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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四十四年正月十八丙辰日,京城,工部衙门。
虞衡司内,靖王的脸色已是阴沉地快滴出水来。他不是没想过会得罪赵崇明,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赵崇明竟然会为了一个工部郎中,同他直接撕破脸,而且摆明了要不死不休。
但赵崇明却不再管靖王,放下茶盏后,敛袖起身,径直出了门去。
门外依旧是纷飞的乱雪,赵崇明匆匆系上长随递来的鹤氅,接过虎头拐杖,却也不等长随开伞,便快步走下了台阶,赴入了茫茫风雪之中。
路上少不得遇见在善后的官吏。这些官吏虽然大多不认得赵崇明,但见着那一身大红官袍,当下是忙不迭地右避行礼。赵崇明却是无心回礼,只闷着头往衙门外走。
但还没出工部衙门,赵崇明迎面便撞见了魏己。
魏己正是满脸的焦急,见到了赵崇明后大喜过望,也不等赵崇明开口相问,魏己先行开口解释道:
“二老爷他不肯先回去,非要留下来,说是有要紧事同您说。我这死活都劝不动。”
赵崇明一听,火气立马便上来了,眉头一竖,喝道:“胡闹!”
赵崇明将手中的虎头拐杖塞给了魏己,然后提起下摆,快步往马车处赶去。
魏己何曾见过赵崇明这样满身煞气的模样,不由地缩头噤声,只紧跟在赵崇明后头。
赵崇明又问道:“去请大夫了吗?”
魏己连忙回答道:“去了,我已经让人去春晖堂去请了,直接领去府里。”
赵崇明闷声点头,他此时恨不得把魏谦骂上好一顿,这老匹夫总是擅作主张,让人不安心。他之前不知叮嘱过多少次,让魏谦谨慎行事,少要亲自掺和其中。可到头来,这头却还是出了岔子。
又想到魏谦还有事瞒着自己,赵崇明更是越想越气。
可等上了马车,掀开车帘,一见着魏谦那委顿的模样,赵崇明立时又心软了,原本满腹的埋怨和气话全都噎了回去。
马车内备了一小炉炭火,比外头要暖和上不少,而魏谦正抱着手炉,蜷在角落里,看着像是睡着了。
赵崇明挡着外头的风雪,低声朝帘外的车夫吩咐了两句,然后矮身入了厢内,坐到了魏谦的右侧。
马车渐行。
魏谦睡得浅,很快就被外头的动静惊醒了。抬眼第一眼看到是赵崇明,魏谦不禁嘴角一挑,虚弱地扯出一丝笑意来。
赵崇明却是没有半分喜色,依旧眉头紧锁着,没有说话。
魏谦就见不得赵崇明这模样,笑着安慰道:“你放心,我没事……嘶……”这话还没说两句,腿上的疼痛又一次卷土重来,让魏谦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你且少说些话……”赵崇明顿时是手足无措,虽然心内早已是焦急万分,但是这一时间却也别无他法。他想查看魏谦的伤势,却又怕触碰到了魏谦的伤处。他想催促车夫赶路,又害怕马车颠簸,反倒让魏谦受罪。
魏谦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却好像压根没听见赵崇明的话,又开口问道:“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赵崇明眉头更紧,只能无奈答道:“我身上尚有寒气,怕冻着你。”
魏谦这才发现,赵崇明的鹤氅上还有不少残雪,甚至连额头和眉间都沾了些许。魏谦于是撑起为数不多的气力,抬起手来,想拂平赵崇明的眉头。
“小心,别动!”赵崇明见状一惊,赶忙一把握住了魏谦的手。
魏谦捏着赵崇明的手掌,顺势想扯近一点,只是哪里使得出力气。魏谦又强笑着说道:“这点寒气算什么,老爷我……咳咳……不怕,还死不了……”
听见魏谦说“死”字,赵崇明脸色立变,下意识就要发作,可顷刻间转又泄了气,别过了头去。
