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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要去面对这个事实,现在却觉得打击将会格外沉重,这将把他和张小和之间关系的脆弱性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
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在社会处境如此尴尬的情况下,不会有足够的信心去展开一份浪漫的恋爱,特别是他。他越是意识到钱这个怪物的残酷力量,就越感到心灰意冷。
这种心灰意冷是这样真实可感,它使那种浪漫情调弯得空洞虚幻。许峻岭想象着虚无之中有着一个微笑的面孔,哪怕他闭了眼也无法逃脱它嘲讽的注视,那两道目光射得他如置身冰窖。
张小禾却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感觉,她的一往情深一如既往。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许峻岭暂时地忘记了内心的沮丧,给她的热情以热情的回报。
最美好的日子是他休息而她又得空的那几天,他们坐在房子里,让春天的阳光照进来不知疲话地说上一天废话,又做点好吃的。这样过了一天,她就说:“今天跟过节一样。”
许峻岭就说:“要是你愿意呢,咱们天天这节过一辈子。”她不接话却直管笑。在这样的时刻在春天的阳光中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问许峻岭:“你是不是真心爱我喜欢我”许峻岭相信世界上的女人在什么时候开了一个大会商量好了要拿这个问题来反复盘问男人。他答得厌烦了自己不好意思再说出那个“爱”字,说:“一个问题问九十九遍就可以了,
第一百遍是多余的,你说是不”她说:“我心里老是不放心。”逗得许峻岭真想笑。她说:“你装假很会装,极少数时候露出真面目。”许峻岭笑了说:“我抱着你亲你的时候就露出真面目,不理你冷淡你的时候都是装假的。”她乐得倒在许峻岭怀中,额头在他膝上一碰一碰,说:“你嘴巴涂了油,我说不过你!”许峻岭说:“天天抱你抱厌了没有”她说:“你才抱了我多少!”
许峻岭搂紧了她说:“你可以做到三天不要抱不”她说:“那你可以做到三天不吃饭不呢”许峻岭说:“三天不吃饭我肚子饥饿。”她说:“那我三天不要抱皮肤饥饿。”许峻岭笑得喘气,说:“我今天喂饱你。”
就从上到下抚摸她的胳膊,她头埋在他腿上,一动不动。好久我拍她起来,她说:“快睡着了。”许峻岭点了自己的面颊说:“这里亲一下。”
她亲了一下,许峻岭说:“还有这边。”她说:“一边还不够还要两边。”许峻岭说:“为人民服务嘛,还讲价钱。”
她正把嘴唇凑过来,一口热气喷到许峻岭脸上,撑不住笑了说:“癞壳子啊!说你是个癞壳子,你就是个癞壳子。”停一停又说:“别人都说你孟浪有才能,一挥手就是一篇。”
许峻岭说:“别人更说我有毛病,混了两三年还没浮出水面,英语也是个结巴。”她说:“那也是的。”
许峻岭说:“别人说我有毛病的时候,我虽然很愤怒,却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别人说我有天才的时候,我虽然很不好意思,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张小禾指头在脸上刮着羞许峻岭说:“脸皮厚哟厚。说你是个癞壳子,你就是个癞壳子。”
有一次她拿了商店投递过来的一本时装广告在看,许峻岭把头凑过去,她指了上面的一个模特说:“这个胸脯大得吓死人。不好。”
许峻岭说:“这才好呢,内容丰富,要不一览无余有什么好”她说:“这有什么好,我一个同学的也有这么大,她烦恼得要命。”许峻岭马上笑着问:“她现在在哪里呢,她在多伦多不呢快告诉我!”
