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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吉若阴沉着脸,一眨不眨盯着紧闭的那扇门;身侧人群来来往往,有人不时来到他身边低声请示什么,他也只是心不在焉随口敷衍,半点没将属下的话听进耳朵。
十几分钟前高桥秋子被送入房间,之后赶来的随船医生匆匆入内为其做详细检查,日吉若寸步不离守在门外,以确保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情况。
属下们或许是忌惮他外放的气势过于压抑,除却刚开始蜂拥而至前来探询情况,过后没多久船上的人员即刻散去,该谨守岗位的继续戒备,剩余的人被日吉若命令去接手招待抑或安抚来自冲绳的贵客们。
那原本该是日吉若今天的行程安排,只是他现在分不出心神,包括近卫们在内…近卫们还未能从异变中调整好心态,日吉若觉得还是不要让他们和根来组人员过于靠近。
一来,不明所以的组员可以缓和紧张情绪,二来,隔离双方能防止在信息交流中有人不经意间泄露什么。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幸遭遇全军覆没又重生的诡谲经历,好奇进而追查是必然的…关于高桥秋子的一切,即便是风声鹤唳,日吉若也必得要做到万无一失。
等到熙攘人群依次领命而去,走廊蓦然冷清下来;日吉若重重靠到身后的墙壁上,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闭了闭眼,俊秀淡漠的脸庞终于露出一抹疲惫来。
不是看不明白众人的欲言又止,根来组、比嘉中、甚至这艘船上其余的人员,那些投射而来的眼中俱是狐疑、惊讶、猜忌、以及若有所思;日吉若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而后一直缄口不答,这是他保护的方式。
………………
沉闷的寂静中,耳畔只听得一记细微的声响,日吉若猛地支起身,扭头看向不足半臂距离的房门――――那处被打开一道缝。
被临时拖来充当急救医生的男子站在门内,“若少爷…”他一手扯下挂在耳际的听筒,表情有些严肃,“那位小姐…”
“秋子怎么样?!”日吉若心急如焚地抢上前去,对上那男子沉郁的眼神,心头更是惊惶。
“左小腿骨折,脊椎轻微错位…考虑到她是从二楼跌落,不排除脑震荡的可能性。”男子沉吟片刻,组织下语言方才继续说道,“船上医疗设备不足,我建议马上送小姐回总部做一次精密检查。”
一时间彷如掉入冰窖,日吉若只觉得浑身血液在瞬间凝固,“她伤得这么重?!”
男子也不敢回答只是微微颔首,随即略略侧身让出位置,任由日吉若一阵风似的卷入他身后的房间;男子几步走出去,返身阖上门扉,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暗自叹息。
其实他说得并不详尽,关于那位昏迷的小姐…有些情况被隐瞒下来,因为太过不同寻常,而他也只是日吉组负责外伤急救的医生,内科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那位小姐伤势很是古怪,按照所提供的情况,她不过是从二楼跌落,那种高度一般顶多身体受点不大不小的伤害,可现在那位小姐的状况却比预估来得严重…之前男子甚至检查出对方双耳耳道出血不止,很象爆炸现场被气流冲击所伤。
男子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扉,忍不住再次长叹一声,扯落胸前的听诊器,静静站着等候房间内的自家少爷下一步指示。
………………
躺上床上的那人双眼紧闭,淡白到透明的脸几乎与床单融为一色,发丝也失去活力般散落在枕畔,若不是她戴着呼吸罩,那样安静的姿态会令人错以为她不过是睡着。
心思百转千回,日吉若缓缓松开几乎抠进皮肉的双手,摸出口袋中的手机,一个电话拨到控制室去,“是我,马上联络直升机。”
说完也不待电话那头的人提出质疑,立刻结束通话。
室内安静到一点声音也没有,日吉若走到床前,怔怔盯着床单下细微的起伏,突然心疼得无法抑制。
“秋子…”他低声喊她的名字,隔了一会儿,怀着一点点希望再次开口,“秋子。”
回应他的仍旧是自己干涩的声音在室内回荡的余响,她闭着眼睛姿态温驯如同小鹿,仿佛要沉睡到时间的尽头…
日吉若闭了闭眼,强自压下体内蓦然升起的惶恐,生生将思绪转到别的地方去――――再这样胡乱猜疑,他怕自己止不住越往坏处想,最后…一定会归罪旁人。
首先就是引发这一切的――――比嘉中那位胸前挂着海螺的,甲斐?对吧?
