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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尖喙上方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冷无情。
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于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着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产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觉。“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
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鬟仆役通通都别接近。地点越僻越好。”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负双手,缓步离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外凄厉:“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
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仿佛从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间无明之地“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来来了!)横疏影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不休的双腿开始发软。
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眸还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风咆都难以掩去。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着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
在横疏影看来,它随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肢,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头,横疏影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就着月光暗影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
这这不是世间有的东西。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空林夜鬼”的面具时,觉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最后一定会成功的。
“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她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直到发顶没于窗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消有这张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她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声旋绕,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林叶沙沙动摇。
但屋外明明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耿照睁开眼睛。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觉到掌心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落着,空气里充满浓重闷湿的男子气味,仿佛兽槛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寝室两端有门,分列于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从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
后来约莫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耿照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渐渐习惯。
板凳床挨着墙,离地又近,透着一股阴冷的霉味。夜里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得经过,有时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碰着板凳脚,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踹,啐痰咒骂。
刚调到前堂时,耿照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怎么?又发恶梦啦?”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语。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十分狭小,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
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着嗓子低吼道:“肏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声试试!”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
起头的那人被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是我?是日九那厮捣乱!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老人,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传出风声,说他今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二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巴结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着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了,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星斗,数清了再回来睡!”
众人这才噤声。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平望都做官。
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鲍昶蹙起眉头,犹豫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去。”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文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气顿时馁了,恶狠狠地撂话:“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
倒头蒙被,故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着棉被的身躯更显臃肿,趿着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开门帘,啪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着披衣行出。他双目渐渐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见长孙日九裹着棉被,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并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耿照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着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色泽细白,又与山下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日九眯着小眼睛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猎户自酿的,说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制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罢?小心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标准相当严格,除了家世背景,读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于指剑奇宫的择徒条件。
放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二不符合标准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小结实,寡言、木讷,不善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肤等特质,都像极了铸炼房里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办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
老差员乜着他哼笑:“劳您小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体给塞进去!”
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轻蔑目光。据说日九也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也没说。
这个笑话流传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两个月内,已在不同场合、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问。“花钱买呀!”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十两进流影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