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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饶富盐铁,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独孤阀起兵相抗,全仗青锋照、赤炼堂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终与人称“中兴第一名将”的西镇节帅、大将军韩破凡东西合兵,完成驱逐鞑虏的匡复大业。
皇朝肇兴,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点阅出游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岁岁翻新,既予皇恩,亦怀旧情,一时传为美谈。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两家的路子,专为武林名家造剑,量愈少而质愈精,数十年来别开蹊径,卓尔成家,与青锋照、赤炼堂等并称“东海三大铸号”
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门房大力疏通,勉强进了辰字号房,谁知房里四名师傅无一肯收,正唤家中领回,门房灵机一动,提议送去长生园。
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干脆搭起草庐,供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
只是园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帮忙跑腿的人来使唤。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那年他才六岁。头一回看见七叔,耿照差点吓晕过去,终于明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
七叔没名没姓,就叫七叔。七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
像这样的刀伤,七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丬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混水气。
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园来了,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铸炼房的师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只说园子里不太干净。
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还能打铁,而且手艺十分了得,执敬司的横二总管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
时间久了,二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尽管七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磨一手包办外,十三岁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执锤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单面开锋,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东西,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脸红,七叔却说有“初犊无畏之气”、“正锐得紧”说什么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蔓草丛生的石板铺道,破庐里残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犊”的剑形,一切都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
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头,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回来啦?”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会儿。”
耿照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体,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静静坐下来。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搧着,昂起另一只黄浊的眼睛:“横疏影派你来的?”
“嗯。二总管让我跑一趟断肠湖,把东西交给水月门下的二掌院。”“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这么久,吃住还惯不惯?都干些什么活?”耿照笑道:“也没什么。
跑跑腿、打打杂、使些气力,说不上特别的,只是从前干活都打赤膊,现在是里外三层,包得跟粽子一样。”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要是住得不惯,趁早跟你们二总管说说,园子里也不是没活干。你最近头还疼不疼?”
“忙得紧,约莫是没空疼啦!到这会儿都没犯病。”七叔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从怀里取出一只扁平木匣,置于几上。
“七叔,这给木鸡叔叔炖汤喝。”揭开匣盖,浅平的红漆盒底搁着小半截手指粗细的蔘头,干瘪得像是掺盐晒透了的山萝卜。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头讷讷一笑:“等下个月领了份子钱,我再给木鸡叔叔带些来。”
七叔看着那半截蔘,摇了摇头:“剩下半截是给你爹捎去了罢?你木鸡叔叔那毛病,便吃这个也医不好,下回都给你爹带上。”“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蔘也就是滋补。木鸡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样。”
耿照笑道:“我才托人给我姐姐捎了银子,家里原本也不缺什么,七叔别放心上。”“你姐姐多大年纪了?十九?二十?”“今年上巳节一过,就满二十五啦。”“还没找婆家?”耿照摇头。
“多亏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钱,她也从不买胭脂水粉什么的。我攒了点钱在身边,将来好给她办嫁妆。”说着展颜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
等明年补上前堂的正差,听说能跟柜上借七八十两,我打算回龙口村,央人给阿姐说媒,然后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姐再要不嫁,怕就难啦。”
执敬司相当于侯爵府里的内务房,薪饷比照衙门役值,正副总管甚至领有品秩,仪同七品县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册发的,自非铸炼房的匠人可比。
七叔听得默然,话到口边反倒没味儿了,便只一笑:“你个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远长。”耿照面红如枣,一径抓头傻笑。“往后你也别带东西来啦,多攒点钱是真。”七叔搁了蒲扇扶起身:“有空来瞧你木鸡叔叔,比什么蔘药都强。”
“我明白。”两人踅至后进,后边院里杂芜丛生,稍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柴薪,高迭逾篱,圈围得铁桶也似,居间置了个磨净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发披覆,遮得不见面颈肌肤,露出袖底的枯指细腕白得怪异,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几分盐尸模样,总之就不像活物。耿照环视庭除,忍不住心里难过:“我走之后,居然没人照料两老生活!”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怜?多事!你这两个月若少拿柴刀,进境只怕还不如他。”石砧上竖着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声音只比撕纸大些,木柴应声微晃,却未两断。
他举刀的动作僵硬无比,仿佛胶成一团的拉线傀儡,刀落又是一声裂帛响,碗口粗的硬柴摇都不摇,圈口迸出十字锐痕,竟已四分。怪人举刀、劈落,举刀、劈落顷俄之间,石砧上的粗柴已被连劈十几刀,柴身却动也不动。
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鸡叔叔小心,我来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七叔轻声喝采:“好!”耿照微笑,却来不及开口,只见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许该说是“柴束”
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稳立不摇。这是一场速度的竞赛:无论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细到某种程度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
砍下最后一刀的人,必须承担柴束飞散的责任,便算输了。这个游戏,耿照从小到大不知陪木鸡叔叔玩过多少回。
他记得刚来长生园的时候,木鸡叔叔连刀都举不起来,镇日呆坐,只有耿照劈柴的当儿,才能稍稍吸引他无神的目光。为了让木鸡叔叔维持活力,耿照花很多时间在劈柴上。不知不觉,都过了十几年。
两人飞速出刀,碗口粗细的木柴被连劈十余记,渐渐难以维持平衡,每每落刀的尾劲一拉,都带得整束柴不住摇晃。耿照心知崩坏在即,暗忖:“我可不能赢了木鸡叔叔,得让他高兴才行。”
唰唰连抢两刀,末尾余劲一拖,便要将木柴抖散。谁知长发怪人拦腰一挥,石砧上的木柴上下两分,上半截迎风飘开“唰!”
散成无数细片,径粗还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却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布满密密麻麻的竖直刀痕,远看简直就像半截完好的粗柴,动也不动。
“好!”耿照看得一愣,不禁脱口而出,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院里微风轻扬,将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开倒,稀哩哗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头哼笑,转身走进屋里。“进来吧!我早说了,你这两个月里若少拿柴刀,只怕还不如他。”耿照不觉微笑,取薄被替木鸡叔叔盖好下身,也随七叔进了屋里。
“喏,你瞧瞧。”七叔取出一只乌木长匣,随手翻开匣盖。匣中的黄衬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鞘宽三指,长近四尺,黄铜吞口、鸟翼剑锷,形制十分朴拙。耿照捧过木匣,不觉蹙眉:“七叔,这剑好沉!”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声:“拔出来瞧瞧。”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剑出匣,锵啷一声龙吟,屋里顿时亮起一泓秋水。
那剑剑刃甚厚,剑身从剑锷朝锋刃缩窄,吞鞘处原有三指幅宽,到了剑尖剩不到两指,显然剑的主人擅长击刺,才有这样的特殊要求。他提劲轻挥几下,谁知剑刃晃也不晃,竟连一丝风声也无。
“真是好刚的一把剑!”耿照赞叹:“七叔,这剑若不开锋,拿来当九节钢鞭也使得。是谁用这么重的剑器?”七叔冷笑:“这便是横疏影让你来拿的玩意儿了。好个泼辣的娘儿们!叫什么来着?”
耿照听得矫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讷讷地回话:“叫叫染红霞,外号“万里枫江”是水月停轩的二掌院。这这是她要的兵器?”两人对看半晌,七叔“噗”的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劲搧了他后脑勺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