然后衍生到根来组,如果不是根来组的木手把同伴带到船上…甚至,如果不是日吉光秀把她从安全的藏身处掳走,她又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察觉到情绪正处于决堤的危险边缘,日吉若狠狠眯了眯眼,猛地深吸一口气,借用混合药味的冰凉缓和沸腾杀意,良久,慢慢吐出长息。
侧身坐到床沿,小心翼翼将手探入被单,握住藏在被单下高桥秋子的手,摸索着挤入她无力的五指间,让两人十指相扣。
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许是有所感应,昏迷中的人动了动,象是潜意识回应般,软软的手指勾缠着他的…紧颦的眉尖也稍微舒展些许。
日吉若猛地收紧手指,暗金双瞳悄悄松软下来。
………………
时间在他无声的注视中逝去,直到过去很久,久得日吉若终于察觉不对劲。
控制室联络的直升机杳无音讯,这艘船在航行,而直升机需要从东京总部起飞,但是再怎么延误也不该超过预计这么久,发生什么事?
心念方才一动,敏锐的听力就搜罗到外面有不同寻常的动静――――日吉若怔了怔,转头看着紧闭的门扉,缓缓眯起眼睛。
沉默半晌,恋恋不舍抽出与高桥秋子相纠缠的手指,替她掖好被单,最后方才起身。
悄无声息地打开门,暗金瞳眸极具威胁性的盯着不知怎地聚集在外面的近卫们;唯恐惊动后面还未醒过来的高桥秋子,日吉若下巴微微一抬示意对方退得远一些,反手阖上门之后才低声问道,“什么事?”
日吉若的十二名近卫全数到齐,并且每个人的神色都是异样中带着不敢置信;面对日吉若的询问,近卫们面面相觑,良久,有人吞吞吐吐的开口,“若少爷,组长亲自下令追捕日吉光秀…必要时…格杀勿论。”
“什么?!”日吉若猛地一惊,不禁上前几步死死盯着开口那人,“再说一遍?!”
“具体情况组长那里还未传来消息。”男子被看得有些慌乱,忙不迭将所知的情况尽数说出口,“只知道组长和客人前往会谈的路上有陷阱,日吉光秀参与了阻杀行动,。”
“组长和客人都平安无事,安藤受了点伤…绪方却当场身亡。”
男子边说边注意观察着自家少爷的表情,眼看着盯住自己的那双暗金瞳眸煞气一点点亮到骇人,男子忍不住低下头,“日吉光秀趁乱消失…似乎是中枪后逃走。”
“若少爷…”
“没事,你继续说。”日吉若摆了摆手,想了想复又打断对方,“算了,不必再说,马上打电话给我父亲。”
“对了…日吉光秀身边的人呢?”
………………
男子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怔,思考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呃~追随光秀少爷那些人…全部都留在船上,若少爷的意思是要把他们…”
全部监禁亦或者全部处理掉?男子也不敢多事妄下什么决定――――其实他也觉得奇怪,如果说光秀少爷…呃!他一时间改不过称呼,想到此处他倏然一惊,悄悄抬眼一看,见自家少爷神情并无异样,然后才放下心来。
这件事说起来确实有不对劲的地方:如果说日吉光秀蓄谋已久,执行伏击计划时怎么不带上效忠自己的人?而是要仅凭一己之力对付日吉组固若金汤的重重警戒。
是不自量力吧?当然,即使日吉光秀把属于他的人手尽数用出去,最后想当然不过是赔上更多人命而已…
关东第一的日吉组…不单只是名号响亮而已。
不期然联想到日吉组组内几乎战无不胜的事迹,男子微微一愣,心中忽的升起一种极是诡异的想法――――日吉光秀少爷…会不会是不愿意忠于自己的人无谓牺牲,才单独去做阻杀组长那件事的呢?
可是…组长…是他父亲吧?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就算是想夺权…若少爷不是表现得很明显吗?若少爷已经萌生退意,将来继承日吉组的人选只剩下日吉光秀,没得选。
这样的话,那位还有什么非要抢先动手的理由?
