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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只听易梦芊幽幽地道:“我娘,原本只是个绣娘,我爹,也只是个寒门学子。成亲后我爹忙着读书考功名,我娘就靠绣工度日。她从天刚亮就开始做绣活,一直做到深夜,操持一家子人,一整天都没的休息。但家里依旧一贫如洗,我爹赶考时天气又冷,他便只能将那粥都冻起来放怀里,实在饿得不行了,才拿出来吃两块,就这样,他考了许多年,也终于考上了功名。”
秋曦瞳不回话,只静静地把茶杯放回了两人中间的台子上。
她动作很轻,轻得像是怕惊动了易梦芊的思绪一般。
“那么多年的苦熬,让我娘终于熬坏了眼睛,看东西看不大清楚。本来以为我爹考上功名又得了大官赏识能平步青云,结果还是从小官开始做起,慢慢往上熬。在这期间我爹娶了好多房姨娘,有一些是官场上送来的人,他打发不了,还有一些纯粹就是他自己喜欢。他跟今上不一样,一点也不念着结发妻子过去的好,只嫌弃我娘老了红颜不在,还嫌弃她眼睛不好什么都做不了。我娘呢,也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只会自责自己为什么老了,为什么不复年轻时的光鲜亮丽了。“易梦芊继续道。
秋曦瞳这回接道:“能做到郎中其实已经非常不错了,有多少人一辈子也就是个六七品小官随后就告老还乡的呢,上面的风景,其实也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那是因为你已经是上位者了,三公主殿下。”易梦芊瞟了她一眼,露出了一个有点嘲讽的笑容,“你拥有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的一切,你当然觉得无所谓。”
随后,她又道:“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帮着我娘掌家。小时候是帮着她做饭打扫,她知道做绣活耗眼睛,遂很少让我做,只要我的女红过得去便罢。后来是帮着看账簿,管理整个易府,若不是我管得井井有条,还有以前祖母在的时候对我们娘儿俩的爱护,我娘哪里还有正妻的地位呢。祖母去了后我就明白了,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娘没地位,连带着她也不太受她爹看重,婚事一事她必须自己想办法,不然她爹肯定会把她作为一个筹码嫁出去的。
易老爷就喜欢她那个妖妖调调的庶妹易琳茵和她姨娘,还当着她的面亲口允诺过要给易琳茵择一个她心仪的佳婿,怎么没见他对自己那么好心。
想起这些事易梦芊就气得发抖,以前在易府时这易琳茵也没少给自己脸子瞧,要不是担心皇上最忌讳宠妾灭妻,还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有利,这都是我这么多年从自己府里学来的。其实,我最开始,也不过是想要活下去而已,至于要活得好,那是基于能够活下去而言的。”易梦芊道。
易琳茵虽然跋扈,但也许是生活一直过得太好的缘故,脑子不太好使,往往都在易梦芊手下吃亏。
易梦芊并没有张若兰那么强势的母亲,能在被庶妹欺负后护她周全,相反,她还得反过来保护自己娘亲。
“既然我都被你看穿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设想过很多情况,我要嫁给什么样的人,这个人门第要高,要待我好,我既然没有娘家撑腰,那我就要婆家撑腰来对付易府里的妖魔鬼怪。”说到最后这句,倒是颇有些咬牙切齿。
京城四公子她哪个都试过,可是时晨翼和方少锋都不喜欢她这种柔柔弱弱的样子,苏彻嫌她略显粗鄙,董默也不买她的账。
她也试过其他的高门子弟,庶出的她又看不上,嫡出的又瞧不上她。
最后只有一个周岚好像对她有那么点意思,她这一路试下来,也是很不容易的。
这时代女子本就不易,她又不能科考做官,她能把握住的,只有自己的婚事,这是她唯一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方式。
“三公主殿下,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你这样的好相貌,没有你这样的高贵出身,更没有一个疼惜我的爹,一个爱护我的娘,更别说宠我宠到不行的二哥,甚至连一个说得上话的手帕交都没有。我以前还能有个忍冬陪着说会儿话,可是就连忍冬都背叛我!”
易梦芊说到激动的地方,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
她哭她爹不念旧情,对她们母女只有嫌弃和厌恶。
她哭她娘不懂抗争,让易府后院乌烟瘴气。
她也哭忍冬,她待她那样好,她居然为了眼前的一点子利益就爬上她夫君的床。
她真的好恨好恨,好恨这个不长眼的世道!
她哭得很伤心,好像把这十几年来憋在心底的委屈都给哭了出来似的。
秋曦瞳看着她这么可怜的样子,终究是有些不忍心,遂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易梦芊拿着那手帕擦了擦脸颊和眼睛,无奈地吸了吸鼻子笑道:“你看,你连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帕子都是湖丝做的。而我啊,长这么大也就见过湖丝一回罢了,还都进了我庶妹和姨娘那里。”
秋曦瞳看着她,皱着眉头道:“你即使再怎么样,也不该那日闹市惊马,你可知你差点轧死了那个女童?你可怜,那女童又何其无辜啊!”
