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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之时,屋外仍然淅淅沥沥,雨声不绝。
谢蝉下楼时,范德方在和小吏打听消息,询问附近有没有渡口可以坐船过河。
驿卒建议他们等几天再看,前些年开河大决口,河水泛滥,数座村庄被滔滔洪水吞没,死伤无数,今年官府不敢麻痹大意,早早就封闭渡口,令居住在低洼地带的百姓迁移,即使有可以通行的渡口,他们也找不到渡船。
范德方望着房檐前飞溅的雨滴,愁眉苦脸,“这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春天多雨,我问过董六了,这些天都是阴雨天,即使放晴也晴不了多久。我们继续绕路。”谢蝉坐到火堆前,接过护卫递过来的热茶和干粮,轻声道。
她没有抱怨什么,和其他人一样就着热茶啃难以下咽的饼子,范德方想到自己比她年长,喜欢以兄长自居,这些天却都是她照顾,商队的事也是她帮着照应,不由得脸红,收起焦躁,也拿起饼子慢慢嚼起来。
“七郎下个月成亲,要是没有开春这场雨,说不定我们能赶上参加他的婚宴。”
范德方默默估算了下路程,道。
谢蝉脸色平静,“雨天道路泥泞,想走也走不快,况且四哥现在受了伤,行动不便。”
范德方看一眼自己不能动弹的腿,笑了笑:“说起这事……九娘,这一次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这条小命就葬送在那帮山贼手里了。”
想起这些天的经历,他仍然心有余悸,神情惶恐,连胡子都显得没那么神气了。
“换做我遇险,四哥也会这么帮我。”谢蝉轻描淡写地一笑,“对了,我还没问四哥,上次四哥说要去夏州谈生意,等夏天再回京,怎么过完年就回来了?为了范七哥的婚宴?”
范德方摇头,瞥一眼左右,伸长脖子凑到谢蝉身边,苦笑着小声道:“我们在夏州碰到一群那边的商人,做生意十分利落,三天下来买卖就谈好了,我急着回来再送一批货过去,怕耽误了行市,只带了几个人赶路……”
话说到一半,他尴尬地摸摸胡子。
“接下来的事,九娘你也知道。”
谢蝉挑了挑眉,恍然大悟。
“那边的商人”指的是大晋北边混居的部落,他们中有的已经归附大晋,有的臣服于北凉。虽然这些年大晋和北凉、西北各部落摩擦不断,但是各国不禁商贸,边境贸易发达,而且由于北凉商贾垄断商路,常年将大晋的丝绸茶叶向西转运贩卖,以此牟利,大晋、北凉的局势越紧张,各部落对大晋货物需求越大。范家靠着主管边境贸易的官员牵线,和各部落做了几笔大生意,这一次范德方他们一定是碰到出手阔绰、什么货物都能吃下的冤大头,大赚了一笔,所以迫不及待要赶回来再调货过去。
怕耽误行市是真,范德方更怕的是消息泄露被同行抢了买卖,于是只带几个随从回京。
数天前,谢蝉离开平州城,去京师寻谢嘉琅。
她心里纷乱如麻,想见谢嘉琅,又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加上不想让他在殿试前分心,走得不快不慢,到了嘉县渡口前,正欲寻船渡河,被当地几个小卒拦下。
小卒告诉她,流经嘉县的北河冬天结冰,开春后化冻,由于北河上游和下游地域不同,气候差异大,上游天气温暖,河流开始解冻,而中游厚厚的冰层还没有融化,又由于上游河道宽阔,中游河道狭窄且弯曲,融冰开河时,上游融水凶猛而下,致使河道堵塞,水位陡涨,汹涌的河水夹带着碎冰撞击河堤,极易发生决口。