………………
日吉若沉默下来,心思动得飞快将所有尽数考虑一遍,过了一会儿,沉声开口下令,“通知控制室立刻返航,加派人手警戒。”
“把日吉光秀的人看牢,别让他们弄什么小动作。”
“三个人跟着我,余下的保护秋子,她少一根头发…”暗金瞳眸扫过近卫们,日吉若眉梢微微一挑,俊秀脸庞缓缓浮现出几丝狠戾,“你们该知道我的脾气。”
“是!”十二名近卫中身手最好的三个人迅速出列。
日吉若取出手机,边开始联络各方边急匆匆朝着走廊一头跑去,走出十几米,脚步骤停,返身折回,抢到高桥秋子所在临时病房前,打开门探头进去看了看,眼见那人还安安稳稳躺在床上方才放下心来。
“别让她单独呆在房间里,你们就近去守着。”日吉若侧首对着最近的男子说道,“上次我说过的防卫漏洞,这次别再出现。”
之后又顺势将始终等在门外又满脸惊怯的临时急救医生一把扯到面前,日吉若阴森森的上下打量对方许久,然后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坂…坂井。”男子慌慌张张地抬手推高滑落的金丝细框眼镜,说话有些不太顺畅,“若…若少爷。”
“很好――”日吉若语气甚是平和的点头,狭长眸子略带赞许神采,“总部直升机抵达后坂井你跟着去,医疗机构无论对秋子做什么必须第一时间通知我…”
“坂井你一定不会拒绝我这个小小的要求,对吧?”说话间,他松开掌心紧攥的那幅衣襟,还顺手替对方掸了掸褶皱与灰尘,态度几乎可称为客气。
只不过当他再次开口,接下来的话就有那么点血腥在里头。
“放心,我日吉若从不亏待自己人…”意味深长的顿了顿,日吉若缓缓勾起嘴角,沉郁的暗金瞳眸显得愈发阴鸷,“别让我失望。”
低沉的声音微微有几分沙哑,最后一句话与其说是期望,不如说是满含杀意的威胁。
………………
坂井抽着嘴角站在原地目送自家少爷领了三名近卫急冲冲离去,半晌,惊魂未定的抬手抹了把冷汗。
――――真真是无妄之灾!他不过是随船医生而已,原以为只是处理些小打小闹的外伤,然后可以窝在销金窟里醉生梦死…怎么一个眨眼就要上演谍战了呢?!
还密切注意总部医疗机构对那位小姐做了什么?!
若少爷是不是太看得起他坂井啊喂?!总部那群眼睛长在额头的精英分子会让他个小小随船医生跟进跟出就怪了!别到时候他出师未捷身先死…
越往后想就越忍不住想嚎啕大哭,坂井揉了揉太阳穴,满脸憔悴的望着留在走廊内与自己静静对视的几人,良久…猛地撇开头。
嗷嗷嗷~若少爷刚瞪着他的眼神杀气十足啊十足!现在近卫们脸色好难看啊好难看!
不用想也知道,如果他今天把事情办砸了,若少爷绝对会伙同近卫把他大卸八块然后丢到海里喂鲨鱼吧?!
激灵灵打个巨大的寒颤,坂井咬了咬牙,决定抛开对总部医疗组的成见,专心完成自家少爷下达的监视任务――――和若少爷比恶鬼狰狞三分的目光相比较,医疗部那群的高傲小眼神简直就是挑/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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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吉光秀躲在码头栈桥下某根木桩的阴影里,整个人浸泡在海水中,只余下半颗头颅露出水面,耳朵竖得高高的,极力从潮汐起伏声中分辨出别的动静。
偶尔有零零碎碎几声枪响…那应该是此次伏击日吉组组长的势力正在被清扫;远远的,海风呜鸣声中有引擎轰响,乘着风在附近飞驰…那却是日吉组的飞艇正在搜寻漏网之鱼的他。
也幸好现在处于涨潮时分,藏身地一时半刻还不至于被发现,他想只要熬过最紧要关头,等到日吉组人马转移搜索方向他就可以趁隙脱身。
微微动了动已经有些不听使唤的手足,日吉光秀苦笑一声――――还要熬多久呢?从他跌落海水游到此处过了多久?
即使是在盛夏,海水的温度还是有些彻骨,他的手脚都开始变得僵硬,更别提还受着伤。
而且照这样涨潮的速度,不必等太久他就会因为水位升高淹没栈桥而窒息死亡吧?
没有死在乱枪中而是躲藏时不小心丧命吗?
如果他死了…她会是什么表情呢?悲伤吗?还是解脱?
