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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至三斗坪。西边峰岩雄峻，千态万状，遮蔽半边天。此处航道狭窄，沿途已有数艘轮船沉没，惟有桅杆伸出水面，状若溺者之手臂。忽数架倭机破云而出，追炸江上船只。楚声急呼难童躲入船舱，孩童惊哭不住。倭弹就于江中爆起冲天水柱，轮船晃然欲倾。忽前方“民俗”轮中弹起火，船上人哭叫不迭，乱成一团，纷纷跳水自救，大多为激流所没。
楚声所乘轮船开足马力，奋勇冲突。倭机追炸，竟未得逞。忽身后又一轮船中弹倾覆，船上人皆落水。大都溺亡，随江东去。楚声见此危情，惶恐失色，唯恐轮船中弹，搂着身边难童，浑身颤栗。宝莲立于甲板上，举枪仰射，毒言大骂。倭机离去，江面平息。众人复至船边，惶然四顾，惊魂不定。忽见一具具尸骸顺流而下，间有衣物木箱漂浮水面。众人大惊失色，方知前方亦有倾覆之船。
时激流阻碍，轮船上行艰难。江岸纤夫，喊着号子，弯腰前行。江风吹去愁忧，楚声扶着栏杆，召集船上难童，和着号子，一同鼓劲。有年轻力壮者，登上岸边，助纤夫之力。山崖下亦有人夹江披荆而行。船长上前，道：“难民先至宜昌，未能购票者，徒步西进。”余楚声道：“百姓沿江而西，跋山涉水，何其艰辛。”船长道：“数月以来，步行西进者，络绎不绝。漫漫蜀道，何其艰难。沿途死者，并不少见。暑天瘟疫施虐，死者更众。又兼天气变幻，忽降暴雨，山洪突袭。路人更遭其难。曾听人言：一批学生，夜宿山间，忽暴雨骤至，酿成山洪。旁人听得惊呼哭喊，而束手无策。次日，但见学生营地已成沟壑，生泥外露，一切无影无踪。”楚声举目峭壁，久久无语。
船至奉节，天渐昏暗，船乃傍岸暂歇。船上人皆欲上岸舒展手足。船长为安全计，弗许。宝莲与楚声凭栏观奉节：奉节地窄，为群峰所拥；城区灯火稀疏，人声隐隐传至。楚声道：“今次急惶逃难，不想已至奉节。宝莲，你可知奉节来由？”宝莲道：“奉节典出何处？”楚声道：“昔刘备夷陵兵败，逃至白帝城，乃现今之奉节。”宝莲笑道：“我曾读《三国演义》，原来此处乃刘备托孤之地。”楚声道：“古人尊诸葛亮之‘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故改名为奉节。昔日惶惶，今日惶惶，何其相似。杜甫诗言：‘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此景何日得见？”
翌晨，山雾飘散，但见两水交汇处，奉节依山而建。破旧街市，难民困卧檐下；光秃树下躺着无数难民，裹着破棉败絮。远处峰恋重叠，山多峻秀。众难民见有轮船傍岸，皆欲抢登。轮船急离岸，人影渐稀；山谷万重，无有穷尽。忽见一船满载军士，顺江而下。众难童雀跃，挥手致意。宝莲高呼：“川中勇士万岁！”众军亦呼：“攻灭倭狗，兴我中华！”船身擦肩而过，忽又一船至，亦满载军兵。余楚声泪流满面，挥手高喊：“众弟兄保重，家中妻儿倚门相望，只愿众弟兄奋勇杀敌，平安回乡。”言罢迎风而泣，楚声心知：以倭军之残忍暴戾，船上川军只怕多数将魂飘异乡。
又一日，船至万县，众皆下船。万县之地，峰岩挺拔，满眼锦秀。时徐镜平亲来接船，与诸位道了辛苦。徐镜平道：“难童接送，有序进行。你等可歇息几日，而后登船至重庆。”宝莲道：“困于船上，甚是急躁。不若步行至重庆，行动便利，又可观赏沿途景致。”徐镜平道：“宝莲虽为人之母，却不善育儿。此任务完成后，我荐你至军中，与倭寇刀枪相拼。”宝莲大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镜平。”众皆大笑。
