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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合九年,朔北侯朱明叛逃北国,占据北国三十二州,立国号为燕。
魏皇封逑本欲多次讨伐,无奈各大拥兵的藩王先后以朝中有奸佞之由行割据之实,其中赵王封迁、韩王封述先后于泰合十年入京,软禁失去军权的魏皇封逑,但谁坐天子位,双王相持不下。大魏的内乱使得新立的北燕用短短几年内站稳了跟脚,拥兵三十万,意图一雪前耻,隐有虎视鲸吞、改朝换代之势。
彼时大魏朝廷常有守将隔江谩骂朱明凭媚上而窃国,北燕民间也颇有微词。便有谋士献计说如今大魏镇国公秦啸膝下有一对不世出的佳人,以才貌雅闻于天下,陛下不妨以取此双姝为名,否则便挥师南下以取之。燕强而魏弱,大魏朝廷若应下,便是与守卫两国防线镇国公秦啸结仇,等同自毁长城,倘若不应,我北燕也刚好师出有名,此之谓一石二鸟之计。
北燕使臣到得炀陵,将此事昭告于大魏,若逾期见不到那二秦姝,便要挥师南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北燕下的离间计,但仍有偏安派认为不过是两个小女子罢了,交出去便交出去了,换得大魏安宁才是至为紧要的。炀陵商议了两日,便一连三道诏令催促镇国公秦啸写家书将秦姝带来炀陵等候处置。
秦啸接令之后并未从命,一来是他年纪大了,两个孙女都是心头肉,打心底不愿将年幼的孙女交出。二来,便是这些诏令说不准到底是谁发出的,毕竟赵王、韩王如今软禁天子,多半乃叛臣与鹰犬所定,非出自于正统,双姝去了炀陵保不准是个什么下场,为了维护他们的面子被毒死也说不定。
如是这般一拖二拖的,北燕便已经沿江布下二十万大军,便有谣言说秦啸不是不想献出双姝,而是想留着做秦家向北燕的投名状。随后便派了监军前往啸云军部,不知何处查得一封通敌信,炀陵方面震怒,咬定秦啸要谋反,便勒令他进京解释。
“……国贼秦啸一入炀陵,便被剥了军权,没几日便畏罪自杀而死。在这之后,果不其然,他的副将公西宰带着十万啸云军哗变,杀了朝廷的监军,把江上防线对着北燕中门大开,让那虎狼之师入我大魏如入无人之境!”
薄尚书将那旧事一一道来,面上压抑不住地激愤“彼时陛下远在灵州为藩王,怕是没有亲眼目睹燕军之恶行,他们大多轻骑简从,每打下一座城,便劫掠百姓、烧杀青壮,端的一副蛮夷做派,更遑论在澄洲、青州、洛郡的屠城之举——”
他洋洋洒洒一大篇讲到这里,闻人清钟忍不住提醒道“薄尚书,陛下让您讲案子,这已经是第五次跑题了。”
这个薄尚书实在很爱借题抒发感情,说案子归说案子,前情提要非要从泰合十年的旧事铺垫起来,直讲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讲到秦不语身上。
“这就到了。”薄尚书不满地瞪了一眼闻人清钟,道,“臣昨日截下裴侍郎夹带的卷宗后,也是大为诧异,没想到前大理寺卿的夫人还有这么一重身份。虽然裴侍郎狡辩说同姓者如过江之鲫,但臣去了户部一查,发现这秦氏顶替的是一个同姓歌女的身份,不知怎么地就混到了如今这个地位,也不知是哪个一手遮天的乱臣贼子给通过的。”
“是朕。”封琰道。
薄尚书道“对,是……啊?”
虽是今年见到的秦不语,但封琰知晓她的事却是在很久以前。
“启明二年,夏洛荻刚任大理寺卿,查到一桩拐子案时,追查到江南那边,查出幕后有官商勾结掳掠女子孩童发卖的内情。当地豪强设了鸿门宴请她,席间叫了歌舞助兴,这位秦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因有求死之念,为她挡了杯毒酒,这才变成个哑子。”
当时夏洛荻是怎么说的?因受此女救命之恩,请陛下赐婚。
封琰当时没理由反对,答应下来之后当晚彻夜难眠,狂躁了好几日,叫太后连夜喊他去相亲……然后他就推给封瑕了。
现在看来,他的直觉没有问题,是夏洛荻有大问题。
“秦夫人的良籍是朕赐的,要查自去户部再查,你只管说秦夫人和那二十几条人命这一节。”
本想攀咬夏洛荻一波,被皇帝一口怼了回来,薄尚书也只得道“这就要提到泰合十三年,镇国公秦啸畏罪自杀后,朝廷震怒,洛郡秦氏受株连被判夷灭三族。炀陵派官军到了洛郡执刑时,发现那洛郡秦氏一族畏罪潜逃,好在有良民指路,这才在小道上讲其截下,并依照旨意就地处斩。”
“那大小秦姝也在三族之内,为何却被单独留下活口带回?”封琰问道。
薄尚书道“这,或许是时局所定。万一燕军兵临城下,朝廷手里也好有个筹码。”
啧。
封琰听到这儿,心中难免又例行地鄙夷起了先朝。
老封家的人是个什么德性,他可太清楚了。嗜色如命的何止先帝,同胞所出的赵王、韩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定是想霸占那双姝。
薄尚书继续道“据臣提审仇老六得知,当年他以韩王麾下身份前往处刑秦氏三族后,奉命将那大小秦姝带回。路上途径驿站休息时。仇老六因被打发出去喂马,幸免于难,等到他回驿站时,远远便见驿站起了浓烟,进去之后发现这秦氏不知用什么法子灌醉了二十几个官军,待他们神志不清时,用金簪刺入耳中,再以石头砸簪尾,杀光了所有留守的官军!此女当真为毒妇!”