‘你要是敢先我一步死去…做鬼我也不会让你安宁!’那女子的声音悚然滑过耳际,就如同她靠在他耳边吐气成冰。
日吉光秀眨了眨眼,仿佛在眼前无边暗色中看到高桥秋子淡白的面孔――――空荡荡的胸口终究还是泛起一丝细微异样。
那是名为‘不甘心’的求生意志。
无论如何…她对他也并非无动于衷…对不对?那女子倘若知晓他死亡…是不是会和他母亲一样做出极可怕的事来…
那样血流成河…最后赔上自己永世不得超生…
想到此处,日吉光秀松开一手,摸索着抚上肩际,指尖寻到伤处,用尽力气抠入皮肉…下一秒,噬骨疼痛如同利刃刺破他脑海的混沌。
痛苦骤然驱散体内蔓延的麻木,日吉光秀急喘几声,收紧双臂,顺着水势往上攀爬一段距离,几乎堪堪顶到栈桥底部,然后抬手捂着嘴将溢到喉咙口的腥甜咽回去。
现在…至少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
………………
栈桥下的海面黑黝黝的,呼吸间俱是浓烈的海腥味。
抠进木桩的双手手指已然僵硬到泛白,日吉光秀微微抬眼看着头顶触手可及的栈桥底部,脑海有瞬间的恍惚。
今日的计划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他万万没想到,即使占了知晓未来这个便利也还是没能斗得过日吉律…那个男人真真了不得。
日吉光秀只是不愿意情势照着曾经的未来发展下去而已――――日吉组与根来组仇恨的最初根源却是双方新生代遭遇伏击,凶手到最后都没能查明,当时幸存下来的人不约而同失去遇袭那段记忆,也造成双方相互猜忌,最终惨痛收场。
原本日吉光秀不想插手,甚至有些静观其变,可是…高桥秋子…她和日吉若形影不离,如果不知名的势力阻杀日吉若一行,势必波及到她。
即使只有一点点可能性,日吉光秀也不允许她遇险,所以他率先出手,算是打乱命运的进程。
计划原本还算顺利,日吉律和根来组组长约定的谈判地点及路线,和日吉光秀的记忆半分不差…日吉光秀很早就针对此次会谈有所布置,包括将路线暗中泄露出去。
日吉组在关东地位超然是没错,却也还是有野心勃勃的人伺机以待,不是吗?
就算那些都不成气候,日吉组内本身也存在异样心思…这几个月来日吉光秀一直努力瓦解各方对日吉组的向心力,成效不大,也隐隐埋下祸患种子。
曾经的未来里被日吉若一举歼灭的反对势力,如今还看不出端倪…日吉光秀却知之甚详。
那些可都是他从小接受教育时被用来做例子的真实事件:所有暗箱操作的秘密,彼此势力的矛盾纠结,欺瞒上位者获取的私利,一切都是他要求合作时用得上的把柄。
为了各式各样利益聚集在身边的人,彼此心知肚明…日吉光秀知道那些人不过是反向利用他而已,那又怎样?
他的最终目的并非那些人以为的夺取至高权力,日吉光秀苦心造诣不过是要日吉律死…只要日吉组最强大的庇荫倒下,不必他再动手,整个日吉组也会很快被分食殆尽。
现在的日吉若有高桥秋子在身边,心有牵挂的男人手段自然不会如彼时那般残忍决绝。
只可惜…功亏一篑。
………………
也是直到今日,日吉光秀才恍然明白,原来日吉律从头到尾就没有相信过,又或许是日吉家独有的冷酷在作祟――――除了自己认定最重要的人,其它的俱是随手可以牺牲。
所谓‘dna证据’竟没有丝毫消弭日吉律的戒心,那个男人甚至在他发动突然袭击时露出‘恭候已久’的表情。
这点却是日吉光秀的失策。
只是…罢了,事到如今多想无益。
日吉光秀也不在乎自己处心积虑的筹划瞬间化为乌有,事实上…当看到日吉律躲过偷袭枪口那刻他甚至是有些欣慰的…
这种心思很矛盾,他想,或许他始终太年轻也不够冷血。
之所以做出这种几乎可以称为可笑的举动,不过是心头的爱恨无法取得平衡,日吉光秀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现在拥有高桥秋子外貌的那个女人有意无意给过暗示,日吉光秀也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到那女子想表达的:
曾经的未来不会发生,也或许那根本就是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能够活下来就要朝前看,沉溺于过去…终有一日会自取灭亡。
日吉光秀也试过努力忘怀,可惜…
曾经的未来,那些刻骨恨意由始至终萦绕在心头,闭上眼,青木原树海那个深夜就历历在目,他的所有顷刻间毁于一旦,没有尝试过的人不会明白那种痛到骨髓的滋味。
