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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十六年十月十七癸丑日,岳麓书院。
赵崇明敲开外舍偏房木门的时候,魏谦正在急匆匆地收拾东西。
虽是暮色昏暗,但魏谦回头一眼便认出开门之人是小胖子,可还没等松口气,魏谦便看见了跟在小胖子后头的开阳。
魏谦顿时脸色大变,立马提起手里的包袱,匆匆打了个结,窜到墙边就要开窗逃跑。
赵崇明连忙叫住魏谦:“道济兄,你别走。”
魏谦才不管呢,他只知道自己小命要紧。奈何窗沿太高,魏谦双手都攀到外边去了,可自己的脚死活都够不上去。
赵崇明上前扯了扯魏谦的衣角。
“你拉我做什么,赶紧推一把啊。”魏谦都要急哭了。
见魏谦这模样,原本还心情低落的赵崇明不禁发笑,轻声道:“道济兄别怕,他不会伤害你的。”
“真的?”魏谦依旧攀着窗沿,转头见开阳只停在门口并没有进来的打算,这才有些狐疑地问向赵崇明。
门口的开阳只冷冷看了魏谦一眼,然后便转过身去。
魏谦这才如释重负,落回了地上,双手拍了拍掌中的灰尘,又俯身掸了掸下摆。
赵崇明也笑着帮忙理了理魏谦的衣襟,可低头瞧着魏谦的眉眼,赵崇明心里又只剩下难言的悲伤。
“道济兄。”赵崇明低低唤了一声。
“嗯。”魏谦随口一应,他已经猜出小胖子要说什么了。
赵崇明低头不敢看魏谦:“我……我要走了。”
这样的结局魏谦早就想过许多遍了,甚至这一天比魏谦预料得还要迟上那么一些。
只是到底人心贪婪,那个老麻雀或许也妄想过上一个冬天永远不会过去,而下一个冬天永远不会到来。
魏谦笑了笑,甚至都懒得问赵崇明为什么要走得这么急,只道:“那你路上多多保重。”
魏谦说完,便转过身去,又自顾收拾起东西来。
可魏谦哪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不过是将手里的包袱散开再拢起,捻着绳结解了又系。
赵崇明也没想到魏谦会是这般反应,心中又是悲伤又是失望,原本来之前想好的那些道歉和安慰的话,全部憋回了肚子里,最后只嗫嚅地又唤了魏谦一声“道济兄”。
听小胖子这一声“道济兄”,魏谦心里更加难受,面上却是轻笑了一声,淡淡道:“聚散皆有时,不在今天,或许便在明天,左右终归是难逃那一日的,谁还能陪谁一辈子不成?要我说,你也不必这般挂怀,就当这些日子是看了出戏,戏唱完了,也就该散了。”
“可……”
魏谦连忙打断道:“没什么可不可的。天色不早了,走吧!走吧……”
其实魏谦心里已经开始埋怨起小胖子了:要走的话就不声不响地滚蛋好了,何必非要来找自己道什么别。
赵崇明哪还听不出魏谦话里的不快,急忙道:“道济兄,我会跟李叔说的,让他以后别再找你麻烦。还有山长,他不会追究的,你放心……”
赵崇明见魏谦没什么反应,似又想起什么来,连忙从怀里掏出所有的金叶子,双手捧着,从一旁递到魏谦跟前。
“道济兄,这些你留着吧。”
魏谦斜瞥了一眼那堆金灿灿的金叶子,却只觉生厌,烦闷难耐。
“我用不着这些东西,你且自己收着吧。”魏谦心乱如麻,不耐地推开了小胖子的手。
赵崇明一个失神,手里的金叶子顿时掉落一地。
两人怔怔地看着对方。
只一眼,魏谦便再不敢对上小胖子那委屈的眼神,连忙蹲下身去收拾起来。
魏谦将金叶子塞回了小胖子手里,可到底狠不下心来,只能偏过头,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财不露白的道理,我白日里才跟你说过,你这便忘了。再说了,这些金子放书院里我也用不出去,反而容易遭人觊觎。”