两人各自无言,沉寂间,只听得外头飒飒的风雪声,还有炉中炭木炸裂的细响。
魏谦自是不习惯两人之间这种气氛,正琢磨着怎么安慰赵崇明才好,却见赵崇明垂着头,低声颤着说道:
“道济……我怕……”
魏谦一听,立时就愣住了。尽管赵崇明极力压抑着,可魏谦分明还是听出了话里难掩的哽咽。
一时间,魏谦只觉胸口发堵,整颗心更是像被人紧紧揪成了一团,疼得厉害。
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雷雨夜里,小胖子也曾同他说过这话。
而魏谦也多想同当初一样,紧紧抱住赵崇明,信誓旦旦,许诺说自己会一直、一直陪着他。
可这些诺言,魏谦如今却是说不出口了。
魏谦强忍住鼻中的酸苦,笑着说道:“咳咳……你看看你,如今好歹也是一把年纪……咳咳……做尚书的人了,怎地还怕这怕那的。也得亏眼下是冬天,不打雷。”
果不其然,被魏谦这么言语一激,赵崇明顿时便是一阵气苦,只冷哼了一声,也不言语。
魏谦正好想到了自己留下来的缘由,急忙说道:“对了,我方才想明白了,这次定是龚肃那老匹夫设的局。他肯将羽林骑借给你,原就是指望着你跟靖王不对付,闹出大事来。”
而出乎魏谦意料的是,赵崇明对此毫不意外,只淡淡回答道:“我明白。”
魏谦愕然,愣愣道:“你既然明白,那你还……”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他。今日若不是龚敬卿在朝堂上将这消息告知了我,怕是……”赵崇明低着眉,下意识握紧了魏谦的手,顿了片刻后才继续说道:“……我怕是还赶不及来。”
魏谦一听这话,立马不干了,强撑起半边身子,恨恨说道:“龚老匹夫险些要了老爷我的命,你谢他个屁……嘶……”
魏谦这一动身一发怒,一不留神就扯动到了下身的腿伤,又是好一阵龇牙咧嘴。
赵崇明自然又是一阵干着急,只能苦口婆心地劝着:“你好生坐着,莫要乱动。”
魏谦额头直冒冷汗,待缓过气来,更是愤愤难安,嘶声咒骂道:“龚肃……靖王……都给我等着,不报此仇,老爷我誓不……嘶……。”
赵崇明捏着袖角,小心翼翼地擦去魏谦额上的冷汗,一边安慰道:
“你眼下不宜动气,先好好休养些时日,至于这口气……我自会替你出的。”
话说到最后,赵崇明一向温和的语气里竟也不免带了几分狠决。
听赵崇明这么说,魏谦自己反倒犹豫了,道:“不过此事须得从长计议,靖王和龚老匹夫毕竟不是善茬,可不能两头一起得罪了。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嗯。”赵崇明应了一声。
魏谦对赵崇明的反应感到很是奇怪,狐疑地问道:“你是不是早有主意了?”
赵崇明沉默了一会,才说道:“你只管安心养伤,这些事由我安排便是。”
“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同我说,你教我怎地安心吗?”
赵崇明有些无奈,又犹豫了好一会后才说道:“我预备着从漕运之事上入手。”
魏谦一听,顿时心领神会,明白了赵崇明的打算,道:“你这是要动韩公明?”
韩公明是现任的河道总督,和翟鼎臣是同乡,算是靖王这条船上的一条大鱼了。
要说河道总督,那可是首屈一指的肥差,而韩公明原本也不是什么清廉奉公的人,屁股后头更不知有多少龌龊事。魏谦当初准备对付翟鼎臣的时候,就搜罗了一大批韩公明的黑料,只是后来被赵崇明拦住了。
“不成,不成。”魏谦立马否定了这个主意:“漕运如今就是个烂摊子,地方上利益盘根错节,其中牵连就更是无数。为了出一口气把一大帮子人得罪了,不划算。对了,说起来当初还是你劝我不要趟漕运的浑水,怎么如今你自己反倒忘了。”
“祸水东引的手段,可不独他龚敬卿一个人会使。”
魏谦眼神一亮,立马来了精神:“莫非……你早有布置?”