如果他忘记…这世上还有谁替他记得…仲间、石井、加贺、山城、武藤…陪在他身边共同成长的近卫,孕育了他最后悄无声息死去,连一句称呼都没能听到他喊出口的高桥秋子。
那些记忆、悔恨、哀恸与遗憾构成他全部人生。
日吉光秀只是恨着命运,然后,即使是迁怒又或者自寻死路也必须做点什么,如果要他仅仅怀着秘密苟活,他迟早会疯狂。
还有最近苏醒的那些记忆…那个女子…红唇如火,瞳眸似水…却不是他能拥有,日吉光秀心想或许那就是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已经…没了活下去的动力。
………………
不知不觉间松开紧扣支撑物的双手,身体猛地下沉些许――――日吉光秀怔忡片刻,伸长的手指轻轻搭住木桩,模糊的思绪一时竟犹疑不定。
一个骤起的浪头扑打在脸上,冰凉咸腥的海水争先恐后灌入,日吉光秀激灵灵打个寒颤,猛然间察觉到处境的岌岌可危。
栈桥下的水位已然涨高到只余得鼻孔以上部位露出水面,原本隐约的天光浓得墨汁一般,放眼看去满目漆黑。
远远的,出口处那一线光亮不知何时消失,他如今象是陷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除却绵绵不绝的潮汐,就是水下激烈的暗涌。
那些水流形成漩涡,正极力撕扯他的身体要把他卷入深渊。
日吉光秀艰难抬高一手,抹干沁入眼角的海水,极目眺望片刻…不知怎地,忽然心如死灰。
豁然松开指尖勾缠的支撑,日吉光秀全身心放松下来,闭上眼没入漫天刺寒中。
水面下…浊浪翻涌。
再往下一直沉…湍急的水流渐渐消失,日吉光秀睁大眼睛定定望着上方不知哪里,无数的气泡打着旋从身侧掠过,凌空伸出手,冰凉的水从指缝流淌而去,如同急速飞驰的幻影。
身体一直一直往下沉…吐出胸腔残余的最后一丝热气时,恍恍惚惚的暗色中,远远的有什么东西正凭空显现。
――――那是…一支…白骨嶙峋的手?
………………
无人知晓的海水中,漂浮着一丛暗金发丝,少年惨白的脸庞泛起青紫…眼睛半睁半阖,四肢微微展开,如同浸泡在玻璃瓶中的标本,毫无反抗任由暗流席卷着往更深处拖去。
漫无边际的黝黑水底,平静水流蓦然向内凹进,仿佛有看不见的吸力吹开水流,水波动荡不定,只余得白骨的手凭空出现在少年毫无起伏的胸前。
五爪箕张,尖利的指甲去势如电…仿佛要把少年整个穿透,却在触及的瞬间堪堪停顿。
如果有人看得见这幕定会恐惧不已,那只骨肉销烂的手攥紧少年的衣襟,随即少年身前身后空荡荡的水中渐渐有莹绿闪烁。
那些光点吞吐不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涨大――――水流象是被巨力搅动一般退开,莹绿光芒最终在少年身侧形成一道壁障。
不多时有许多模糊的影像缓缓成形。
都是腐朽不堪的样貌,狰狞到可怕的尸骸却以护卫的姿态簇拥着少年。
‘光秀少爷…’
莹绿光团在海水中渐渐移动,随波逐流。
少年闭着眼,皱紧的眉间不知不觉竟缓缓舒展开…就象是做着极美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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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暴雨一贯毫无预兆,前一刻晴空万里,下一秒就是乌云四合,倾盆而下的骤雨打得人措手不及。
日吉若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敲开父亲的门。
此处却是离岛,位于东京湾以西十几海里远,日吉组最安全的场所之一。
男人坐在高背椅上,双眼微微眯缝着,背后是落地玻璃窗,窗外天空恰恰滑过一丝闪电,青蓝色的光芒映出他明灭不定的神色。
“父亲。”日吉若走到近前,低声问候。
日吉律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姿态,一双睿智的眼眸眸光显得有些阴沉;两人各自保持姿态相对许久,日吉律缓缓开口,“都知道了?”
“是。”
“那么…接下来你怎么看?”
听到这般询问,日吉若怔在原地,暗金双瞳微微睁大,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投到身上的眼神悚然凛冽起来――――日吉若忍不住身形一僵,眯了眯眼,蓦然抬头,“父亲…事情真如传回来的消息吗?”