“我扎下去的时候那路上根本就没人!”易梦芊略显激动地喊道,“再说,死一两个平民百姓算什么,不过就是一帮贱民罢了!”
秋曦瞳听了后极其生气,实在忍不住“啪”地一掌打到了易梦芊脸上。
她的力气不大,只是打得她一边的脸红了起来罢了。
易梦芊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她,眼里还都是眼泪。
秋曦瞳平息着自己胸口的怒火,道:“那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条活生生的命!你怎么能说他们的命不关事呢?你一方面似乎很痛恨这些个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世界,一直在说什么地位官位,可是另一方面又如此瞧不起比你低等的人,那你也别怪大家一直看不起你!”
知道秋曦瞳说得有道理,易梦芊垂下了眼睛,哭声也小了很多。
见她这副模样,再加上那女童确实并未出事,秋曦瞳斥责完后终究也还是有些心软,她降低了音量道:“罢了,都过去了。”
易梦芊活生生地压抑了自己这么久,满肚子的委屈和不甘都没人能诉说,就连自己的亲娘也没有办法为自己分担,她今天好像把这么多的苦全都一口气哭了出来。
秋曦瞳坐在她身边等着她哭,等她哭累了,抽抽嗒嗒的时候,只听她问道:“我的事情你既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想要做什么?你想毁了我在周家的日子,毁了我吗?”
出乎易梦芊的意料,秋曦瞳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然后道:“不会,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管,我又不是神,管不了这天地的正义。”
“你当初在首饰店帮我主持正义,帮我从徐然手里买首饰的时候可不是这么想的吧。”易梦芊道。
秋曦瞳笑了一下道:“难为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易梦芊道,“我给徐然压着欺负了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为我出头的。其他闺秀即使看不惯徐然的做法,也就是在背后说一说她,毕竟她们也瞧不上我,怎么可能为了我去得罪徐然,得罪徐家呢。”
“不过,这样也好。”易梦芊的嘴角扯出一个略显残忍的笑容道,“没有她的嚣张跋扈在前,又哪有我发挥的份呢,有这么个人在你身边,那不得把你衬托得更加温柔贤淑了。”
“我曾经有想过我做的这些事会不会给人抖出来。”易梦芊转头看向秋曦瞳道,“只是我怎么都想不到那个人是你。我一直很羡慕你,也一直想跟你交好,谁知却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说起来还是造化弄人。”
说着,她抬起头看向房梁,嘴角溢出一个自嘲的笑。
秋曦瞳看着她,她几乎没有跟易梦芊有过这么长的对话,自然也就不曾与她促膝长谈过。
每一次见到她,她都是一副怯怯的、生怕受伤的模样,大概今天她才找到了机会说几句心里话吧。
“咱们又没有什么过节,本就不会不交好。”秋曦瞳道。
在鬼门关前走了那么多遭,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一腔热血的少女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黑白和绝对的正义呢,易梦芊其实从头到尾没有实质性地伤害过任何人,她只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母亲才一门心思往上爬罢了,这又何错之有?
而秋曦瞳也相信徐然也不是只有坏的那一面的。
她固然讨厌徐然,可是出身不高贵的闺秀可不止易梦芊一个,为什么徐然就逮着易梦芊使劲欺负呢,估计也是她们以前发生过什么而自己不知道吧。
看这样子易梦芊很早就懂得人情冷暖,很有可能年幼的徐然因为在她手里吃过什么瘪而记恨上她。
“你在周府的的日子,也轮不到我插一脚,从此之后,大家各自安好,冷暖自知就行了。”秋曦瞳道。
易梦芊看着她精致的面庞,突然道:“我好想像你一样,似乎生来就没有烦恼。”
秋曦瞳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又是唱哪一出?
她盯着易梦芊看了好一会儿,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便简短地道:“我也有我的烦恼。”
看易梦芊好像不是很相信的样子,她又道:“我身子自来就不好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不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吗。至少你无需隔三岔五地喝那苦药,也无需有那样多的忌口。”
听着她的话,易梦芊有些发愣,一时没有回话。
秋曦瞳叹道:“不要以为你没有看到,别人就无忧无虑,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过得不如意的。”
最后,易梦芊垂下眼睛低声应了句:“嗯,我省得。”
但愿她是真的懂了吧。
走出徐然灵堂的秋曦瞳看着漫天的彩霞,这时不知打哪飞来一只孤鹜,昂着脑袋叫唤了几声,给这景色平添了一份生气。
这几日的彩霞都很美,将天地都染成一片如血般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