魏谦说着,又松开紧握的左手,露出里头那锭颜色清亮的雪花银子来,继续道:“这锭银子,你若是不要的话,就留给我好了,我这人一向不喜欢金子,就爱银子。”
赵崇明连连点头,可他还想说些什么,只见魏谦又背过了身去,显然不愿再跟他多谈。
“道济兄,对不起。那……那我走了。”赵崇明隐隐带着哭腔道。
魏谦到底没有转身,只点头应道:“嗯。”
身后,赵崇明失落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鼻息抽泣声搅得魏谦是无比的心烦意乱,只好闭上眼去。
而听到一声“吱呀”的开门声时,魏谦立时睁开眼来。
他明白,这可能是他见小胖子的最后一面了。
“慎行。”赵崇明听到魏谦唤自己,刚回过头,就被魏谦不管不顾地死死抱住。
“小胖子,你要好好的,以后……”魏谦胸口堵得厉害,闭着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明明从未听过魏谦的这一声”小胖子“,但赵崇明却莫名觉得魏谦已经这么唤过他成千上万次了一般。
赵崇明终于再也憋不住眼泪,也紧紧抱着魏谦,哭得浑身发抖。
小胖子每一声哭,在魏谦听来都是一阵揪心的疼。
魏谦也好一会才控制住了情绪,强笑着道:“……以后你要多听你家李叔的话,别老是轻信旁人,免得教人给欺负了。”
“道……道济兄,我知道,可我……我舍……舍不得你。”
魏谦只觉得小胖子这字字句句的,都像用刀在往他心窝里戳一般。
魏谦费了好大心力才放开了赵崇明,抬手打开了另一扇门。
魏谦又一次用袖角给小胖子擦起眼泪来,道:“慎行,别哭了,你可是说过要做君子的。子曾经曰过:君子不哭。”
赵崇明听魏谦这浑话,立刻就破涕为笑:“那是‘君子不器’。”
魏谦捏了捏小胖子的脸,只觉鼻子有些发酸,笑着道:“反正都一样,你以后一定能成为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君子,你将不会被俗世的善恶所左右,更不会被无谓的情爱所牵绊,你要听从你的内心,你要做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呐。”
赵崇明虽听得迷迷糊糊,却还是端正了神色,一边止不住地掉着眼泪,一边抽泣着回答道:“嗯嗯……道济兄说的话,我都会记着的。可……可是,道济兄……你这么厉害,怎么你也哭了?”
魏谦眨巴眨巴了下发热的双眼,故作奇怪道:“怎么可能?不过是这门口风大,眼睛里不小心进了瓦片。”
魏谦紧紧了鼻子,继续笑着安慰道:“相聚有时,后会有期,你日后若是还念着我,便回来找我好了,我会在书院等着你的。”
赵崇明终于是收住眼泪,用手揉了揉眼角,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几时骗过你?”
赵崇明想起白天的事情,眉头又耷拉了下来:“道济兄今天就骗过我两回了。”
这话听得魏谦又是尴尬又是心酸,心里想着,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骗小胖子了。
魏谦到底也没有回答,只替小胖子理了理衣襟,又扶正了小胖子头顶的儒巾,而后推着小胖子出了门去。
目送着小胖子憨憨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魏谦踮起脚尖想再多望一眼,可暮色茫茫,又有院墙重重,天际斜阳沉入山间,苍烟依旧平楚,可哪还能再见着一个小胖子?