“那个人…是哥哥吧?”日吉若忍不住这般说道。
日吉光秀身上流着和他一样的血…纵使那人一直想夺取权力也不该是这般动作,那分明是自寻死路,日吉若不认为有人会如此蠢钝,一定是哪里不对!
“父亲…请下令彻查,或许…”或许有什么误会,日吉光秀或许是被陷害。
………………
“呵~阿若还是天真了些。”日吉律摇了摇头,忍不住笑起来,搁在椅子两侧把手的双掌搭成尖塔状,好整以暇看着自己儿子。
“从找回那个人…之后组内就开始摇摆不定,阿若你却任由那些心思泛滥。”
“是因为终于有兄弟所以心慈手软,还是…你不想接手家业?”
日吉若忍不住一惊,抬头扫了日吉律一眼,复又迅速低下头,抿紧嘴角也不答话,略偏移方向的脸庞却无声表露立场――――确实如对方猜测。
半晌,日吉律长叹一声,“其实呢~我原本无所谓谁得到日吉组,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过的好就行…只是…”
年逾不惑的低沉声音潜藏几丝微妙,“那个人我一直在观察,能力也算不错,如果不是他志不在日吉组,或许我会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作为长子继承家业,你过想要的生活…也是皆大欢喜。”
纷乱的心思停顿在男子一番言语当中的关键位置,日吉若诧异地抬头,“什么叫我是您唯一的儿子?”
“啊――?我没说过么?”日吉律微微挑了挑眉,随后露出一丝算是‘恍悟’的神情,“好象是的,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日吉若嘴角狠狠一抽,阴森森磨牙道,“父亲――请不要学母亲的表情。”那很恐怖,也会让我忍不住想揍人。
家里有个时不时脱线的母亲也就罢了,喜欢的女人也经常性令人哭笑不得,日吉若已经觉得自己可能是悲剧,他父亲现在居然也想露出那种莫名其妙的表情…试问还有天理吗?!
脸色黑了又黑,日吉若握紧双拳。
日吉律漫不经心的笑笑,又沉默半晌方才继续开口,“算了,反正你也长大了,有些事可以让你知道。”
说话间,日吉律自安坐的高椅内起身,踱到窗前,抬首眺望屋外的电闪雷鸣。
………………
豪雨如同天上有人打翻水盆,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玻璃发出令人心烦气躁的声音。
日吉若静静望着自己父亲强大的背影,不知怎地竟从男人山一般宽阔的肩背隐约看出几丝淡淡的哀伤来。
“那时候你还没出生。”日吉律慢吞吞开口说道,声音如同穿过清晰的雨滴,象是连思绪一起回到遥远的过去。
“我和薰的第一个孩子,我很高兴…替他取名光秀。”
“薰几乎算是溺爱孩子,三岁了还整天抱在怀里不肯放手,偶尔光秀离开视线就担心不已,谁也想不到…有人不畏惧日吉组的报复敢绑架我的孩子。”
“等找到的时候光秀已经…薰只看一眼就疯了。”
“医生说薰失去记忆,那样也好,场景太过悲惨,她忘记也好…我就骗她光秀只是失踪,她也深信不疑。”
日吉律微微回头看着走到近前的日吉若,眼神微微柔软下来“知道你的名字怎么来的吗?”
“‘若’――――你和光秀长得一模一样,是我失而复得的儿子,也是薰几乎用性命交换生下的孩子。”
窗外轰的一声巨雷,之后又是一道闪电,惊天动地的声响撕开所有粉饰的虚假;日吉若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那么…日吉光秀…是谁?”
“谁知道。”日吉律淡淡的回答,神情俱是冷漠,“他只是敌人。”
………………
日吉若怔在原地,凝固的思绪以缓慢的速度消化得知的信息。
然后是冗长的沉默…日吉律似乎也不着急,仍旧面沉如水望着窗外,硬朗的脸庞被忽明忽灭的闪电映出几丝残忍。
半晌,日吉若长吁一口气,沉声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父亲。”
“那么…去吧。”日吉律背着双手,头也不回。
待得身侧的脚步声远去,紧闭的房门开启,日吉律忽的再次开口,“若,你先去见一下绪方…他安置在侧厅,我已经派人去请仓桥。”
“日吉光秀的事你全权处理,我不插手…只是别太心软。”
“是。”日吉若阖上房门,身形却停滞不动,低头望着脚下,沉默良久,微微眯了眯眼――――‘别太心软’吗?