有年轻的官员不由得“啊”了一声,听薄尚书描述,只觉得耳中隐隐作痛。
“陛下,臣良心发现说句公道话。”闻人清钟笑道,“若臣是那秦姝,家破人亡后,眼看着都要被送给权贵当玩物了,就算把眼前的人都活片了也在情理之中,这可不能算恶毒,最多算被仇恨迷了眼。”
薄尚书道“那她还可以自尽啊!学学古之烈女,好歹博个家族体面,也不至于如今留有这般恶名。”
……她都没家人了,哪儿来的体面。
闻人清钟自认是个成熟的狗官了,一闻这股爹味,便果断放弃说服世上傻逼的志愿,道“我竟没想到还有此等妙法,还是尚书大人平日里撞柱进谏多有心得,对生死看得这般开,失敬失敬,这就闭嘴。”
封琰就不一样了,从薄尚书开始散发恶臭就开始拿出考评册看他的政绩,一看果然狗屁不通,只因是先朝留下的老臣按资历才坐到这个位置,心底自动在他名字上画了个死叉,道
“可照你这么说,那仇老六当年是韩王的手下,当然与他同行的也是韩王手下,算不得官军。且不说秦夫人一介弱女子是怎么杀了二十几个壮年士卒,便是杀了,也只能作杀叛军论,便是手段激烈些,也不能借此追究罪行。”
“呃……”
封琰看着正擦冷汗的薄尚书,道,“还是薄尚书觉得,亲手砍了赵王、韩王的朕,也要以杀人者偿命论?”
但凡凭武力所取的王朝,律法均要从新帝登基后起算,立场不同造成的杀人属于王道清算,秦夫人杀的严格而言,算是韩王的叛军而不是朝廷的官军,只要确认这一点,她就算杀了两百多、两千多,也算不得以罪论处。
“陛下!”眼见秦不语的罪名被一层层剥掉,薄尚书终于不再退让,道,“陛下为妖孽所惑,心中难免有所偏向,但无论如何,秦氏乃叛臣之女,理应罪同叛国逃犯论处。”
“所以,最终还是回到秦国公叛国罪上,要论她的罪,也只能论这一条株连之罪。”封琰放下手中的文卷,“其实,当年从灵州起兵时,朕就一直很是疑惑——秦啸真的叛国了吗?”
在场之人大多脸色都变了。
“陛下……您怎能说这样的话?”
薄尚书呆了许久,才颤声道“您说这句话,背后可是大魏百万人的血债。”
所有官员都跪了下来“请陛下三思。”
秦国公叛国案,不是不能质疑,是根本不可说。
对于刚安定下来数年的百姓而言,秦国公、和秦氏双姝,就是北燕南侵的源头,是所有子民发泄的出口,他们越是抨击、诟骂秦家,就越是爱戴现在的皇帝。
即便万分之一的可能,秦家是无辜的,但对于现在的帝王而言,他们死得好,死得活该,只有秦家永世不得翻身,子民的仇恨就永远不会指向朝廷。
封氏皇朝决不能承认秦家是受冤的,一旦查出来秦家受了冤屈,朝廷就会代为承担这几百万人的血债和怒火。
没有哪个皇帝会蠢到这个地步。
“朕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封琰也不叫他们起来,起身走到他们面前,蓦然,冷笑了一声。
“这桩案子倘若真的平反了,得益的只有一个秦不语,但受害的是整个朝廷。所以索性装聋作哑,就势用一个女人的命把事平了,百姓骂几句,自己得了功勋,朝廷得了美名,大家皆大欢喜。”
“看看这一个个聪明的脑袋,你们觉得百姓都是蠢人,扔出个靶子让人骂就算对得起民意了……但利用百姓愚昧一面的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
“圣贤常说,当官为政,当爱民如子。耕织人家教孩子尚且知道要让孩子洗脱蒙昧未明之态,要晓是非,知荣辱。你们呢?成日里说什么,尊重民意,动不动撞柱以死明志,檄文折子写得个个刚烈无比,叫过来却一问民生三不知。”
“案子出了,不是叫你去平反,是叫你去查,可你们查都不查!上来就是一套趋利避害的大道理,你们说历朝列代哪个不是这样做的,只要天下太平,我教百姓一旦外邦打来了,只要躲在女人裙子下面就万事大吉了——你们教得好啊!”
“老子在前面带着将士们上阵流血,打赢了就歌功颂德,万一打输了教燕军南下屠了炀陵,你们是不是还要抱怨是朕和那些流血的将士们激怒了北燕所致?总要找个靶子罢了,左右落不到你们这些官吏身上……今日献女人,明日献同胞,他日割土献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你半截身子入土了还不明白吗?!”
整个文渊阁静得连根针落下都能听得见,薄尚书跪伏在地上,全身不住地颤抖着。
良久,他才语气艰涩道“臣……臣请告老……”
“不许走,这桩案子审完,你才能上路。”封琰淡淡道,“散了吧。”
子时已过,闻人清钟出了文渊阁,走到外面时,发现一片霜从天上飘摇落在他脸上。
这大约是入冬的第一片霜了。
他凝望着乌沉沉的夜色,不知对谁低声说了一句。
“……好吧,是你没看走眼,算我赌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