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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若在镇上交手,四处房舍树林掣肘,沈碧痕这般打法,或许真能求得两败俱伤,可镇外一片开阔,慧宁固然避得狼狈,沈碧痕却也后继乏力,只一剑去得稍缓,慧宁“瑶池剑”一个格挡架开来袭,双方登时回到均势。
沈碧痕一咬牙,仍是左右开弓,全身自上而下尽皆空门,二人功力终究相去甚远,慧宁既已脱离险境,岂能容沈碧痕再度得逞?右手一个翻转,“瑶池剑”已然回鞘,左手袖袍一挥,左指拿住沈碧痕右腕,一个拧动,“息壤剑”剑尖朝上。
左手换掌,于剑柄处运力一托,“息壤剑”脱手向上飞出,慧宁愤恨她先前偷袭,害得自己在别派面前丢脸,更不抬头,左手伸展,存心想等“息壤剑”落入左掌,再以沈碧痕自身长剑取她性命,方能展现自己一派宗师的艺业。
沈碧痕自知无幸,反而转过身去,面向晋无咎缓缓而行,料到只要“息壤剑”落入慧宁手中,下一步便轮到自己开膛破肚,索性脸露微笑,脚下不停。
晋无咎见她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下打定主意,沈碧痕一死,自己绝不偷生,立时以“息壤剑”自刎,与她死在一起,一阵凉风拂过,晋无咎看她绿衫飞扬,于风中飘然而行,竟不由痴了。
慧宁闻风辨位,待“息壤剑”落至掌心,五指一握,忽觉一阵剧痛,左手握住的竟是剑刃,这“息壤剑”何等锋利?若非及时收手,只怕五根手指都被削了下来,饶是如此,也已渗出两条血丝,“息壤剑”则从手心落下,插入地面。
慧宁更是恼羞成怒,脸上红黄之气大盛,右手握紧“息壤”剑柄,抽出后便要痛下杀手。
又听“当”的一声巨响,“息壤剑”再次落地,沈碧痕走出已有七八步远,久久不见对方扑前刺杀,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慧宁双目惊惶,右手鲜血直迸,再看其余四人,一个个仰头向天,再过片刻,眼前多出一团黑影,一个黑衣人缓缓落在自己与慧宁之间。
晋无咎快步上前,将沈碧痕挡在身后。
五人长剑本已收起,到这时重又抽出,慧宁以“瑶池”剑尖指向黑衣人面门,闻达惯用左手,“紫霄剑”一出,夜空中看似增出一抹鲜艳,宁熊二人手中同为褐光剑,一为“蒙蹇”,一为“贲旅”,安歌儿同样使剑,在四掌门面前,则要相形见绌得多。
五剑之中虽有四剑发光,却在“息壤剑”面前黯然失色,若非直视五人,乍到这镇外林野,可说徒见明绿,不见暗彩。
黑衣人转身对晋无咎道:“去把‘息壤’捡回来。”
晋无咎见这黑衣人以黑布蒙脸,只留两只眼睛在外,腰间同样一柄佩剑,最觉奇怪的是,这人说话声总好像从低处传来,听上去并非口中,而是肚脐。
黑衣人又道:“还不快去?”
晋无咎“哦”得一声,走到慧宁面前,弯腰拾起“息壤剑”,回到沈碧痕面前,道:“沈姑娘,你的剑。”
沈碧痕道:“谢谢。”
回剑入鞘,绿光隐没,对黑衣人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息壤剑”一旦隐藏,四剑增色不少。
黑衣人也不理她,回向对面五人,道:“慧宁师太,你对‘五行剑’的可怕,似乎有些后知后觉,怎么说呢,有些人虽然愚蠢,却生来好命。”
慧宁怒道:“你这话甚么意思?”
她先前这招闻风控剑,在峨眉山下过数十寒暑之功,便是试上千次百次,也绝不该失手一次,她一握不中固然急怒,更多却是出乎意料,始终在想莫非这“息壤剑”不同于寻常宝剑,竟能在与空气摩擦间,令自己双耳产生幻觉?
