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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窝了一眼十分做作的杜雨霏,许扬在手术室死活不知,哪来的闲情逸致在洋人面前摆谱。在她四处张望着有无人目睹他的粗俗龌龊时,许俊岭把方凳移得山响,气冲冲出了休息室。隔着玻璃门,许俊岭往手术室窥视着,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我的眼前却分明出现一个场景:无影灯下,许扬被白沙沙的白布蒙着,只在要动手术的地方开了口。
医生、助手、护士,清一色的无菌蓝大褂,清一色的蓝口罩,一语不发,悄无声息,手术刀割开许扬胸腔的声音清晰地钻入耳膜。
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眼前全是热乎乎能感觉到的血。一种奇妙的危险感使他整个地崩溃了,五脏六腑全在瞬间变得憔悴。他跌跌撞撞地冲回休息室,灵魂就仿佛装在杜雨霏的咖啡杯里,被她的小勺搅得魂飞魄散“不”
许俊岭抓过杜雨霏的咖啡杯,一仰脖子,又是一声“咚”“咋啦你。”杜雨霏有些愠怒,小勺还拿在右手上。
“扬扬”许俊岭依稀看见手术台上的长方形瓷盘里,有颗血淋淋的心脏在跳舞,儿子许扬的躯体温度在不断地下降。
剖膛开腹的刽子手们,揭了蒙在许扬身上的白布单,手伸进胸膛,像许俊岭小时侯捉泥鳅似地在里面翻寻着值钱的器官。
手术前,院方跟许俊岭签过一份谅解备忘录,条款除却国内医院所提的几项意外死亡可能外,多了一项器官捐献,供他们继续研究的条款。当时,许俊岭就断然拒绝了。杜雨霏父亲不也是心脏病吗,几十岁的人了不还活得旺旺的。
怎么轮到我儿子许扬,就一定要跟死神拥抱杜雨霏见许俊岭神思恍惚,嘴里喊了声儿子就爬到了案几上,便觉着情况不妙,慌慌张张地毙了出去。
休息室背投式电视的声音嘈杂、刺耳,病人的家属们大声地谈着送进手术室亲人的某种状况。朝墙的一对年轻人,大概正处在热恋中,毫不遮掩地拥在一块,手嘴并用。
手走游龙,嘴吐丁香,如醉如痴。许俊岭只觉心里难受,瓷白的墙壁像没有了钢筋支撑,犹如无骨人似地走了形状,在直通许扬所在的第五手术台的所有墙壁,眨眼间都坍塌化成空气了。
许扬躺在手术台上僵硬着,无邪的眼睛对视着天花板上的无影灯。刽子手们满身是血,肢解了的器官被装进了盛有药水的瓶里。
他们的嘴在蓝色的口罩下一张一翕地交谈着,眼睛却贼溜溜地盯着各自的战利品,惟恐被其他人抢走。嗡嗡嘤嘤,交头接耳,终于,由两个高鼻蓝眼的家伙把许扬抬下手术台,放到担架车上,又在上面蒙了白布单,连鞋也没穿就往手术室外推。
玻璃门开了,杜雨霏有些疯狂地扑上去,揭开被单。许扬脸无痛苦,双眼睁得圆鼓鼓的,蜡黄无血的脸显出黄种人与白种人本质的区别。
“扬扬”杜雨霏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仿佛空袭来前尖厉的警报。闻声冲出的许俊岭,摸摸浑身冰凉的儿子,大脑像断了一相电路似地没有了分析能力。死者已矣。美国是法制社会,许扬手术前是经过许俊岭和杜雨霏再三考虑。
最后跟院方签了备忘录的。儿子死于心力衰竭,是备忘录中谅解意外死亡的一个条款,吵闹都不解决问题,而且与事无补。国际心脏病研究学会会长、洛克菲勒医院院长慰问时,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将儿子的骨灰撒向太平洋。
美国国际民航局很快给了答复,同意在飞机飞越太平洋时,进行人道主义援助,让航班飞低、减速,满足他们的要求。
回到北京,大片大片的雪花就像一只只白蛾子在空中乱舞。遭遇白蛾子是在红鱼岭,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化成蝴蝶一样,白蛾子是雪霏变的这许俊岭知道。
