羊肉泡馍。虽然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可是我还记得,当时的他拿到碗看里边芫荽的那副苦瓜脸,真是精彩啊,人生头一次见那么灰黄的脸色。”
男子蜡黄的脸上满是笑意,大大喝了两口粥之后,男子舔了舔嘴唇:“你要是回去了,记得去溧阳尝尝,芫荽一定要多放,不然不正宗。”
少年忽然觉得背后一凉,虽然帐篷里的马粪烧得正旺,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八岁那年的冬天,身处冰天雪地之中。那冰冷飞扬的大雪,让人手脚冰冷,自己耳旁似乎又传来了厮杀和哭喊的声音。
男子仿佛没有觉察到少年的呆滞与异常,他忽而又神情哀伤:“不过说不定溧阳现在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怕是你回去也没机会尝到了。”
少年艰难地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而后抬起黝黑的面庞,露出一个尴尬地表情:“老师!”
“怎么?”男子拿着铜碗,似笑非笑。
“我……”少年想了想,还是没开口。
“是嫌弃我烦吗?”男子摇了摇头,“我还以为咱们相处了五年多,你愿意多听我说一会。”
少年闻言,忽而跪下,重重地磕了两个头。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男子放下碗,而后走到少年身边,轻轻说:“是不是因为今晚要走啊!”
少年眼睛一酸,而后涩声问道:“老师您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男子戏谑道。
“可是……”少年的眼里除了泪水,多了几丝疑惑,而后又变了脸色。
“别慌。”老师将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而后扯了扯自己的羊皮袄子,往门口踱步。掀起门帘,左右看了看,而后回身拉起少年。
“克明啊,从我五年前被胡人抓来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寻常的姚人孩童,十多岁还只是帮父母打猪草、送饭,你却已经在远离故土的塞外给人做奴隶,牧牛牧羊两年多,而这两年多的艰苦生活却没有熄灭你眼中的那团火,所以在乌头汗送来那五六个孩童中,我一眼就相中了你,得知你是姚人之后,我更是开心。这次你瞒着我,我是既开心又心酸。”
“我……”少年想开口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很无力。他知道眼前这个自己称之为老师的人是这草原上对自己最好的人,可是年少时曾经历的恐怖场景,那个自己最相信的伙伴却背叛了自己,还害死了对自己像兄长一样好的人,从那时起,自己就把感激和信任割裂开了,余生自己或许会感激每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可是绝对不会完全相信谁。
“不要多说了,虽然这几天我和你几乎是日夜相处,但是若不是刻意留心,也发觉不了你的行为,路线都打听好了吗?”
下意识地,少年觉得这位老师似乎有跟着自己一起跑路的打算,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早从年年去打草谷的那几个人嘴里问清楚了。”
“马匹粮食呢?”老师又问。
稍稍犹豫了片刻,少年回答道:“就偷乌头汗送给您的那匹‘墨麒麟’,帐篷外的牛车上我藏了几根肉条。”
老师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虽说到了晦日,这两天又多云,可不利于他们发现你的同时也不便于你认路,加之你又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之后把乌头汗给我那半袋子馒头也带上吧,还有那一皮囊酒。这样即使是走了岔路也不至于出事。”
“老师,您……”
男子伸手打断了少年的话:“本来你铁石心肠,现在也别婆婆妈妈,我要是猜得没错,你本来就打算今晚动身吧。”
看到少年点点头,男子又继续说:“你要是真能回去,老师我拜托你两件事。我的名号出身你还都记得吧。”
“老师是三川安雅人,讳大吕,早年人称‘东溪先生’,后来做过东阁秘书校郎,又调任北原郡守。”
“记得就好。我投降了胡人,这辈子是没脸回去了,可是我不能耽误别人。我在南方有一妻一妾,闺名分别叫李兰芝和肖箐箐,她们和我都没有儿子,如果你能遇到她们,她们又还为我守节,你就说我已经在北方病死了,死前让她们改嫁;若是早已改嫁,就是劝慰她们,我在北方花天酒地,乐不思故土,已经将她们休了。还有,我的老父亲……”男子的声音无比悲哀:“若是冥冥中有定数的,你去了再也无法见到他的话,就帮我添一抔土;若是能见到,就说我不孝,生不能侍奉父母,死不能报效国家,请他……请他老人家……把我的名字从族谱上划掉吧!”