魏谦低下头去,虽然死死闭着眼,但眼角终究还是溢出泪来。
泪眼朦胧间,魏谦低头看向手中攥紧的那锭雪花银子,在心里默默说道:
小胖子,感情这种东西,应该是让人变得更坚强的,对你对我,都是如此。我也只不过是,只不过就这一时没有忍住眼泪而已。
中天弦月半轮,静静流照着暗夜中的湘江。
浩荡奔流的江水之上,摇摇有灯火数星,或是催着晚归的渔夫,或是对着苦旅的行商,或者照着无归的孤客。
赵崇明正坐在篷舟之内,凝视着舱外的江流出神,远处却蓦然传来悠悠钟鸣之声。
这声晚钟在赵崇明听来,可谓是极熟悉却又极陌生的。
这是书院戌时停灯的寝钟。
可赵崇明循声望去,隔着沉沉的夜色,只能依稀看得西边山上孤悬着的零落灯火。
赵崇明有些恍惚。
他记得第一次与魏谦相遇的时候也是在这湘江之上,而就在白日里,他还跟魏谦在这江上乘舟往返,说书谈笑。
可如今却只剩半江孤月,数星灯火,一杵钟鸣了。
对坐的李叔将赵崇明眉眼中难掩的神伤之色尽收眼底,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思来想去,只能出声道:“殿下,我此次上京,已经向宫里回禀了你的死讯,圣……皇帝虽不似尽信,但也没有再令我追查你的消息。至于东厂在湖广的探子,这些时日也陆续收了。”
赵崇明知道李叔话里的用意,抬头看向李叔,点了点头,勉强扯出笑容说道:“有李叔在,这些事我从不担心的。”
李叔又道:“另外,宗人府已经将殿下的名字归回了王爷的宗谱,如此总算是了却了王爷的一桩心愿。”
话虽如此,可李叔心里到底叹息:至此,恭王一脉在皇室宗支中,名义上算是断绝了。
“京城路远,辛苦李叔跑这一趟了。以后李叔也不用再唤我殿下了,喊我名字好了。”
李叔沉默了一会后,只道:“王爷虽不在了,可王爷到底还是王爷,殿下自然也还是殿下。”
赵崇明清楚李叔的脾性,也没再多说,又转过了头去。
李叔见状,继续道:“我不过依着王爷在世时的安排行事,而王爷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世子的平安,今日种种,亦是如此。”
赵崇明笑容愈加苦涩:“父王为了我百般筹谋,甚至舍弃了……”赵崇明顿了片刻,低声道:“父王的苦心我都明白的。”
李叔忽而想起了山长的那些话,心中到底不忍,又解释道:
“王爷临终时曾同我说,他当年将世子你送入宫中,虽保全了王府,但却也成了他毕生憾事。王爷除了盼着殿下能好好活下去,更希望能尽力弥补一二,希望殿下日后不要怨他。”
赵崇明摇了摇头:“当年之事,父王亦是无奈为之。况且,我既身为王府长子,幼弟尚在襁褓,入宫本就是我的责任,我从不曾,也不敢怨恨父亲。”
听赵崇明这么说,李叔反而更生惋惜。以自家这位世子殿下的出身,这年纪原本就该像别家的天潢贵胄子弟一般,终日里呼朋引伴,放荡冶游,或是骑马打猎,或是寻花问柳。
可世事荒唐,可真是应了山长那句:“好端端一个圣子神孙,如今反不如那飘萍断梗”。
李叔心忖着,如自家世子这般早熟的心智,也不知因着在宫里孤身一人受了多少难。李叔只知道的是,在他带赵崇明躲避追查的路上,日夜奔走,舟车劳顿,休说是一次好觉,便是饥一顿饱一顿也是常事,可尽管如此,这位世子殿下也从未喊过半声苦。
李叔嗓音凝涩,应道:“殿下你能这么想,王爷九泉之下,也便安心了。”
赵崇明望着明灭摇曳的油灯,眼里却终是泛出泪光来。赵崇明微咽道:“其实,我……到底还是有些怨父亲的。父亲病重,而我未能在父亲跟前侍奉,身为人子已是不孝,可父亲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着,明明……明明我都回永州了,都快到城外头了……”
李叔心中叹息了一声,其实恭王早在赵崇明刚入湖广时就已经薨逝,后来护送赵崇明回永州只是为了在乱兵之际使一出金蝉脱壳而已。如今,这个真相李叔也只能烂在肚里,说出来,不过是徒增伤心罢了。
李叔不由也偏过头去望向江面。
黑暗中看不清奔流而去的湘江之水,只能听见无尽的涛声。
赵崇明听李叔长叹了一声,悠悠念了一句: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赵崇明知道这句诗是唐人杜审言被问罪流放,途经湘江时写下的。
赵崇明听着亦是触动,难免将身世自比,可他还来不及感伤,突然想起了白日里也有一个人在江上,对着江水发过感慨:
子在床上曰:睡着好舒服,不写作业。
一念及此,赵崇明不禁忍俊,轻笑出声来。
而看到李叔投过来的怪异眼神,赵崇明赶紧憋住了笑,低头不敢看李叔。舱内原本还有些伤感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怪异。
好在船头传来开阳的声音,打破了此中的尴尬:“到了。”
待船靠了岸,李叔便和开阳先下了船去,四下巡视一番,直到确认附近再无旁人后,李叔才回到船边,朝站在船头的赵崇明伸出手,说道:“殿下,我已在近处备了马,咱们走吧。”
赵崇明却没有动身,只是直视着李叔,说道:“李叔,我想留下来。”
李叔眉头一紧:“殿下,你这是何意?”