直至剑身被半空中落下的一枚暗器打中,至虎口巨震、“息壤剑”脱手,方始发现头顶始终悬浮一人。
此间四派掌门齐聚,却对这如鬼行迹浑然不觉,回想暗器与剑身相撞后立时碎散成粉,仅以一颗毫不起眼的小石,竟能带出如此刚猛的撞击之力,倘若小石对准不是剑身而是人头,只怕自己早已吐血当场非死即伤,惊骇之余,则适才抓剑出丑,多半亦是此人所为。
黑衣人幽幽道:“‘五行剑’中,师太能胜得过的,怕也只有这柄‘息壤’,偏生让你第一个便撞上了,难道你不觉得好命?”
慧宁竖起剑尖,道:“你是谁?不敢以真面目视人,却躲在暗处鬼鬼祟祟!”
沈碧痕对着黑衣人的背影道:“恩公,你对‘五行剑’倒还有些研究,‘息壤’打不过那老巫婆,是因为我自己练功不勤,可不是我的剑不好,这一点须得言明。”
晋无咎称慧宁作“老巫婆”,她觉得有趣,随口拿来用了,更教慧宁听得咬牙切齿。
黑衣人并不回头,道:“单凭阴力,自难与师太抗衡,你也不算练功不勤,错只错在娇纵任性,总爱孤身犯险,才会常令家人为你担心。”
沈碧痕被他一语吸引注意,怔怔望向他的背影,喃喃道:“哥哥……”
晋无咎道:“你说甚么?”
沈碧痕道:“你也看见啦,‘息壤’的主人可打不过这老巫婆,‘玄冥’、‘祝融’的主人都在养伤,‘句芒’的主人杀这老巫婆也是探囊取物,不过听哥哥说,她只比我高出毫厘,这人个头都与你差不多了,定是哥哥。”
晋无咎道:“哦。”
目光转向黑衣人腰间,心道:“要真是她哥哥的话,这柄长剑应该便是……”
沈碧痕见他魂不守舍,伸出芊芊五指在他眼前连摆,奇道:“喂!我们得救啦,你不开心么?”
晋无咎道:“你哥哥,这么厉害么?”
沈碧痕浅笑吟吟,见晋无咎左臂血迹未干,从绿衫上撕下一块衣角,替他包扎一圈,道:“我带你去房里换药。”
见晋无咎仍只面向黑衣人的背影发呆,道:“你是还想再看一会儿么?”
晋无咎“嗯”得一声,不知是从口中还是鼻中发出。
黑衣人缓缓抽出长剑,夜空中笼罩一层金光,再度将四剑弱芒尽数覆盖。
慧宁全身巨震,踏上一步,尖声道:“果然是‘蓐收’!‘五行剑’中的金剑‘蓐收’!你是沈碧辰!沈墨渊的好儿子!”
沈碧痕大是不解,道:“喂!老巫婆,你也太厚此薄彼了罢?‘蓐收’、‘息壤’根本齐名,我长剑出鞘时,可没见你这般激动。”
见慧宁脸色铁青,又向沈碧辰嗔道:“哥哥,你明明早就到了,为甚么不早现身?害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沈碧辰道:“我便是享受最后关头救人的快感,我自不会拿亲妹妹的性命开玩笑,是你自己只爱胡思乱想。”
沈碧痕道:“你还有脸说呢,适才城中我差点脑袋都被削了下来。”
沈碧辰道:“是么?你要不要问问师太,她适才收招,是因为林中掌风,还是因为背脊发凉?”
沈碧痕见慧宁脸色难看,方知自己死里逃生,原来是因为沈碧辰暗中出手,心道:“难怪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三道内力,这么说来,一道是晋大哥的,另外两道是哥哥的。”
道:“是啦是啦,总是你有理,好好说话不行么?用甚么腹语?”
