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中文网 www.10zw.com，最快更新明镜 ！
败报散播，远近危悚，只觉末日即至。民声攘攘，痛诟当局无能，将庸兵弱。不过数日，百姓渐忘国家之痛，麻将之声彻夜不绝，街头孤老亦闻酒香。日头未起，穷人先起，为生计而忙；街头商铺，买卖两旺。
余楚声仍供职于《大公报》，负责民生专栏之采写。忽报社又遣其赴长沙担任战地记者。楚声虽忧家事之艰，却欣然领命。这日恰是余鸿钧六十六寿诞，楚声拟在酒家设宴庆祝。夕阳已依山梁，都邮街熙熙攘攘。阿岫抱着元梅，忽惊叫：“孩儿尿裤子了，我得回家换去。”余鸿钧回头道：“祥和酒家，知道么？”阿实鄙夷道：“重庆哪个角落疯婆子不知？”楚声见阿岫瞬间没于人流中，便挽着父亲挤挨着人潮前行。
忽警报大作，都邮街人群如惊蚁，左奔右突，呼喊声、哭叫声、警报声混杂一处。宝莲急道：“前方不远便是大隧道防空洞！”余鸿钧转身道：“你二人先去躲避，我在此候阿岫。”楚声道：“阿实护着老爷先走，我与宝莲去寻阿岫。”阿实应声，架着余鸿钧便走。时人潮汹涌，商家皆匆匆关门，随人流疾奔。宝莲道：“现人流混乱，如何寻阿岫？”一言未罢，忽倭机已至，炸弹便于街**炸，热浪扑面而至。街头哭号不绝，体弱者倒地，后者不顾，践踏而过。楚声紧随宝莲奔至大隧道防空洞。忽身后又一巨响，热浪掀至，楚声下意识伏地。难民不顾一切，争先挤进防空洞。
时重庆市内，爆炸声此起彼伏，居民区腾起朵朵黑云，瞬间火势连天。楚声被人流推着前挤，洞内已无立足之地；空气混浊，甚是闷热。洞外火光冲天，倭机正肆意轰炸。楚声只觉防空洞晃然欲塌，脚下颤抖不住。火药味飘进洞中，与人气相杂。楚声感到气促胸闷，道：“宝莲，我受不了。”宝莲道：“我宁愿死在洞外。”言罢拽着楚声往外挤。众人大骂，不肯让道。忽有人大叫：“空袭警报解除了。”众人闻言，争着外挤。众人挤到三申店岔道口，忽警报又猛然响起，难民拼命往里钻，洞内之人则朝外挤。忽有人惊叫“踩死人了！踩死人了！”众人全然不顾，只虑自身安危。
楚声又被人流推进洞中。宝莲以身护卫楚声，不让旁人相逼太紧。忽一声轰响，整个防空洞震得弹跳起来。煤油灯熄灭，洞内漆黑一团；抽风机亦遭毁坏，通风口大多被炸塌，洞内空气愈加稀薄，闷热异常。楚声只觉头昏眼花，鼻子与嘴巴贴着墙壁，拼命呼吸。其时洞内人皆急躁不安，哭叫声揉成一团。楚声几乎昏厥，忽地奋然踏壁，踩在旁人肩上。宝莲亦踩在人堆之上，道：“速至洞口，迟些则死于洞内。”楚声精疲力竭，只觉死神将至。宝莲揽着楚声，踏着躯体而出。
时洞口木栅栏已上锁，有防护团把守。洞内人呼喊：“洞内没有空气，死人甚多，求兄弟开门，放我等生路。”防护团道：“现倭寇轰炸正盛，若果门开，我等皆难逃活命。”宝莲大喝道：“洞内死人无数，你等尚懵然不知！”言罢一脚把门揣开。众人拼死外逃，惨叫声不绝于耳。楚声立于道边，哭道：“父亲与阿实不知死活。”宝莲高呼：“余鸿钧。”楚声亦哭喊父名。呼喊良久，无人应声。楚声哭道：“此洞可容近万人，而今出洞者稀稀落落，怕是父亲与阿实死在洞内了！”宝莲道：“现洞内漆黑一片，如何找寻？或上天保佑，令尊已至家中。”
时街边烈火冲天，满目俱是残檐断壁；街头巷尾，哭号声不绝。宝莲与楚声往复寻找，竟不见家，眼前尽是瓦砾，原来家已不复有。楚声怆然大哭，久久不愿离去。宝莲劝道：“莫伤身体。”楚声哭道：“父母俱亡，阿实、阿岫与元梅俱弃世，我如何怜惜身体！”宝莲听言，切齿落泪。