时寒气愈重，早晨起来，但见山梁尽白，草木瑟瑟知霜寒；屋顶亦被重霜，檐下已勾冰挂。保育院衣食短缺，日进两餐，惟稀饭而已；难童夜间挤在一处，互取暖气，日间则集于院中晒太阳。忽有数名难童为风寒所伤，一连数日，高烧不退。院中医生尽施其术，孩童病势愈甚。楚声急雇几辆人力车，将孩童送至万县医疗诊所。诊所人员慢辞相待，趁势起价。楚声无力承担，请求道：“我保育院现有千余难童，因船运艰难，滞于此地。今天寒地冻，众难童无鞋衣，无被，无袜，遭寒冷之苦；此刻亦临断炊之忧。且几位病儿，其父正于前线抗击倭寇，望医师怜悯难童孤苦无依，慷救死扶伤之慨。”大夫笑道：“你等招惹东洋人，今又逃难入川，耗我川中粮米。我处非福利机构，勿要在此诉苦。”宝莲大怒，一拳将大夫打倒。大夫满口流血，挣扎至门口，大呼：“将此悍妇拿下！”街边警察十数人，欲拘捕宝莲。宝莲大喝一声，左击右挡，以一敌十，如耍猴一般。
当地驻军闻讯赶来，欲要捉拿宝莲。楚声厉声道：“我二人乃蒋夫人部属，带难童至此就诊，不想此处大夫趁火劫财。况病儿之父在前线抵抗外辱，若你等在前线为国奋战，家中弱儿病不得医，你等岂不撕心裂肺！”为首官佐看了楚声证件，转身指着大夫道：“死一个军属，你所须有一人抵命！”数名大夫皆寒噤，唯唯应诺。忽随行老师冲出诊室，哭道：“两名病儿咽气了。”众大夫闻言，俱吓瘫在地乞命。余楚声哭道：“难童跟随我等，千辛万苦，方到此处。不想却遭此难，我如何向其父母交代？”众皆黯然而泣。众军人血气上涌，围殴诊所之人。
楚声令人将难童尸骸殓了。众难童皆欲送葬。楚声准许。于是众人列队上山，将难童尸骸葬于山梁。时碧水无情东流去，群峰无语态尽黯；孤鸟愁鸣深山涧，夕照无力北风寒。楚声望着江水蜿蜒东去，不觉泪如泉涌。宝莲讶异道：“妹子何故又哭了？”楚声悲声道：“满眼冬景，凄凄冷冷，勾起伤魂事。你我自七月离家，至今已近半年。其间所历生死，自不待言。而你我亲手覆土埋葬之难童，何止十数人！更有随江而去者，不计其数。今触景生悲，但觉前路漫漫，不见尽头。”宝莲道：“我自随你离家，所作所为，皆光荣之事。窃以为：我穆宝莲枉度三十年，自为抢救难童奋力，方知人生意义。他日若能至前线，抗击敌寇，虽死而无憾。”楚声道：“我与昌儒，天各一方，半年未通音讯，未知如今境况如何。”宝莲道：“我随蒋夫人至江西劳军时，昌儒正于前线杀敌，恨未能相见。自我与你共事半年，深佩你之为人，你乃女中佼佼者，配昌儒正佳。故你与昌儒之事，我怨恨之情，冰消雪融。我与你姐妹相待，亦是最佳。”楚声破涕为笑，道：“难得莲姐如此大度。”
驻军知晓保育院之窘，携粮米与军袄相赠。保育院勉强维持，人心暂定。临近腊月，朔风大起，一连数日，重云压境。忽十数人至保育院前，俱披头散发，满脸污垢，四顾茫然。楚声急地请诸人入内，又请保育员上热水梳洗。待楚声复出看视，却见方才狼狈不堪者，露出少女容颜。楚声愕然道：“诸位从何而来？”众少女闻言，皆悲然哭泣，道：“我等乃安徽学生，正在学校读书，忽闻倭寇至，未及回家，便仓皇逃出。先辗转至武汉，后武汉势危，又徒步至宜昌，因无钱购票，又步行西进。初时我等有四十余人，行至此地，惟余十数人。”楚声讶异道：“自安徽至此，千里迢迢，你等弱质少女，竟能跋山涉水至此，令人难以置信。”众女学生哭道：“颠沛之艰辛，虽千言万语，亦难细说。我等身无分文，穿街走巷，饥则拾捡残食；若在山中，采食山果或野菜。”楚声落泪道：“此处为保育院，虽亦艰难，尚有裹腹之食，蔽体之衣。过些时日，自有轮船送我等至重庆。”众女生皆跪谢。