她把那本广告卷子敲许峻岭的头说:“知道你就是这样的家伙!”还有一次许峻岭说:“给你说个笑话你听不听”她说:“听。”许峻岭说:“听了又要说我这个人不高级。”她说:“你说,我不说你。”
许峻岭说:“从前有个卖布的上厕所把尺忘在里面了,回头去找厕所里已经有了人。他敲门说,同志,我要尺。里面那人说,要吃也要等一下,一会儿那人出来了,他说,布尺,布尺。那人说,不吃又说要吃,门敲这么急。”
她听了倒在许峻岭怀中笑得直颤,说:“知道你就说不出什么好话,你这个人真的不高级,别以为自己是幽默就掩饰过去了!”又向上望着他睁圆了眼,嘴唇嚅动着,半天吐出几个字:“我咬你。”
到晚上天黑了他们出去,在夜色中牵了手走在春风里。因为对前景没有把握,许峻岭不愿有熟人看见自己和她走在一起。
她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顺从了他的安排,在天黑了才出来。躺在草地上他们看星星月亮,看飘浮的云,说些梦一样的话。
春风给人以懒洋洋的温润的抚慰,树木在月光下透着微光,轻轻闪耀如披着梦。看不见的花朵在夜的掩护下沁出诱人的芳香向他们偷袭,不知名的虫儿在耳边轻轻诉说。沐浴在月光中说些梦话,叫人以为世界是为人精心安排的,为他们精心安排的。
这种慵懒的世俗的幸福更使人体验了生命存在的真实可感,每一个瞬间都是真正的瞬间,不论昨天今天明天,不论去年今年明年。
存在的意义在这种平庸的过程中产生着又消逝着,没有终极的目的,也不需要最后的证明,它本身就是终极的目的,就是最后的证明,过去了就完成了。
在这样的时刻,生命的暂时性渺小性是如此的清晰,使人怀疑那种超越平庸的渴望是不是真的具有那么重要的意义。
毕竟在广漠世界和深远历史的不是真的具有那么重要的意义。毕竟在广漠世界和深远历史的背景下,一切超凡脱俗最终都归于了平庸。
许峻岭知道自己在时间中沉醉,在一去不复返地消费着它,它正迅速离他而去。他只能如此,如此也就够了。至少,他知道了,这生命,今天,还存在着。
许峻岭始终不敢和张小禾痛快地谈一谈未来,她也不谈。她长时间的沉默使许峻岭感到意外,一个女人她不会想不到这个问题。
开始许峻岭怀疑她在内心并没有作长久的打算,可是她的真诚她的热情和她说话的口气使许峻岭否定了这一点,并相信她对这种感情已经作了生命的投入。
这使许峻岭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渐渐地他意识到她正是为了减轻他的压力才保持了沉默的,许峻岭深心感谢着她却又倍感惭愧。许峻岭为自己的拖延找到了一个很充分的理由,张小禾就要进行期中考试了。
他担心一旦对前景进行严肃的讨论,那一支浪漫曲就会戛然而止。他内心深处还抱有一种愿望,希望她痴迷到这样的程度,宁愿放弃一切和他回国去。
在感情上许峻岭已经完全接受了她,他愿和她携手同行直至那遥远的生命终点。这种投入使他很痛苦,无论如何他不能以一种逢场作戏的态度对待这件事,他担心着她会受到伤害。
在事情刚开始发动的时候,许峻岭还希望她能够轻松地看待这件事,在这天涯海角暂时地互相安慰排遣寂寞也算不得一种欺骗,而现在,这种想法已经自动地完全消失。这天许峻岭休息,准备了晚餐等她从学校回来。
吃完饭已经暮色四合,在夜色苍茫中看不清对方的脸。他觉得这正是一个机会,在暮色的笼罩中更有勇气把话说出来。她站起来要把厨房的灯开了,许峻岭说:“别开也好。考完了吧”她说:“考完了,还算可以。
本来可以考得更好一点。”许峻岭接下去说:“被我耽误你的时间了。”又突兀地叫一声“张小禾”她听出许峻岭声音的异样,催促说:“有什么话说出来就是,吞吞吐吐!我们到今天还有什么话要吞吞吐吐!”许峻岭说:“我又不想说了,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