白蛾子冤枉啊,可这在北京呢。眼前所有的建筑物包括树木和车辆,都跟着飘飞的雪片紊乱地摇晃。
去美国时就没带什么身外之物,一心指望能把儿子许扬的病治好,可是,许扬被撒向太平洋了,装骨灰的匣子在杜雨霏“你哄了我儿啊”的痛哭声中,也被投向了太平洋。
自那会儿以后,他们俩仿佛已没有了任何联系。透过弦窗,看山飞云行,无不触目伤心。许俊岭心灰意冷得木头人儿一般,她也哭得力尽神疲,更像一尊冰雕。
下飞机时,许俊岭有意携扶她,被她断然甩脱了。街上华灯初上,过客行色匆匆,都是凄凉景况。
他们十分别扭地朝府右街自家的四合院里走着。尽管许俊岭的心比外面这凛冽的寒夜还要冷,尽管他的脑子怎么也形不成任何形式的思考,但他自己不会突然崩溃似地大声吼叫着进门,也不会不成体统地大哭一场,尽管他十分地想这样做。
距家越近,杜雨霏越情绪化,仿佛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要急于向大人倾诉一样,她的瘦削的肩膀在大衣下抽搐着,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
而我,像没上发条的钟表,双腿灌铅似地越走越慢,越走越慢,任凭眼泪悄悄地濡湿我冰凉的脸庞。
“我爷爷小的时候,常在这里玩耍,高高的前门仿佛挨着我的家。一蓬衰草几声蛐蛐儿叫,伴随他度过了那灰色年华,吃一串冰糖葫芦就算过节,他一日那三餐窝头咸菜么,就着一口大碗茶”
京韵大鼓不时从闪烁的灯光中飞出,使许俊岭孤苦的绷得紧紧的脑筋,稍微舒缓了点。他在雪际中点了支烟,杜雨霏瘦赢的背影已完全模糊了。想象她对张家老太报告不幸的哀痛情形时,他的腿不听使唤似地朝前机械地晃悠着。
胡同里没有一个人,雪一直下着。雪片落到脸上,就跟别人吐了口痰那般恶心和难受。从胡同口到门口的距离中,许俊岭一直体味着行尸走肉是怎么一种状况。
当他踏进三代女性呜咽的四合院时,浑身已完全被雪浸透了。北屋里,婆孙三代哭得死去活来。那种晦暗不明而又使人痛苦,使人不顾一切而又徒劳无益的东西,再一次向许俊岭袭来。
不过他清楚,活泼可爱而又顽皮的许扬已经消失了,一切不可逆转了。哭吧,哭吧,也许哭最能排遣女人心中的痛苦,正像男人们喝酒、打架一样。许俊岭转身出门,进了东厢寝室,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衣便蒙头大睡起来。
一场大雪,使北京的气温骤降。在许俊岭开着大奔去公司的路上,因雪厚路滑,已很少有骑自行车上班的人,就连汽车也不再拥挤。
凄厉的风声就像红鱼岭的饿狼发出悲凄的呜咽。去美国前后一个礼拜,公司里因到年底,业绩平平,眼巴巴地盯着没发出货的陕西这唯一客户。
零售给工薪阶层的电脑,利润还不够给职员发工资。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电子信箱没有许俊岭渴望得到的邮件,他也懒得跟范凌云通话,便又开着大奔朝府右街打道回府了。
张建明的表兄刘朝阳,看人的神色,不知怎么总跟皮影戏里的脸谱一样夸张。见许俊岭进门,阴阳怪气地笑了下,就大不咧咧地坐在北屋跟老太太商量着什么。“张家的祖业,不能叫一个外乡人给败了。”刘朝阳没头没脑地说。
“来啦刘行长。”许俊岭掏了烟递过去。
刘朝阳的右手做了京剧里的亮掌动作说“这两天咽喉痛。”他没有接香烟。“也真怪,下了雪啦,也不知怎么弄的,鼻孔却发干发燥呢。”许俊岭自己已点了烟说“你在这儿坐。”转身就要往外走。
“俊岭,你坐这儿。”老太太发了话“你表哥来说,你把这四合院抵押了,贷了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