待众女生饱餐，皆围火炉而坐。宝莲道：“我叫穆宝莲，虽不善教育之道，却有一身力气，护卫保育院安全，诸位至此，但可安心。”旁近女生道：“我叫李婉然，乃女校学生。”又逐个介绍同伴。穆宝莲道：“你等途中所历，必凶险异常。”李婉然道：“我等自从出逃，只望西奔。只听得身后炮声轰鸣，却从未见着倭寇。路上尽是难民，老弱病残者，难以支撑，弃尸于路。”李婉然之同伴，名唤王娇者道：“出逃路上，我千千万万次想到死，有时想：‘倭寇凶残，中国若是亡国，难免一死，与其受折磨而死，不若现在就死。’途中遇一商人，同伴中便有两人跟富商去了，路上饥劳困苦，不若做人姨太太。”李婉然愤然道：“此二人在校时便涂脂抹粉，无心读书。逢此国难民苦时，岂能受苦，真是个软骨头！”王娇叹道：“我等逃至武汉，尚有近四十人；后我等沿江西逃，于路尽是难民，熙熙攘攘，倒不寂寞。因倭机轰炸，死人无数，未及收尸，而起瘟疫。路上死人愈多，难民虽命悬一线，皆不理会，跨步而过。后瘟疫肆虐，死人更多。我等至山中一户人家落脚，这家人皆遭病，众人不知，次日醒来，这家人皆死；与其家人接触者皆得病。众皆惊栗，将得病者之人隔离。我等前行，必与得病者相隔半百步。一日过去，回首寻觅，竟不见此等人身影。”楚声听罢，唏嘘不已。宝莲道：“你等所为，迫不得已。”众少女皆悔恨哭泣。李婉然哭道：“逃难在外，遇此劫难，万般无奈；我等狠心抛弃同学，心里从此不安！只望此等冤魂回归故乡，勿要怨恨我等，生者亦旦夕不保！”众人听了，更是凄然大哭。
李婉然道：“众人捱至宜昌，方知宜昌亦非久留之地。因我等于路搜寻死人钱物，得一些钱财，岂知宜昌人满为患，物价飞涨。我等倾囊购食，以备路上食物。方欲离城，忽倭机轰炸，街边墙体倒塌，将我四名同窗压死。众姐妹哀泣上路，远离伤心之地。时我等跋山涉水，沿江西行。有船只遭倭机炸沉，船上人捡得性命的，亦徒步西行。一日，我等行至一处，此处山势险峻，夜间不敢行走，道旁有一破屋，荒毁不得入，就于屋前过夜。半夜间，忽骤雨滂沱，我等俱卷缩于树下。时山洪突至，众人在黑夜中奔走。天明时分，我等只剩不及二十人。至奉节时，有数名同学不肯再走，与众人哭别，道：‘若是往前，怕死的便是我了。’我亦哭道：‘你等可在当地，找个男人嫁了，若国家能赢，你等有出头之日，便回乡去。’于是将我之同窗嫁了，所得嫁妆是一包干粮。我等逃难至此，可谓九死一生！”楚声听罢所叙，泪流满脸，道：“你等正当豆蔻年华，而遭此难，皆因国家不幸。”于是将众女生分组，担当照顾难童之责。
时前线将士拼死拦截，宜昌暂得保全。运兵船返回时，保育院难童得以上船。汽船鸣笛欲行。忽李婉然扶栏大哭。楚声道：“你等已转危为安，何故又这般心伤？”李婉然哭道：“可怜我姐妹四十余人，而今阴阳两隔。我等虽已无恙，然想起数月离乱之苦，不觉悲从中来，因而大哭。”王娇哭道：“我等为战火所迫，四处奔逃，只为安生。若得保全性命，今后总会晦去祥至。半年间，我等慌不择路，凄凄惶惶，‘逃’字如利刃，剔骨刺心。”众女生闻知，亦皆望东悲恸。余楚声伤感道：“自倭寇侵华，九州之地，支离破碎，无处不烽烟；华夏之民，遭离乱之苦，以致路有遗骨，水有冤魂。今日之祸，不出古今一理：专制则官贪，官贪则民怨，民怨则国乱，国乱则外辱，外辱起战祸，战祸致民逃。”
余楚声忽地想起明镜：明镜居家，而身在外，奔走千里，历尽凶险；明镜若有灵，必保主人安然；明镜上之“逃”字，亦隐示：逃则吉，留则凶。楚声寻思片刻，心中释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