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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乐昌新任县长杨德隆听知谢家有事,急带警察前来。杨德隆令众警察将谢家围住,禁止闲人靠近,而后只身进入谢家。谢德声见杨县长前来,便道:“何故劳烦杨县长前来!”杨德隆道:“谢公之事即为杨某人之事。若有人趁机闹事,我决不轻饶。”德声叹道:“犬子所带韶关籍军兵尽皆阵亡,此等人之家属来打探情况,悲伤而哭是人之常情。为今之计,政府应尽快发放抚恤金,以安众人之心。”杨德隆为难道:“县府尚未接到当地将士阵亡通知与抚恤金,政府亦有难处。另外,令媳之消息可否属实?”德声作色道:“死人事大,我儿媳怎敢乱言!”杨德隆赔笑道:“那是那是!若县府得到通知及抚恤金,定然发放,绝不拖延。”谢家皆陷于苦楚之中,无暇接待杨县长。杨德隆亦解其情,故对烈属致以慰问。
忽报曾苏之妻早产一儿。余楚声想起曾苏临终嘱托,便至曾苏家慰问。曾苏之妻见楚声亲至,深觉讶异,不禁举止失常。曾苏之母愁苦道:“孩儿生下来,彩霞又无奶,孩儿饿得嗷嗷直叫。”楚声抱起婴儿,给婴儿喂奶,又道:“我现在奶水足,可兼喂侄儿。”彩霞滚下床来,跪于楚声跟前,哭道:“嫂子,我对不住你!我不该去你家放泼闹事。”余楚声急叫阿凤扶起彩霞。彩霞哭道:“嫂子,曾苏是如何死的?”一语戳中楚声痛处,便含泪道:“当时东洋鬼炮击我医疗队,曾苏为掩护我等撤退,中了东洋鬼的炮弹,已失去一臂,满口是血。他说:‘嫂子,给我一枪罢!’”彩霞哭着插言道:“你给了么?”楚声道:“我说忍着些,医生就来了。曾苏道:‘我从小是我哥的跟屁虫,我要死了,我哥在哪?’我哭着安慰道:‘我的好兄弟,你哥就要到了,你会好的。’数名医生跑过来,手忙脚乱的帮曾苏止血,忽见曾苏胸口有个血洞,便知回天无力。忽见昌儒率军前来,我哭喊道:‘昌儒快来啊,曾苏快不行了。’昌儒匆匆上前,抱着曾苏歉疚道:‘我的好兄弟,哥对不起你。’曾苏道:‘哥,我家那婆娘去你家哭闹,你别计较。以后回乡,拜托去看望一下我的家人。’言罢身亡。昌儒搂着曾苏的尸体痛哭。我知昌儒与曾苏自小一块长大,感情极好。如今去了,故伤痛如同割肉。”彩霞哭道:“嫂子所言句句属实,没有骗我。曾苏临别前,我曾到你谢家闹过一次。”满屋街坊听了,亦陪着流泪。
韶关籍军兵阵亡消息,经口口相传,几乎人人皆知。于是东头街挤满相探人群,市民听得哭声,皆黯然泪下。包雪平、刘球珠、官澄、叶保民、邓桂鸿和廖维搜等人之妻,因战前已归夫家,不知信息。今闻丈夫阵亡,不知真假,皆来问讯。余楚声与众烈属相见,无限悲伤,哭道:“据我所知:昌儒所带弟兄俱已阵亡,昌儒战至最后一人,搂抱棺材板方得渡江。各位姐妹的丈夫跟着昌儒,杀身成仁。楚声无有其他语言,唯有跪谢各位姐妹!”言罢跪下。满院烈属尽皆痛哭。贤姝知楚声产后体虚,急地扶起,令阿凤与淑芬搀扶坐下。而后贤姝突地跪下,哭道:“我儿没有保护好各家男子,我替我儿跪谢各位:以后各家与我谢家,俱为一体,我谢家能撑一天,便助各家一天。”众人急忙扶起贤姝。钟锡瑜之母道:“谢家母如此识大体,我等如何不通情。我等各家男儿为国捐躯,非是谢家之过。我等各家男儿既是自愿参战,生死当然自担,谢家母勿要自责。”
