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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以北便是浩浩荡荡的钱塘江水,六月天气尚且闷热,这一日烟雨初晴又适逢退潮,江面上弱水空濛,几穗汀兰于贴岸处摇曳身姿,与墨色云朵重重交叠,宛似宣纸上联袂盛开的水仙,波光涟漪中一张巨型竹排,在氤氲水汽萦绕之下,自南而北缓缓漂去。
竹排尽由江南竹以麻绳穿扎而成,每根竹长三丈,口径三寸,恰好一百根平铺开来,拼成一个方形空地,竹子原本凹凹凸凸,搭在一起几不渗水,足见匠人手工不凡。
竹排上游客不过一二十人,四角各一名船夫用力扳桨,一般的粗布灰衣,身形虽不高大,但瞧四人气定神闲,双手来回挥舞间大气也不喘一口,若非天生神力,便是身负不弱武功。
北侧边上并肩站立一对年轻夫妇。
男子相貌平平,一身麻布打着补丁,一根粗棍撑地,他腿脚并无疾碍,但所持竹棒大有来头,为免招人耳目,这才放入一根中空木棍以作掩盖。
女子却容颜绝丽,白色绫织衫呈叠山形斜纹,可谓衣美人更美,外人眼中这对年轻夫妇看来并不怎么相衬,但二人相偎相依乐在其中,浑不以他人目光为意。
竹排进入江心,眼见天色逐渐暗淡,女子轻声吟道:“‘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男子道:“诗句我不是很懂,听着有些凄凉,可是想到了甚么?”
女子道:“这首长诗出自唐朝张若虚所作《春江花月夜》,全诗三十六句,共二百五十二字,我只吟了最后八句。”
轻轻一笑,又道:“现下已是暮夏,当空又无明月,我胡乱吟来,倒是矫情了。”
男子道:“那也定是想到了甚么,冰儿你说于我听好么?”
叫冰儿的女子道:
“张若虚为初唐诗人,扬州人士,与包融、贺知章、张旭并称为‘吴中四士’,他的诗句我一共只读过两首,这首《春江花月夜》沿用陈隋乐府旧题,以月为主体,以江为场景,幽美邈远,惝恍迷离,深沉寥廓,意境空明,洗净了六朝宫体的浓脂腻粉,素有‘孤篇盖全唐’之美誉。”
男子道:“你适才吟的八句,又是甚么意思?”
冰儿幽幽道:“昨天夜里梦见花落闲潭,可惜春天过去一半,自己仍不能回家。江水带着春光将要流尽,水潭上的明月又要西落。斜月慢慢下沉,藏于海雾,碣石与潇湘离人无限遥远。不知有几人能乘着月光回家,惟有那西落明月,摇荡离情,洒满江边树林。”
男子道:“原来你是想起岳父。”
冰儿道:“小时候爹爹带我孤舟出海,便常吟这首诗,我既听过,自然便记住了。”
男子道:“我虽已娶你为妻,对岳父大人却所知甚少,他为何狠心抛下妻女,我可半点想不明白。”
冰儿道:“你我相识以来,这件事你问过多次,非是我存心隐瞒,实是记事开始,我也见不着爹爹几面,他究竟在做些甚么,我当真一无所知。”
男子道:“岳父大人不告诉你,想是不愿将你牵扯进去,你说小时候常听他吟这首诗,我想他也牵挂你们得紧。”
冰儿喜道:“我便知你最懂我。”
男子不欲妻子继续神伤,有心岔开话题,道:“却不知姑苏为何要叫‘姑苏’,你知道么?”
冰儿道:“说起来与大禹治水有关,只可惜古书留下的记载不多,只写到当时有二人协从,一人叫胥,另一人叫冥,分别是舜的臣子弃与契之子。”
扭头见丈夫一脸疑惑,也不等他发问,笑道:“我便知你要奇怪,一为放弃之‘弃’,一为契约之‘契’。”
男子“嗯”得一声,道:“那之后呢?”
冰儿道:“之后冥勤其官而水死,胥则于水灾弭平后,被尊为‘水平王’,任命为当地首领,自后这一地便以胥为名,称作‘姑胥’,这个‘姑’是当地人的习惯发声词,本身倒没有特别意义。”
男子道:“我只听闻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如此舍小就大,实在教人佩服,却不知原来还有两位得力臣子。”
说到此处又想起岳父,不知他终年离家,可也是身负使命?但这念头只在脑中闪过,没有说出口来。
冰儿道:“我也是从东汉王符《潜夫论》中瞧来的,依稀记得里边有一句‘范蠡收债于故苏’,这个‘故苏’便是‘姑苏’,而且《国语》与《史记》中亦作‘姑苏’,其实便是‘姑胥’谐音,《左传》中楚国大臣申包胥,在《战国策》中叫作‘勃苏’,也是例证之一。”
二人正说到此,竹排中央传来一声尖叫,循声看去,却是一个绿衫少女,十七八岁,容貌端庄,正惊惧万分盯住一个红衣男子,男子二十五岁上下,肤色白净,穿饰华贵,手持折扇,挥洒自如,风度翩翩,盯人眼神却贼忒嘻嘻。
众人事不关己,不敢强自出头,暗暗替那绿衫少女捏一把汗,年轻夫妇见绿衫少女暂无危险,亦只静观其变。
绿衫少女秀眉一扬,道:“你做甚么?”