少年看着这个头发已经花白、面容略微萎靡却还没有四十岁的男人,心中也是一阵酸楚。低沉地开口说:“学生知道。”
这是一个乱世,中原乱,草原乱,没有谁能在这世间平静地生活。曾经数次南下袭扰大姚的雄勒部早就在几十年前,分崩离析,草原上是数百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柔闵、浩寒、薛布勒、牙花尔……无数自称雄勒部继承人的部落冒了出来,然后就是青色的草原一年四季流淌红色的河水。南边近三百年的大姚架子虽在,可里边却乱成一团,四方诸侯听调不听宣,中原的皇帝只是一个玉玺,捏着鼻子不停地盖章承认这些人造成的事实。这些世代生活在边塞地区的人和来边塞牧守的官员,则是其中最为悲惨的一批,他们不被中原重视,不被草原认可;祖上是姚人的或许还会抱团,祖上是胡人的也会互相亲近,胡人和姚人的混血,那真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就是这世上的孤儿,本来还有些温情的邻里面纱早已被这残酷地世道撕碎,当北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时,邻居撞倒了在门口傻站的少年,而后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跑了,再之后,少年就有机会年年八月见飞雪了。
“时间还早,你带着木桶去河边打桶水,顺便看看情况。还有,我睡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睡着的。你,勉之!”男子盯着少年说道。
少年点点头,或许这就是两人的最后一面,之后无论是成是败,余生都是陌路。
少年稍微收拾了一下屋子,而后拿起水桶,又看了一眼火塘旁的那个男子,而后掀起帘子,出了门。
一股冷风吹到克明脸上,这扑面的寒意让他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九月底的草原早已是一片枯黄,靠近边塞的这片猎场虽然比草原暖和了一点,可是天气依旧让人冻得哆嗦。
走到河边,克明远远见到几个人影,想来是各个头目的奴隶为他们打水,也只有头目才能在秋冬奢侈地享受多余的热水,一般的牧民即使烧汤做饭,也要精打细算,看看手里还有多少牛粪,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克明走近,正要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打水,却看到一个人,而后他想也不想地转身走远。
在河畔和人说笑的人忽而脸色变得铁青,让他一旁的伙伴有些害怕,而后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疑惑而小心地问道:“杭亚都,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脸色就像长生天派来收割人生命的乌鸦,黑的让人害怕!”
“没什么,旭勿忽,只是有些麻雀看不起还没长大的老鹰,嘲笑曾经还是笨拙拍打翅膀的雏鹰。可他忘了,虽然雏鹰曾经抢夺自己兄弟的肉食,但老鹰终究是老鹰,长生天不会怪罪强者的。”杭亚都回答道。
“我曾听说,那嘲笑过雏鹰的麻雀,都被长大后的老鹰杀死;如果他还是这么对你不敬的话,你可以和他摔跤,就像老鹰扭断兔子脖子那样扭断他的脖子。”旭勿忽说道。
“你说得对,或许我应该趁着篝火还未熄灭的时候,在可汗和其他勇士们的面前,堂堂正正地击败他。”杭亚都喃喃自语。
“那你还在等什么?现在乌头汗正和我们的头人在火边喝酒,浩寒部落的明珠萨日娜正在他们面前舞蹈,真正的勇士能忍受屈辱吗?让他的敌人安稳地睡着然后看到第二天的日出?你应该在今晚就获得可汗的嘉奖,萨日娜会将可汗手中的马奶酒送给那些真正雄鹰。”旭勿忽怂恿。
于是,正紧张准备着逃跑事宜的少年,浑然不知将有一帮人会在今夜堵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