赵崇明强自镇定,说道:“我不走了,我要留在书院。”
李叔察觉出了赵崇明话里的不同寻常,换作往日,这位世子殿下即便是再不情愿也顶多只会说“不想”或是“不愿”,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坚决。
李叔劝道:“我在京中已受了御令,奉命调守南京,此次途中折来湖广已是行险,若是久不赴任,宫中难免生疑。”
“那我一人留下。”
李叔横眉张目,低喝道:“断然不可!之前为了回京复命,我才不得不将殿下留在书院中暂住。这些时日我已是寝食难安,怎可再留殿下你一人在此处。”
面对李叔的喝问,赵崇明下意识想往后缩,但最终还是捏紧了拳头,咬了咬牙道:“如今宗牒之上的恭王世子不过是一个死人,我的死活于圣上而言早已是无关紧要。圣上若真想要斩草除根,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躲得了几时?”
李叔知道赵崇明这话不假,他更是深知锦衣卫和东厂通天彻地的能耐,哪怕有恭王留下的后手在,可若皇帝真想要深究下去,休说是赵崇明,便是连他迟早也是无所遁形。
可李叔还是没有松口:“即便如此,可若殿下你有半分闪失,我如何能对得起王爷的托付!也还请殿下顾念王爷的遗愿。”
听李叔提起自己的父亲,赵崇明愣住了。
可赵崇明旋又摇了摇头,话中凄然:“父亲在信中为我拟了‘慎行’二字,只望我好好活下去,可……可这人世偌大,若只剩我一人,若就只这么活着,又同死了有什么分别?”
李叔默然不语,心中半是不忍半是不甘,最后恨声问道:“殿下你可是为了那小贼才如此的?!”
只一想到那位“小贼”,赵崇明眼里立时便泛起笑意,点了点头,言语郑重道:“是的,我喜欢道济兄,我想同他在一块儿,只要有他在,我便觉得安心,觉得自在,觉得欢喜。此心安处是吾乡,我虽是念着道济兄,但更是为了我自己。”
黑夜之中,李叔看不清赵崇明的脸,可那双毅然决然的眸子却透亮生辉,让李叔不由想起了另一双垂死却狠决的眼晴。
恭王的话犹然在耳:“孤这孩子,最是聪慧伶俐,只是偏偏性子随了他生母,哼,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如今终是将他从宫里救了出来,可孤这心里呐总还是放不下他。玉衡,你说日后孤不在了,他孤零零的一人,若是被人瞒骗了,欺负了,可该如何是好?”
李叔眼中杀机立现,口中却淡淡问道:“殿下,若是我不答应呢?”
听出李叔话里的异常,赵崇明反倒平静了下来,深深看向李叔,坚定答道:“李叔,你且放心,我自是不会以命相逼的。只是无论如何,这世上已不再有恭王世子朱武垚,日后便只有一个赵慎行。我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半分,但从今往后……我也要为自己,活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