赵崇明点了点头。
其实,自打魏谦在茶楼得罪了龚肃的那一日起,赵崇明就已经开始谋划这事了,就防备着真到了今日这种情形时,能有后手反制住龚肃。
见赵崇明这副胸有成算的老成模样,魏谦贼心又起,只想立刻将赵崇明扑倒在地,再用力啃上两口。可奈何浑身上下使不出半点力来,魏谦刚想撑起身子贴近一些,反倒差点栽倒,幸亏赵崇明见势快,及时扶住了。
魏谦费力地喘了口气,低笑了一声,自嘲道:
“看来老爷我……我这条腿啊,算是废咯。”
赵崇明也不禁神色黯然,道:“我已经让魏己去请大夫了,待回府调养些时日,想来会见好些的。”
“我自己的腿自己清楚,我瞧着这次即便是大罗神仙来,怕已是无用。按从前山长的话说,真是老寡妇死了娃————没指望了。”
见魏谦竟还有心说笑,就仿佛是在调侃别人一般。可赵崇明字字听来,却是心如刀割,沉默了会才说道:
“你净会说这些丧气话。你日后若是真不能走动了,我便让人去打造张轮椅来,总不会让你一直憋着闷着的。”
魏谦却是嗤之以鼻,不干道:“老爷我才不用那玩意,出入都得让人推着抬着,实在是麻烦。”
赵崇明知道魏谦想听什么,于是说道:“那我以后背着你好了,便是背上一辈子也成。”
魏谦一张老脸都快笑出花来,搓了搓手里的手炉,故作赧然道:“那多不好意思,怎好让大宗伯这般纡尊降贵。”
赵崇明只笑了笑,没有言语。
魏谦却得寸进尺地想到另一桩事,于是附在赵崇明耳边,问了一句。
魏谦的话一入耳,赵崇明立时双目一睁,髭须一颤,脸上泛过一阵羞怒的潮红。
赵崇明登时就想骂这老匹夫蹬鼻子上脸,但最后到底还是软下了心,只能叹了口气,无奈道:“也罢,只要你好好的,我日后便事事都依你。”
“当真?”
“嗯。”
魏谦咽了咽口水,立马开始想入非非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条腿似乎废得太晚了些。
赵崇明没好气地看了魏谦一眼,他都不用问,不消想,他就能猜出魏谦多半又在鼓捣那一肚子坏水了。
赵崇明总是不放心魏谦的,又怕魏谦再想出什么馊主意来,于是嘱咐道:“这些时日你只管待在家里好生养伤,避避风头。此事宫里若追究下来,我自会去应付。我如今只盼着你安生,不要再惹是生非。”
魏谦一听,下意识就想顶嘴推脱上两句,然而这事说到底还是他理亏,眼下又得了便宜,也只能在心里叨叨了。
魏谦突然间又想到一些关窍,转回了正题,说道:“对了,弹劾韩公明的事可不能由你挑起,不然怕是难以脱身。”
魏谦回过神来,自己反倒急了,扳着赵崇明的手臂,讪讪道:“好好,你别动气,我说便是了。”
赵崇明答道:“这事我也想过了,至于合适的人我也想好了。”
虽然赵崇明没有说及那个人的名字,但魏谦思索了片刻,很快猜到了一人,犹疑不定道:“你是说潘季磐?”
赵崇明点了点头。
魏谦眉头一紧,道:“这……虽说潘石头脾性迂直,可他也不是傻子。再说如今翟鼎臣殁了,潘石头与他的积恨已消,怕是未必肯替你趟这趟浑水。”
赵崇明叹息了一声,悠悠说道:“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此事不为私怨,更是大义所在,潘季磐是不会推脱的。”
听赵崇明念起这句,魏谦不禁想起往事来。当初潘定因翟鼎臣告密一事被贬为巡河御史,卫河上,两人和潘定初遇之时,赵崇明正是用这一句诗来宽慰潘定。
不想人事无常,这二十年世事如流水,大浪淘沙,潘定一如那江中磐石,从未动移,而自己两人却是随波逐流,早同那沧浪浊水一般浑浊不堪了。
魏谦心中感慨万千,也叹了口气道:“潘石头这人其实挺不错的,算是难得的好官了,哎……”
即便心中再惋惜再有愧,魏谦也知道如今容不得他有半分优柔寡断了。眼下自己二人和靖王已是势如水火,非生即死,再没了退路。
魏谦话锋一转,转而又问道:“可靖王那边又该如何应付?这样明着动他的人,靖王岂会袖手旁观?”