翌晨，楚声匆匆赶往防空洞。但见都邮街、米花街已成废墟，残肢断体乱弃街头；瓦砾间仍冒黑烟，弥漫恶臭尸味。收尸队沿街拾捡残尸。卡车高垒尸骸，遇坑洼处，便有残尸断体从车上滑落。将近防空洞时，只见尸骸垒成座座小山。楚声惊骇不已，眼泪并流。楚声至洞前，只觉洞内阴风习习，恶臭味外涌。余楚声哭喊：“爸爸！”军警上前，将楚声拖离。收尸队源源不断从洞内拖出尸骸。尸首多是衣不蔽体，惨状各异。收尸队将尸骸摆开，撒上石灰，而后搬尸上车，运往朝天门码头。楚声不顾军警劝阻，于尸堆中寻找父亲。忽宝莲惊叫楚声。楚声急地近前看视，只见阿实紧紧揽着余鸿钧，死于一处。收尸队难以将尸骸分开，便任其一处。楚声跪地大哭,擦拭父亲脸庞。宝莲亦震撼而哭，高呼：“杀倭奴！”楚声性起，亦仰天高喊：“千世之仇，万世之恨！”罹难者家属闻言，亦振臂怒呼：“千世之仇，万世之恨！”于是由近及远皆呼：“千世之仇，万世之恨！”——重庆已为倭寇惹怒！
楚声要回父亲与阿实之尸骸，请人抬走。至街头，忽见阿岫哭喊道：“太太，阿岫在这里。”楚声见了大哭。阿岫道：“昨日我刚出家门，东洋机就来了，便躲至洋行大楼下，方捡回性命。”见了尸骸惨状，便抚尸大哭，呼叫老太爷；又抚阿实之脸哭道：“死心眼啊，早知你如此忠义，阿岫便托身与你啦！”宝莲闻言，唏嘘涕泣。楚声请人把两具尸骸分离，将父亲与母亲同穴安葬，又将阿实葬于父母坟旁。楚声跪于坟前哭别，道：“父母亲安息此处，女儿自往前线，寻倭奴报仇。待倭奴殄尽，女儿当于父母坟前告知。”言罢起身，道：“我等明日便往长沙，先将阿岫、元梅送归乐昌家中，我与宝莲便与倭奴一决生死！”又分别写信与昌儒及兄长，哀告噩耗。
楚声等人既临长沙，薛岳设宴接风。薛岳知楚声境况，道：“长沙险地，不可久居。贤弟媳可送家人归乐昌，而后再回长沙履职未迟。”薛夫人亦从旁相劝。楚声道：“兄嫂之言甚是，我亦有此意，明日我等便起程。”阿岫欣喜道：“我家元梅可见到哥哥咯！”元梅道：“妈妈，带我去找哥哥么？”楚声道：“过几日我女儿就可见到哥哥了。”元梅听言，雀跃欢呼。
楚声等在乐昌下火车。时值晌午，烈日当头。忽见街头数少年群殴，当中一人高喊：“我乃天神大将军之子，何人敢与我独斗？”宝莲疾步上前，高呼：“我的儿呀！”一貌丑少年跑至跟前，大汗淋漓，道：“我妈回家了！”又回首道：“我妈亦是抗日大英雄，你等速来参拜。”众少年皆跪拜。宝莲气道：“你这小子，又像你爹娘年少时一般，拉帮结派，聚众斗殴。”又令其见过楚声及阿岫。崇和见过楚声，转身飞奔回家。楚声至东头街口，只见谢家人匆匆来迎。一家人相见，悲喜交加。贤姝抱着崇平，含泪道：“这便是你亲娘！”楚声接过崇平，道：“我儿子长大了！”众人急道：“还不快叫妈妈！”崇平道：“我怕你们听到。”附耳细声叫：“妈妈，我经常想你。”楚声听罢，泪水簌簌淌下。又指着元梅道：“这便是你的妹妹。”崇平下来，牵着元梅往家中跑。众人见了大笑。楚声见一男童，如影紧随崇平，遂问道：“此是何人？”贤姝道：“此丘玉华之子，名唤丘保华，常随崇平玩耍，形影不离，若同胞兄弟。”楚声慨然，道：“玉华地下有知，当宽心甚慰。”
时长沙无战事，楚声遂致电报社，申请暂居广东，陪侍家人数月，以奉孝道。报社准其所请，又令其采写广东战区报道。楚声往来于韶关与乐昌之间，又抽空赴南雄看望王显哲家人。宝莲亦看望王秋有之母，馈赠甚丰。楚声知之，深佩宝莲之信义。