瞥了眼父亲所在的房间,日吉若将手插m入裤子口袋,暗金瞳眸内眸光化为晦暗:不能心软…就是暗示他大开杀戒。
与此事有关的日吉光秀…和追随他的那些人…都必须死吗?
日吉若皱了皱眉,转身朝着侧厅方向走去。
让他去见绪方?为什么?还有…出于什么原因要请仓桥主持前来?
怀着满腹不解,日吉若寻到安置绪方的侧厅。
空荡荡的厅内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矮床,出入口守着人员,走到近前那些人整齐地对着他鞠躬,“若少爷。”
“嗯――”日吉若挥手示意他们起身,下巴对着远远盖着白布的那处点了点,“绪方…怎么回事?”
他原本不过是想询问绪方究竟因何丧命,不知怎地守卫的脸上竟露出惊骇莫名的神色。
日吉若微微一愣,目光落到脸色白到泛青的人员身上,反复打量片刻,想了想又把疑问吞回肚子里,身形穿过那些人直直朝着厅内走去。
………………
绪方的遗体安放在大厅正中央一张矮床上,从头到尾被白布遮得严严实实,连根发丝也未曾露出来。
日吉若站在近前看了很久,最后才抽出口袋里的手,指尖拈起白布一角,微微往上一提――――下一秒,瞳孔骤然收缩。
深吸一口气,日吉若险些按捺不住心头翻滚的骇然与欲呕的恶心感。
绪方…活着的时候算颇具魅力的中年男子,如今他却是一团被挤干水分的破烂,蜷缩着藏在白布下方。
五官如同风干的橘子,周身衣物完好,身体却变得好似木乃伊,露在外面的肌肤只余得一层皱皮,筋突骨爆,和埃及博物馆里千年干尸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事先被告知这具东西是绪方,日吉若会以为有人和自己开了个拙劣的玩笑。
这种乍一眼看过去腐朽到快化为尘埃的…怎么可能是四十岁不到的男子?!
白布一角终于自僵硬的指间滑落,盖住那具可怕的东西…日吉若惊愕许久,慢慢回头看着小心翼翼跟在身后的组员,“怎么回事?”
“呃――绪方先生――”对方吞吞吐吐半晌,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绪方先生刚开始不过是被子弹擦伤…谁知道…几分钟不到整个人就变成这样。”
越说越是惊恐,那人甚至浑身颤抖起来,“若少爷…绪方先生的情况象是时间急速流逝…几分钟就过掉几千年啊!”
“组长让人去请仓桥主持来…若少爷请不要再这里逗留太久。”
“这种情况只有绪方?”日吉若眯着眼死盯住那人,在得到对方肯定回答后忽的一惊。
豁然转身朝着出口疾行,也不管身后的人员有何反应,日吉若急匆匆转过走廊拐角,取出手机一个电话播出去。
………………
“是我,秋子呢?”
日吉若对着电话那头压低声音说道,“给我保护好她,除了我谁都不许靠近,把总部的医生都拦下来,只允许坂井检查她的情况。”
刚才的电光火石间日吉若想起一件要命的事,也造成他现在心急火燎要把靠近高桥秋子的人尽数挡下来…
阖上电话,日吉若抬头对着空气眯了眯眼,“麻烦的女人。”
高桥秋子对绪方下过咒――――如果不巧真的被日吉若猜中,绪方会这样必是咒语起作用…那笨蛋女人竟半点缓冲时间都没有,若是被人察觉要如何是好?
神色急速变幻,耳后却传来纷沓而至的脚步声,日吉若强自按捺下异样,赶忙收起话机装出满脸平静转身望向身后来人。
那却是――――眉梢微微扬高,“安藤?”
安藤良行挟着一身风雨急匆匆出现,身后跟着十数名装备精良的组员,“若少爷。”
日吉若上下打量安藤一行人许久,目光落到人群中装扮迥异寻常的几人身上,神情不变暗金瞳眸内却眸光微闪。
那几人浑身象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一身潜水橡胶服还未换掉…日吉光秀落海了?在这种暴雨天气里?