开春时,假如开河平稳,为文开河,反之则为武开河。官府说今年是武开河,渡口不通行船。
县里张贴告示,嘉县人心惶惶,百姓拖家带口迁往高地,一派人荒马乱之景,粮食价格比河水涨得更快。
谢蝉目睹嘉县情景,不禁想起当年。
那年,她去县学接谢嘉琅回家,街市热闹繁华,她看得津津有味,而他坐在车厢里看一册书,眼睫低低地垂着,心无旁骛,她靠过去,下巴往他肩膀上一戳,看他手中的书。
是前朝的水法典《水部式》。
为了写治水论,他翻阅历朝历代的治水书籍,手不释卷,生病了也没有放下功课。她担心他的身体,去看他时,帮他整理笔记,不知不觉记住了武开河。
他经常熬夜看书,书房里总有一股蜡烛燃烧后留下的烟火气味,谢蝉翻书的时候呛到了,咳嗽了好一阵,下次再去他书房,屋里熏了香,是她喜欢的香味。
她偶尔提起一本很难得的书,不久后他会不言不语地拿给她。她问他怎么找到的,他总是那一句:在书肆里看到的。
每次她和别人斗嘴、朝在座的他看过去时,他都会抬起头看她一眼,她立刻觉得底气十足。
过去的一点一滴在谢蝉眼前浮现。
她忽然意识到,不管前世还是这一世,她都忽视了很多东西。
前世,谢蝉不了解谢嘉琅的过往,认识他时,他已经是铁面无私的谢大人,他太从容,从容地面对坎坷苦难,任斗转星移,风霜雨雪,他不惧怕世人的异样眼光,也不会沉醉于世人的阿谀谄媚。
哪怕是那年在山寺,他望着细雨下的翠微青山,对她坦白已经心有所属时,气势依然沉稳肃穆。
她祝他早日达成所愿,谢嘉琅回头,对她微微一笑。
他天生凶相,很少会笑。
谢蝉没有见过他有动摇的时候。
前世,她对他一直有种高山仰止的敬佩,没有起过其他念头。她以为他厌恶自己。
嘉县渡口前,谢蝉才真正从意识到谢嘉琅心意后的混乱中回过神。
就在此时,她遇见范德方的一个随从。
随从神情惊恐,行色匆匆,见到她后,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范德方一队人马在经过歪头山的时候,遇到一伙埋伏的山贼,除了随从外,其他人都被抓走了。唯一不会武的随从当时跟在队伍最后面,侥幸逃下山,飞奔去县衙搬救兵,连知县的人都没见到,现在嘉县的人都去守大堤了,谁还顾得上被抓进山的行商?随从无奈,只能徒步往南走,想找到最近的范家布铺,请掌柜给京里送信求救。
谢蝉听说,立刻派跟随自己的护卫去帮忙送信,一面筹钱,一面找嘉县消息灵通的人打听,请出和苗家寨暗中往来、为山贼销赃的中人,求对方帮忙将银两送去歪头山,求寨主留下范德方他们的性命,得到对方回复后,带着钱进山赎人,把范德方救下山。
这一来一去,嘉县北河河段的形势更加严峻,各地出现小决口,沿河的渡口全都封闭,而各地粮价飞涨,官道上挤满流离失所的灾民,谢蝉和范德方商量后,决定绕路。
“夏州那边的部落商人要了多少货物?现在北边还没解冻,他们应该更缺粮食。”
谢蝉疑惑。
范德方拍拍自己的伤腿:“听说是他们那边一个很盛大的节日,要很多货物送去西边和那边的商人交易珠宝……”
说着话,雨还没有停的迹象,他们吃完饼子,冒雨离开驿站。
就在他们离开不久,驿站的门再度被砰砰拍响,小吏前去应门,来人骑着一匹官马,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叮嘱道:“过些天京里有贵人要路过此处,知县大人嘱咐了,你们要警醒点,好好伺候那些京里来的人,谁怠慢了,下个月全都守大堤去!”
小吏恭敬应了。
报子没有耽搁,一扬马鞭,往其他地方去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