八月暑气最烈，贤姝起得早，坐于院中纳凉。崇平与元梅坐于膝下，央祖母唱民歌。贤姝笑道：“唱什么歌呢？”崇平道：“奶奶唱《月光光》罢。”贤姝遂摇着芭扇唱道：“月光光，照四方，四方顶，轿来扛。扛什么，扛花鞋，哪双正，双双正。哪双好，双双好，留起明年讨大嫂。大嫂出来扫厅下，婆婆出来卖西瓜。西瓜黄，换黄糖，大嫂河里洗衣裳。洗光衣裳白雪雪，打扮老弟下乐昌。”元梅摇着贤姝道：“听不懂奶奶唱什么。”忽头顶轰鸣。元梅哭道：“鬼子飞机来了！”时亦听得街头惊呼声。贤姝只听得头顶有尖利之声，急将崇平与元梅护于身下。
楚声尚在梦中，忽觉山崩地裂，倏然惊醒。淑芬哭喊：“婆婆不行了！”楚声冲至院中，见围墙已塌，砖石击中贤姝，血从头部淋漓渗落。楚声见崇平与元梅在祖母身下，浑身颤栗，惊哭不已。时贤姝已气绝。楚声抱紧贤姝，嚎啕大哭。崇平在旁抚弄祖母，哭叫：“奶奶醒醒！”。淑芬等人亦皆痛哭；谢德声老泪纵横，将贤姝抱回大厅。一家人围着贤姝之遗体痛恸不已。崇和咬牙切齿道：“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我明日便寻父亲，杀鬼子，报血仇！”宝莲哭道：“我与我儿同去，此仇此恨，我将百倍还于倭狗！”
倭机所投燃烧弹落入城区，多处着火燃烧。东头街火势更烈，连绵一片，噼里啪啦，响声不绝。忽阿毛魂飞魄散奔入，道：“老爷快走，大火烧过来了！”德声急遣家人离去。楚声道：“家中庭院开阔，若将院中干柴泼湿，应该无碍。”谢德声急遣家乐带众家佣去泼水。贱养虑火势太凶，又提水至屋顶泼洒一遍。大火焚烧半日，东头街除谢家得存，余者尽成瓦砾。大火所过，人畜俱毁。乐昌死者百余众，伤者不可胜计。
傍晚，谢家乐痛哭而归，嘶声道：“爸爸，家中丝绸呢绒店、苎麻厂成灰烬了！”谢德声骂道：“你这畜生，你娘今儿死了，也没见你这般伤心！”淑芬死盯家乐，暗示其住声。谢家乐哭道：“工人死了六个，货物全完了。”谢德声急令贱养处理善后事宜。又连夜将贤姝收殓，暂放院中棚下。楚声欲要守灵。谢德声道：“楚声且带着儿女安歇，守灵之事，当由家乐夫妇负责。”家乐面露难色，淑芬亦有惧意。谢德声捶桌道：“这是儿子之责，昌儒在外，理当你守灵！”宝莲气道：“依我脾气，我一掌把你这假男儿搧下武江。今夜崇和且替父守灵，看你羞也不羞！”崇琎怨怒道：“既然我父无能，做长孙的岂能落后，今夜我在此陪侍祖母。”家乐听罢，不胜羞愧，执意留下守灵。谢德声长叹一声，回房去了。
次日，众亲朋俱至，将贤姝安葬于琵琶岭。楚声写就通讯《乐昌罹难记》交付报社，又付家信一封，请报社转达家昌。不一日，报社将家昌之信函电告楚声，电报言：“今得《大公报》记者代递家信：惊闻吾母惨遭倭奴杀戮，不觉电闪雷鸣，天崩地裂。吾母何辜！贤良淑徳，一生仁慈之行，菩萨之心，竟遭敌机杀戮！杀吾母者，乃吾千世之仇，万世之敌！东瀛倭狗，乃吾世仇也！吾誓以血洗血！吾已制墓碑一块，血书‘以血洗血’，特遣王显哲带回。望吾妻置之于吾母坟前，家昌将以其千倍之残忍，还报于倭狗！”——时蒋中正闻得谢家噩耗，特致电慰问，激励家昌“痛戮东瀛倭贼，以报国恨家仇。”
楚声得信，不胜凄伤。忽闻倭军南略湘地。报社令其速至湖南前线，报道日中战况。楚声不敢耽搁，即与宝莲一道，辞别家人，匆匆北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