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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峻岭马上做了个轻微的否定手势,又摇摇头。还想跟她说句话呢,至少也问一问干什么不好呢要干这一行。
她见他没有做生意的意愿,马上就没了兴趣,走过去了。迎面又一个姑娘走过来,十八九岁的样子,戴着十八世纪那种插着鹅毛的帽子,美得叫人心动。
许峻岭心里一颤,万一她叫住他呢走近了他不敢看她,擦肩而过他松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她的背影。
他真想追了她问,这么漂亮嫁个有钱的人也容易,怎么还要到这街上来揽生意前面又有一个白人姑娘站在那里张望,许峻岭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就微笑着一直走过去。走近了她望着他笑,对他说声“哈哕”许峻岭也“哈哕”一声,她说:“manyihelpyou(我能为你服务吗)”许峻岭也不回答她,却问:“isyourbusinessok(生意好吗)”她走到跟前和许峻岭说话,说了几句知道他没有成交的意思。许峻岭说:“sorry。(对不起了)”她说:“it’sok。(没关系)”许峻岭又问她年龄多大,一次生意多少钱,整夜又是多少钱,一般一夜能做几趟生意,警察去不去旅馆抓人,怕不怕染上病等等,她都回答了他。说了这些话他觉得自己最想问的“干吗要干这行”的问题简直就没有必要再问,世事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得清楚的。
许峻岭感到她们多少也有点可怜有点能够理解,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就是一团毒。正说着一个男人手持手机从黑暗中闪出来,用很熟的口气和这姑娘说话。
他猜想这是她们后面的保护人,不敢再停留,说一声“goodnight”就匆匆离去。好多次餐馆的同事都说自己干过这种事,许峻岭只当他们是吹牛呢。现在想起来他们可能是真的干了。
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有胆量有钱就行。回到小房间里许峻岭还是毫无睡意,那种空荡荡的沉重又重新聚集起来,在心头凝成一个结。
凝神中他感到了空气中有一种琐屑的轻响,裹挟着一种温柔的压迫向他袭来。他感到了无名的紧张。他知道什么也没有,这只是心的幻觉。但那种压迫的存在如此明显,他那样清晰地感觉到了,却不能给它一个切实的解释。
逃避着他捧了书到床上去看,也看不进,于是扔开了。又到水房里把浴盆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放了满池的水跳到里面躺了泡着,浑身搓来搓去也搓不下灰疙瘩。泡了好久觉得够了,把水放了擦干身子。
许峻岭想起那香港女人这几天也不见人影,楼上就他一个人,就打开一条门缝伸手把过道的灯关了,赤裸着身子回到房里。
披了毛巾拉上窗帘在灯下看自己的身子,觉得有点羞愧,又觉得有点刺激。干脆把毛巾甩开,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双手在身上拍得“啪啪”地响,心想:“我把自己吓着了,把自己吓着了。”
一下蹿到床上去坐了,双手搂了肩尽量缩成一团,一下又跳下来,拍着身子走来走去,又熄了灯,黑暗中在房子里绕着圈子,左边走几步,右边走几步,想象着电视中演员的表演,做着各种舞蹈动作和造型,眼珠子随着动作瞟来瞟去左右乱转。做着做着他感觉到了兴奋,逃脱了那种沉重的空虚,最后他“哈哈”地笑几声,摸到床上去睡了。
这样许峻岭在孤寂中挨过了几个月。好多次他觉得自己意志快要崩溃,又怀疑自己思维迟钝是不是神经有了问题,心里害怕起来。他在心里默默地背着“八八六十四,九九八十一”
“日照香炉生紫烟”又轻声念出来让自己听见,似乎这样就给了自己一个还清醒着的证明。在他住的街道附近有一所小学,每天有很多小学生越过马路上下学。在那个十字路口,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干瘦的白人妇女打着一面小旗,引那些学生横过马路。
学生来了,她就吹一声口哨,来往的车停了,她举起小旗带着学生过马路,这就是她的工作。许峻岭去东区唐人街也在那里横过马路,过了桥就是唐人街了。有一次他横过马路,那个女人斜了他一眼。
他想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看看这个路口也并没有红绿灯,不存在闯红灯的问题。这一次他没有多想就过去了。下一次许峻岭横过马路,她又斜他一眼,嘴里自言自语轻声念着什么,似乎在数落着他的不是。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几乎就想骂她几句,又想:“和这种下里巴巴的人有什么好吵的呢。”
也就忍住算了。想来想去他想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对他那样一种神态,猜测她以前吃了哪个中国人的亏,把怒气迁到他身上来,又猜测这是个没有文化的人,把人种的优越和歧视都显现到脸上。
她在自己的白人圈子里被人看不起,她又看不起那个圈子以外的人,这样她总算也能找回一点自信。
许峻岭心里猜测着,以后不再在那个路口横过马路。有天上午他在外面无聊地闲逛,又坐到离家不远的一个等车的玻璃亭子里,看汽车来来往往,在心里判别着各种小车的牌号。
有一个白人小男孩背了书包在亭子外面玩,他无聊着就叫了他,探出头去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上几年级,又招手叫他到亭子里面来玩。那孩子刚进来,那个干瘦的女人“哇哇”叫着跑了过来,太阳下小旗在手中一晃一晃。
许峻岭还没反应过来,她冲到亭子里,瞪他一眼,拖了小孩就走,嘴里“哇哇”地说着什么,他也听不太明白。走了不远又弯了腰,一只手指了他,问那个小孩什么,模糊听清一句,是在问他是不是想把他带到那里去。
许峻岭心里气得发颤,她把他当成一个诱拐者,一个人贩子了。他心里好惭愧,似乎自己真的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不良动机,又埋怨自己无事生非,无聊了到草地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不行吗偏要去跟小孩说什么话!
许峻岭气愤愤地往家走,揣测着自己这样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他没有车,她明白他不是个人物。就她那样一个人,还在他面前骄傲呢。
她没有修养,把优越、歧视和不信任都显到了脸上,那些文质彬彬的雅人心里不知怎么想的呢。真的叫人心里发冷。他想象着如果有一种神奇的药剂把他的皮肤漂白头发变得卷曲金黄,那他在这个社会中也许就有另一种命运了。
马上又在心里否定了这种想象,即使真有这样的可能,他也绝对不做这样的选择,给他一个百万富翁他也不会做这样的选择。许峻岭在心里反复默念着“绝对不绝对不”这几个字,像是向谁表示着一种钢铁一样的决心,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模糊了视线。
许峻岭扶着一株树站住了,用衣袖擦去泪水却又涌了出来。他用力去踢那棵树,一下,又一下,头碰着树干,他的额头在树皮上擦着,粗糙的树皮刮得他生疼。
他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他真的想大哭一场,他真的想大哭一场。在报纸上写文章多了,也写出了一点小名气。报纸上称为许峻岭“大陆作家”他感到惶恐又有一点得意。
慢慢地他有了一点自信,把稿子寄到美国的报刊上去,发表了,又寄到香港去,也发表了。这使他有了勇气以平等的心态与别人交往,哪怕对方是个博士什么的呢,他也用不着那样躲躲闪闪畏畏缩缩了。
这样许峻岭交了一些朋友,他们有什么聚会就叫他过去。孤独虽然依旧,毕竟是好多了。有时候干活回来已是深夜一点,他依然精神振奋,写到三四点钟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