“抱歉,海面风浪太大搜寻无法继续。”安藤良行上前几步,沉声说道,“组长遇袭附近几公里都被封锁…却只能等雨势再小些才能出动人手。”
“辛苦了。”日吉若微微颔首,正待让那些人暂时退下去休息,却被口袋中急促震动的电话打断未出口的话。
取出话机扫了眼屏幕,日吉若脸色一沉,按下接听键,睨了眼近前的安藤良行,收到眼神示意对方极是上道的领着人无声离去,等那些人消失在走廊尽头,日吉若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
来电却是日吉若布置在高桥秋子身边的保护人员,电话接通那头沉默不语,日吉若刹那间心头剧跳几下,泛起难以言喻的恐慌。
“若少爷…”近卫的声音听上去带着明显的慌乱。
“说!”日吉若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秋子小姐――”
之后电话里的人又说了什么日吉若根本没听清楚,轰鸣的耳际来回只游荡一个结果――――‘秋子小姐…失踪了!’
他让人手守在她附近…谁知道…
“秋子――!”
谁知道近卫不过离开几分钟而已,安静睡在房间里的高桥秋子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室内窗户紧闭,床边立着医用吊瓶架,纤细的输液管缓缓渗漏着药液…高桥秋子静卧的位置却空荡荡的。
仿佛整个人凭空消失般,竟是半丝痕迹也没有!前一秒还在画面里的人,下一秒融化在空气里似的!那里可是戒备森严的总部医疗组!高桥秋子一个活人竟生生消失?!连监控都拍不到任何异样。
一群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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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遥远的海岸线另一头,一处极是荒凉的废弃码头仓库内。
日吉光秀缓缓睁开眼睛,烟灰眸子闪过片刻怔忡。
头顶是破败的钢筋框架屋顶,高处透光的玻璃窗有几扇玻璃碎裂开来,正向内卷着雨水,日吉光秀躺在冰冷冷的地板上,一时分辨不出身在何方。
身体僵硬不堪,被伤到的肩膀竟是麻木不仁…日吉光秀微微动了动,挣扎着起身,一手捂着肩膀,一边极目打量四周。
半晌,卸掉强自支撑的力气,日吉光秀拖着身体蹒跚挪到墙角,靠坐在墙壁上,慢慢歪过头去察看自己的伤势――――之前被日吉律的手下用枪打中肩膀,虽然他及时避开,弹痕还是擦过皮肉,撕开的口子又泡了海水。
日吉光秀咬牙扯开衬衣,而后缓缓倒抽一口气。
肩膀开出几公分的伤口,翻卷的皮肉泛着死白,不算太深却绝对影响行动力。
撑起无力的手,在身上搜索可以使用的东西――――半晌却是无果。
枪支早在逃亡中丢失,手机也进水报废,他更不曾带什么急救用品…果然是山穷水尽吗?
后脑勺重重靠在墙壁上,日吉光秀裂开嘴角,忽的笑起来。
罢了罢了~
事到如今,他唯一欣慰的却是临时将收服的森下信他们尽数留在赌船上…阻杀日吉律是他日吉光秀一己之私,没必要牵连无辜者,如今只得他一人万劫不复…也算求仁得仁。
只希望…高桥秋子能看在微弱的情分上保护森下信他们。
………………
在此处昏暗潮湿的废弃仓库内,空洞而干涩的笑声四下回荡,而后高处那排玻璃窗残余的玻璃猛地依次碎裂开。
屋内突然起了风,和着雨势呼啸着倒灌,空气骤然降到冰点。
日吉光秀停下笑声,烟灰瞳眸转到某处――――身体不期然绷紧,潜意识察觉到危险。
那里…是空无一物的角落,光线也极是暗沉,甚至算是漆黑;有东西,或者说有诡异的声响渐渐大起来。
悉悉索索,不怀好意,彷如一群动物行进间发出的声响。
鼻端嗅到浓烈的腐败腥膻。
一点艳绿发亮的光芒凭空显现,似是夏夜的萤火虫,在空气中飘忽不定,光点渐渐多起来,艳绿的颜色融成一团,有模糊的影像缓缓成形、而后变得清晰。
日吉光秀微微睁大眼睛,喉咙口如同被巨物哽咽――――刻在脑海的名字刹那间蜂拥而至,却被阻塞在脱口而出的瞬间。
仲间――!
他的手足们…
……………
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亡?怎么还能看到不存在的那些人?
日吉光秀抬高手臂,遥遥朝着角落显现的那些影像伸出手,也不顾那些逼近的,竟是半丝人形也不具备的狞恶姿态。
半腐烂身躯,几处白骨森森。
为保护他死去的近卫,再次回到他身边…是要带走他这个已经不该属于人间的亡灵吗?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