“事发突然,此番也是临时起意,至于靖王这头我倒还没来得及想。不过朝堂上的攻讦倾轧,大抵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且各凭本事……”
赵崇明话音未落,就见魏谦眉眼已皱成一团,而额头上又不住冒起冷汗来。
赵崇明心疼道:“你不必多思多虑,这些事自有我来周全。”
魏谦好不容易抬起眼来,笑着说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让靖王自顾不暇。”
“什么法子?”
“这个嘛,还不能同你说,到时候自会见分晓。”
魏谦话音刚落,便察觉到赵崇明的手一僵,随后听赵崇明怒道:“魏道济,事已至此,你如何还瞒着我?”
赵崇明这陡然间的发作登时给魏谦震住了,愣是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见魏谦苍白如纸的脸色,赵崇明很快泄了气,偏过头去,悻悻说道:“罢了。”
魏谦回过神来,自己反倒急了,扳着赵崇明的手臂,讪讪道:“好好,你别动气,我说便是了。”
“你先歇息吧,等你身子好些了,再说清楚也不迟。”
“不成,今天我就得跟你讲个明明白白,免得你胡思乱想……”魏谦急中生智,很快编好了理由,解释道:
“我寻思着,如今京中不是盛传关于昱王母妃的流言吗?而且年前的时候陈宏就派人去了南京。我就想等陈宏的人回来后,好好运作一番,把流言的事捅到明面上来。皇帝本疑心陈宏和纪罡的来往了,哼哼……我倒要看看,届时靖王如何自证清白……”
赵崇明眼神一凝。
陈宏,南京,流言,杜氏……
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之间,似乎隐隐有一条线将这一切牵连了起来。
而赵崇明很快想到了其中的关键,低声道:“勖儿!”
魏谦也没想到赵崇明竟然这么快就想明白了,连忙解释道:“你放心,赵勖的身世早在锦衣卫那头存了底,陈宏如今怕是都当他是个宝了,你家勖儿不会有事的。”
赵崇明却想到了另一桩事,眼中遽然掠过一阵惶恐,忙又问道:“那你为何一直瞒着我?”
“我这不怕你怪我吗!毕竟把你家大少爷给牵扯进来了。”
“当真?”这理由让赵崇明将信将疑,隐隐觉得魏谦还有别的事没说。
魏谦见搪塞了过去,于是也便有了底气,啧啧道:“自然真的不能再真了。你说说你,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竟朝我撒起火来了?”
赵崇明抿了抿嘴,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我也并非想朝你撒火,只是……只是……哎……”
此时马车出了皇城,外边渐渐传来了喧闹的人声,仿佛是回到了人间,有了活人的生气。
可魏谦的眼皮却打起了鼓,身体里的疲累又层层涌了上来。
魏谦靠着赵崇明的肩,有气无力地说道:“说了这好些话,老爷我实在是乏了,先睡上一会。”
赵崇明应了一声,眼中神色复杂难言,心中似乎在极力挣扎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赵崇明听魏谦幽幽唤了一声:“慎行,我好舍不得你。”
赵崇明心头触动,正要回应,又听魏谦梦呓一般自言自语道:
“我方才又碰到公羊老头那个神棍了……公羊老头说……他说公羊徽没有死,就是回去了……骗鬼呢,我才不信……”
赵崇明低头见魏谦双目紧闭,才发现原来魏谦是在说着梦话。
魏谦还在絮絮叨叨地嘀咕着:
“其实你不知道,我跟公羊徽呐,还是老乡……”
“不过他比我厉害多了,我就是个废物,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你……”
“其实我也想过要回去,可我……可我舍不得你啊,我想守着你……”
“一辈子,不对,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什么帝师、什么神仙,什么长生不死,都是假的……对,都他妈是假的……”
“只有你,是真的……”
“可我估摸着我得回去了,你们古代屁事真多……”
魏谦的梦话语无伦次、又是吐字不清的,赵崇明不能十分听清楚,倒是后头两句听明白了:
“慎行,你说,要是……要是当初咱俩没来京城,该有多好……
“还有……我那时候,要没有去扬州,或者……或者你没有回南京去救我……”
……
魏谦梦呓声渐弱,最后渐渐连声音也没有了,倒打起鼾来。
赵崇明轻轻拥着魏谦,听着耳边沉沉的鼾声,不由打心眼里开始难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