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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非洲丛林大象在安详地散步,暗处的猎人已经悄悄伸出枪口。北京机场飞机正在升空,送别的亲人向一闪而过的飞机招手。
克里姆林宫正在敲定决定世界面貌的最后计划。好莱坞一座豪华住宅中曾红极一时的明星正与爱滋病做最后的搏斗。
就在这一瞬间,在圣约翰斯这偏远的人间一角,人们生活着,为了生活忙碌着,这些与世界都没有关系。世界已将这人间一角忘记。生活着,为了更好地生活忙碌着,过去如此,永远如此,这就是生命,这就是被重重蒿草掩盖着的简单事实。
如此透彻地意识到真象许峻岭感到沮丧,心中充满悲凉。这一切正在成为不可逆转的过去而他,一个异乡的旅人,在这偏远的人间一角,正默然凝视着这一片墓地。没有什么景观能够更强有力地启发人们的心灵,在它面前你的心无法回避。
这时,许峻岭体验到了一种不清晰的感悟,一种强烈而意义暖昧的冲动,艚荡邃远,汹涌澎湃,深不可测,它像一条大鱼在水中游动,他屏心静气想抓住它。
许峻岭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大鱼的脊背和鳍翅,看到了它在阳光下闪烁的鳞光,在水中游动卷起的漩涡。
可是,当他快要抓住它的那一刻,它又倏然而逝。生命的感觉千聚万汇激越奔涌却无法表达,使人痛切地感到了人类语言的苍白。一遍又一遍,许峻岭竭力在心中挖掘,却是徒劳无益,徒劳无益。许峻岭在冥想中忘记了时间。
似乎在一刹那间,太阳已经西沉,遥遥地透着殷红,大西洋的一角在夕阳中一片金光闪动,北风在高空呜咽,海鸥低翔,衰草颤动,墓碑排列着整齐的方阵,在金色阳光的点染下,庄严肃穆,雄伟悲凉。
历史上一定曾有过无数像这样在北风夕阳中伫立的瞬间,在那些瞬间先人们也曾无限悲凉地感受到了这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岁月如雪山般纷然崩塌,千万年历史像几页书一样被轻轻翻过。
就这么简单地,历史在许峻岭眼中裸呈着,一片宁静的惨烈。他感到了一种神圣的召唤,想象着自己迎着夕阳飘过去,在大海上飘逸如飞,履水无痕,前面是陡悄的岛屿,晶莹的冰山。
他在岛屿冰山之间飞驰,刀光一闪,剑影一飞,刀光剑影中开拓出一片纯净的天地。那里没有忧虑没有烦恼直至永恒。于是在凛冽的北风中仗剑立于天地之间,凝视着夕阳中浩渺的一片金光闪动,嘴角浮出沉静的微笑。这样想着许峻岭缓缓站起来,以一种压抑的平静凝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在等待着一个最后的宣判。
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这生命像无尽时间之流中的电光一闪,无法也没有必要去追寻最后的意义,那电光一闪的瞬间就是终极的意义。
人不是为了承受苦难而来到这个世界的,苦难没有绝对的价值,苦难使苦难的意义化为乌有。在时间之流中每一个生命都那么微不足道,却又是生命者意义的全部。
时间的伟大和冷漠无情使人只有站在个体生命的基点上去体验世界,他别无选择。时间像太阳的黑子,把一切都吸摄了去,而不留下一点痕迹。站在那里许峻岭感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从容地、沉静而执着地向他逼近。
隔着茫远的空间和悠远的岁月,他似乎听到了宇宙间那个苍老的声音。许峻岭迎着夕阳走过去,许多逝去的圣人的身影浮在夕阳那端,孔子、屈原、曹雪芹
峨冠博带,面孔模糊,一个一个向他飘来。他想象着圣人们的步态,把手操在背后,挺直了身子,从容地一步一步地走着,塑料雨衣擦得嚓嚓地响,他心里满意着自己的姿势。
走到铁丝网门边许峻岭忽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突然意识到在风中已经呆得太久,浑身冰凉。这种冷的感觉使他回到了现实,刚才的万端思绪像一个飘忽的梦倏然逝去。
他心情沉重起来,想到了范凌云,想到了中午那一幕。北风呼啸,野旷天低,夕阳宁静地在地平线上射出最后的光,在天边点染出一片绚丽。
许峻岭沉默地走着,他心里明白自己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回家。他的心猛地一紧,想起了出来已经有几个小时,不知范凌云可给豆芽浇了水心中焦急着加快了脚步,恐怕会烧坏,这个星期的几百块钱又没有了。
走着许峻岭想象着那些圣人们是否也曾面临只属于他自己的平凡琐细的苦恼,如此卑微却无法超脱路边那远远近近的一幢幢别墅式的房子与他都没有关系,属于他的只有鲜水街的那一间。
他实在太冷也太饿了,无论如何,那是他目前在这大千世界的唯一归宿。他要赶快回到那里,给豆芽浇水。凛冽的风从更遥远的北方带来了雪,一夜之间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白。
早上许峻岭下楼去开门,门已经被雪堵住,推了半天又踢了几脚,还是打不开。安妮从楼上下来,站在他身后“咯咯”地笑。他说:“我在家停一整天都没关系。”
许峻岭就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雪景。安妮烧了一壶开水,从门缝中倒下去,一推,门开了。她站在门口笑,显出少女天真的神态,又上楼去换了雪靴,出门去了。
许峻岭站到门口看雪,雪又下起来了,越下越紧,被风扯着在空中横飞,连街对面的房子也看不分明。铲雪车在门口马路上隆隆开过,车后就撒下一些大颗粒的盐来。范凌云从楼上下来说:“又呆了,又在心里抒情吧,可早饭还没吃呢。”
那天回家以后,范凌云问他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也找不到。他说:“看坟去了。”她没听明白也不追问,说:“俊岭,是我错了,是我不对”
许俊岭打断她说:“是我不对,下次我再也不这样了。”她“扑哧”一声笑了说:“真的我心里好后悔,我总是管不住自己。”
许俊岭说:“管不住自己也要看情况的,在国内你一定就管住自己了,现实得很。”她说:“你想得太多了,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许俊岭说:“你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你从来就是那样做的。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男人争不来那口气就该打!打死了也就打死了,打废了也就打废了,谁叫他自己没出息呢”她说:“你一定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反正我没这样想,骗你是狗。”
许俊岭笑一声说:“我也不指望你承认,你心里明白。”她说:“你就原谅了我最后一次,你考验我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过真的你太固执了,我没有办法。”许俊岭说:“没办法就用老办法,那也是办法。”
她说:“那我倒不会了,不过医生说,我情绪不正常是正常的,我怀的是谁的孩子呢我脾气不好你就体谅一点好不”也许,他是应该体谅一点,可他没这份心情。
他也再懒得去装出热情的神态,他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有理由不去尽这一份责任。于是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范凌云对他也不提更高的要求。许俊岭希望心中的冷淡会渐渐消失,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心中却毫无变化。
他对自己感到绝望,在恐惧中等待着现实的临近,这使他对生存的残酷性有了更深的体会,人必须去接受自己不愿接受的东西,无可逃脱。
许俊岭咬紧牙关硬撑了去面对现实,而且,他更加执拗起来。他已经把自己的坚持当做对范凌云的一种考验,在这个世界上他现在能坚持的也只有这一点点了。范凌云说:“许俊岭你越来越固执了,真的叫人没有办法没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