忽采莲问道:“嫂子,英明是如何阵亡的?”楚声又叙一遍。采莲听了又哭。钟锡瑜之妻道:“嫂子,锡瑜是如何阵亡的?”楚声哭道:“东洋军炮击,将屋梁轰倒。锡瑜为石梁所压,阿桂搬不动石梁,便请昌儒。昌儒赶到时,锡瑜已气绝。阿桂去找昌儒时,曾听得锡瑜哭道:‘娘,儿子不能回家了!’”钟锡瑜之母一听,大叫:“我的儿呀!”竟然倒地,气绝身亡。众人大惊,急地抬至医院。医生已回天无术。
余楚声知讯,愈加愧疚。锡瑜之妻亦知楚声之心,反而赶至谢家劝慰。锡瑜之妻道:“家婆已年近八十,听知儿子阵亡,本不欲活,活着亦是受罪。今痛快而去,亦随老人心愿。嫂子勿要自疚。”楚声知其安慰自己,感激道:“你婆媳两人通情达理,实教人敬佩。”锡瑜之妻道:“嫂子,你还未讲完呢。”楚声不敢再讲。锡瑜之妻道:“嫂子,我求您了,我欲知我夫死之情形!”楚声道:“昌儒知锡瑜阵亡,抚尸大哭。随行军士从旁相劝。陈桂哭骂道:‘你们这些龟儿子!怎知我哥几个的感情啊!我与阿钟如同我哥的手足一般,如今阿钟弃我等而去,怎不伤心肠断啊!’陈桂说罢又过去抱钟锡瑜的尸体,道:‘哥啊,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指挥打仗,你别太分心,我来抱阿钟,你快去指挥罢!’昌儒起身吩咐道:‘阿桂,把锡瑜的尸体就地掩埋罢,记住这个地址,等打跑倭贼之后,我等再把他的尸骸迁回家乡。’陈桂哭道:‘我愿带着阿钟一起打仗.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昌儒喝道:‘这是命令!’阿桂不敢忤逆昌儒,他也知晓带着锡瑜的尸首去打仗是不可能的。阿桂找来一把铲子,便在一个显眼好辨的地方挖坑。忽一发炮弹飞来,轰然爆炸。待硝烟过去,去寻锡瑜的尸骸时,只见停尸之处已现一大坑,墙头、梁木俱挂着是肉块。阿桂惊讶不已,一边哭一边寻觅肉块,骂道:‘这些千刀杀的倭猪,连阿钟的全尸也不给留!’将肉块搁在坑中,草草的埋了。”凤眉听了,与锡瑜之妻相拥痛哭。
此后数日,城中居民皆自觉隐喜庆,撤年乐,阵亡军士家庭,家家挂幡办丧事。左邻右舍,俱至烈属家吊唁。一时间,街巷中哭声相闻,纸钱飘散行人泪。再无往谢家哭丧者。余楚声备齐祭品,带着阿凤,前往英烈祠祭祀。刚过武江,远远便见英烈祠香烟袅袅。陈桂、何武、钟锡瑜、张叔谋、黄昌松、薛学山、薛英明等人之家小俱在英烈祠哭祭。众人见楚声至,不觉放声哀恸。楚声悲戚,与众人恸哭一处。凤眉哭道:“犹忆离别之景:二哥说:‘贤弟媳勿要担心,我一定会带他回乡的。’我说:‘反正你回来了,我向你要人就是。’寥寥数语,犹在耳边,能不令人断肠!”何武之妻哭道:“当时我与家婆各抱阿武一只大腿,何武大叫:‘你们不放手,我立即去死!’我等放手了,今阿武死亡不归!我用嘴也咬住何武飘离的孤魂啊!”楚声听了,只想立刻便死。采莲跪行过来,哭道:“你们勿要再逼嫂子了,嫂子亦是生不如死啊!”一语触动楚声,不觉凄怆大哭。