红衣男子道:“姑娘生这么美,可不就是给人看的?”
绿衫少女满脸通红,道:“你!”
红衣男子见她软弱,半天憋出一个字来,更加气焰嚣张,折扇递上一步,将绿衫少女鬓边发丝拨开,后者避无可避,又似不敢激怒红衣男子,只伸出一手轻推。
人丛中忽一人骂道:“畜生!再不住手,信不信老子卸了你这条胳膊!”
红衣男子见说话之人身材短小,比自己矮足有一头,一脸横肉,腰间一柄大刀,笑道:“这位兄台骨骼清奇身怀绝技,想必便是名动江湖、武功天下第二的那个,那个甚么大侠,就是生得,呃,生得不如这位姑娘俊俏,在下对你没兴趣,还请兄台见谅。”
说罢收回折扇,打开后装模作样挥动几下,一张白脸写满惬意。
竹排上大都不是武林中人,从未听过甚么江湖排名,闻言齐齐一怔,那矮胖子衣着朴素兵刃普通,不想竟是天下第二,眼见双方说僵,立即便要开打,虽觉红衣男子有趣,却无一人笑得出来。
惟有那对夫妇看出红衣男子武功远胜,信口胡扯只为反衬自己天下第一,冰儿更是掩面莞尔,先前烦闷一扫而空。
那矮胖子粗眉一横,拔出腰刀,道:“臭小子!你他妈敢消遣老子!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红衣男子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你实在太丑啦,我不要和你打。”
单以长相而论,矮胖子确有几分丑陋,却因为人仗义,武林中知道他名头的,对他称赞远远多过指责,谁知来到这竹排上,竟被一个后生晚辈再三讥讽,大踏步提刀上前,众目睽睽之下,不便明目张胆杀人,但好歹要将他制住,狠狠抽两巴掌方解心头之恨。
只走出三步,红衣男子身旁站出二人,四十来岁,身形中等,身上蓝衣比年轻男子红衣粗糙得多,单看面料已能分出主仆,矮胖子见二人脚步沉稳,心道:“今日可有一场硬架要打,难怪臭小子敢这般嚣张,原来是跟着帮手。”
红衣男子唤得人来,自己又冲绿衫少女而去,手掌扬处,直接托到下巴,绿衫少女又羞又急,挥出一掌,红衣男子随手一抓,已将她一只秀腕握住,凑到鼻边一脸陶醉,道:“好香!”
先前那男子作势欲上,身旁冰儿拉住他手,道:“不忙。”
旁人注意力都在竹排中心,年轻夫妇这么一动,谁也没有发觉。
矮胖子被红衣男子视作无物,盛怒之下挥出一刀,刀锋划至半途忽而收住,眼前红衣男子并不躲闪,同行二人也只不动。
红衣男子笑道:“兄台料定我这两个家奴会横加阻拦,才肯中途收招,若非兄台这点江湖经验,小弟哪里还有命在?多谢兄台手下留情。”
朝矮胖子看一眼,发出一声怪叫,赶紧又将视线移开,神情举止仍是嫌弃他长得不堪入目。
矮胖子佯攻红衣男子,的确忌惮二仆乘隙偷袭,手上劲力随时转向,他武功未堪上层,想收便不能放,被红衣男子一语道破,倒也束手无策,心知此人能这般冷静,无疑武功智谋远远胜出。
旁人只道红衣男子拿性命当作儿戏,矮胖子却已了然,适才一下纵然击实,也绝难伤得对方半分。
红衣男子道:“我有佳人相伴,你们两个,替我好好招呼这位兄台。”
二仆齐声道:“是,少爷。”
同时抽出腰间长剑。
红衣男子哈哈一笑,又去调戏身旁绿衫少女。
矮胖子更是勃然,提刀便朝二仆身上招呼,旁人见他这一下已是真砍,吓得连连倒退,人群围圈随之变大,那对年轻夫妇个头不算太高,原本看得费劲,到这会一览无遗。
矮胖子单刀又快又狠,二仆长剑又轻又飘,甫一交手,双方难分高下,矮胖子单刀稍短,看似吃亏,却较长剑更为刚硬,每每猛力撞击,二仆亦是虎口酸麻,两相抵消,三人斗个平分秋色。
绿衫少女忽又“啊”的一声,竟是左边袖口一块衣襟被红衣男子撕裂,旁观者徒有义愤,无人出言,再看四个船夫,面朝外侧各自扳桨,对身后动静充耳不闻,矮胖子一个分神,肩头中剑,创口不深,好在使刀者往往膂力过人,对这点皮外伤浑不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