扭头看一眼晋无咎,又似想起甚么,道:“好罢,当我没说。”
晋无咎听沈碧辰说话时嗡嗡作响,大不同于正常人口语,听沈碧痕这么一说,依稀明白过来,沈碧辰的声音竟从腹部发出,大为惊讶,深叹世间能人异士无处不在。
沈碧痕道:“哥哥,我带晋大哥敷点药去,这五个浑人你教训一下便是,可别伤他们性命。”
沈碧辰道:“他们五个人,我只一个人,你不该求他们别杀我么?”
沈碧痕道:“他们中便只老巫婆厉害些,剩下三个都是‘十一小’的,武功比我好不到哪里,现下老巫婆受伤,他们哪还是你对手?”
慧宁怒道:“恶贼口出狂言,看剑!”
“瑶池剑”所指,朝沈碧辰腹部刺去。
安歌儿见师父出手,从另一侧夹攻上前,余下三人听沈碧痕竟能认出身份,各自微微一凛,以一派掌门自居,见慧宁师徒尚未露出败象,不宜上阵联手。
沈碧辰一个转身,师徒二人双剑已然刺空,回头再度逼近,却见沈碧辰步法怪异,不退反进,既不伸剑格挡,也不闪身避开,眼看双剑要从胸前透过,耳畔风声传来,沈碧辰竟从两柄长剑中的狭小缝隙穿越,停于身后不图还击,兀自好整以暇向沈碧痕道:
“忘了问你,你俩算是私定终身了么?”
沈碧痕大羞,啐道:“呸!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帮他们一起打你?”
沈碧辰这一下身法与先前沈碧痕避开慧宁时如出一辙,但功力天差地别,沈碧痕一招避得焦头烂额,沈碧辰却游刃有余,亦是存心向慧宁示威,暗指你以徒弟的招式欺负我妹妹,我便以妹妹的招式欺负你,这才叫作公平。
晋无咎眼望剑光闪烁,脑中所想却尽是日间任寰所言,不由自主念及纤纤,心道:
“夏家被沈家近乎灭门,纤纤父母被沈家逼得十六年不能见上一面,这沈家兄妹却救了我,沈家虽然可恶,沈姑娘却不愿抛下我独自偷生,适才我也想好了和她一起去死,来日夏家找沈家报仇,我该站在哪一边?任家要找莫沈两家报仇,纤纤必定在任大哥一边,我绝不可能伤害纤纤,便是要我自己死了,我也不会伤害纤纤,也不能坐视旁人伤害纤纤,可是这样一来,便要与沈姑娘为敌,我虽对她没甚么感情,但要我让她难过,也不是我的本意,何况小哥哥小姐姐要灭盘龙,自然要灭掉夏家和沈家,小哥哥小姐姐是我的大恩人,要我为了小哥哥小姐姐丢掉性命,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如果他们要杀纤纤,要杀沈姑娘,我又该怎么办?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个死去?但是不能的话,我也不可能与小哥哥小姐姐为敌,只好陪着她们一起去死,可我刚才又说愿意为小哥哥小姐姐去死,我只有一条命,好像有些不大够用……”
这般胡思乱想,脑中盘根错节愈发混乱,实在想不透为何天下人不能相亲相爱如同一家?便像蓬莱仙谷的村民一般简单快乐,感慨出谷后诸多不顺,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无忧无虑的生活,直至听见兄妹二人对白,方才大梦初醒,心下汗颜,暗道:
“我既放不下纤纤,又怎能去招惹沈姑娘?她爹爹虽不是甚么好人,但她从没做过甚么坏事,便如小姐姐,夏昆仑那么坏,小姐姐却那么好,小姐姐……夏昆仑……”
沈碧痕见他两眼涣散,奇道:“晋大哥,你在想甚么?我们走罢。”
晋无咎道:“沈姑娘,今日多谢救命之恩,我不打扰你们兄妹,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