次日,县府于英烈祠公祭阵亡军士,县内乡绅俱至。乐昌之民,不管远近,凡知讯者,皆聚英烈祠前,足有万人。公祭仪式方始,四野哭声相闻。忽报六十四军军长李汉魂亲至。杨德隆大惊出迎。李汉魂见谢德声在场,快步上前问候。德声唤楚声近前,道:“此乃昌儒至交李汉魂将军。”楚声道:“久闻将军大名。”李汉魂道:“贤弟媳勇烈事迹,令伯豪敬佩不已。伯豪近日将统军北上杀贼,因闻乐昌公祭阵亡将士,故特来与烈属辞行。——阵亡者大多曾与伯豪同休戚共命运。”杨德隆请李汉魂训话。李汉魂大呼:“淞沪大战、南京保卫战,我南粤勇士视死如归,奋力抗敌,乃我南粤人民之骄傲。广东勇士死伤近万,韶关籍弟兄为国捐躯者数百。韶关人民养育了国家勇烈之士,国家不会忘记各位的功劳。我多次请缨北上抗日,今日得准。我将以众父老之子弟为榜样,为国拼杀,死而后已!”言罢即上香,致以军礼。众烈属大哭致谢。
杨德隆手捧烈士名单,请李汉魂宣布。李汉魂以庄严之音念道:“黄福华,上校团长。”黄福华之父母妻儿闻之大哭。李汉魂亦难抑悲伤,上前安慰道:“我与福华相识于北伐之时,今见其名,不见其影;不闻其声,但闻其父母妻儿哭声,其情其景,能不令人伤怀!”之后每念一名,悲伤溢于言表。烈士名单念毕,李汉魂抚慰数语,即匆匆离去。忽黄昌松、范九古、李安林三人家属哭道:“为何我家男儿不是烈士?”杨德隆道:“并无此三人名单。”黄昌松之妻嚎啕大哭,道:“我家丈夫岂不是白死了?”杨德隆道:“政府自会查明原因。”黄昌松家族十数人不服,欲要大闹。忽邮政员匆匆赶到,呈上谢家昌之家书。余楚声激动不已,即时拆开。忽信封内显出两封信,其中一份署名为黄昌松。楚声惊喜大叫:“黄昌松没死,现有家信在此!”黄昌松之妻喜极而泣。薛学山之妻道:“嫂子,可有学山书信?”其余烈属见问,亦争相求问。采莲哭道:“嫂子目睹英明阵亡,这种喜事是落不到我头上了。”范九古之妻道:“阵亡军士名单中没有九古,九古应是逃得性命的。”李安林之妻催问道:“嫂子,你说范牯老婆说的是理么?”楚声道:“只要有一丝希望,你等皆可盼望。”众人催楚声看信。余楚声念道:
“爱妻楚声:欣闻你已逃离南京,获得新生。家昌感谢上苍!吾于一月初抵达徐州,收聚败散之众。听闻国都已成地狱,日寇之凶暴,甚于虎狼,我遭残害之国民,尸横遍地,血盈成河。此我中华之大辱大恨也!吾等中华将士,闻之无不痛哭流涕!此仇此恨,吾誓百倍以报之!然今武汉政界,颓废之气弥漫,平日慷慨激昂者俱作驼鸟之姿,畏敌如虎,战意冷淡。若徐州沦陷,吾决意舍六尺之躯,杀身成仁!若果如此,吾妻不可伤悲,国难当前,好男儿当以死效命!
“吾之弟兄,仅存昌松。八月初,吾等韶关勇士,慷慨出征,从容赴死。众弟兄之父母妻子,日日担忧,夜夜梦魇。而今男儿已去,家中妻子引颈北望。‘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闺中梦里人!’吾每夜难寐,弟兄音容,犹在脑中。家昌无能,致使家乡人丧夫失子,吾无颜见乐昌父老矣!吾决意战死疆场,与众弟兄重聚于地下。”忽见下首一行血字,楚声迸力念道:“望善育我儿——吾不归也!”
楚声读罢,满场父母弟兄、寡妇弱子哭成一团。世上苦楚,莫过离别之痛。翌日,阿桂之母哭告:“昨日凤眉归家,神思恍惚,今晨小产,哀伤极甚,几度昏迷。”楚声闻言,道:“何必千辛万苦逃回,死在南京倒好!”言讫昏倒在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