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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走到了棕榈公园,正好碰到一群女人在那里跳广场舞。她们正跳着《梦驼铃》(快四步)这首曲子,比起歌星唱的来,节奏要快许多。于是两个人就在一个亭子里驻足观看。
跳舞者基本可分为三类:
1.舞姿特别好的,只有一个。她三十岁左右,有一张瓜子脸,长头发,其中有一绺全白。
2.舞姿一般的,老少都有——最老的少说也有六十五岁;高矮胖瘦都有。
3.笨拙的,高矮胖瘦都有,但没有特别老的。
如果没有一绺白在场,梅斯柏和白云飞都会目不斜视地走过,因为少妇们虽然也有长得苗条的,但舞蹈节奏不怎么样,而有些肥胖者则更是显得动作迟钝。
只有那个一绺白,她不仅身材好,似乎身上没有一两多余的肉,还天生一副跳舞筋骨。节奏感自不必说,她对舞蹈的投入就跟别人不一样,她是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她的舞蹈语言非常丰富,就连每一块肌肉都在随着节拍而舞动,身体的柔软和力度兼具。蓄势充分而恰到好处,动作幅度非常到位,且准确而富于弹性。摆动频率比少妇们快一倍,完全和音乐合拍;不像是她随音乐节拍而舞动,倒像是她的舞动产生了音乐。看到她舞动,仿佛全世界都在舞动。当摆动臀部时,她可以极其优美地左右摆动60°,并且显得轻松,快捷,不对称的短裙颤得像朵花。与此同时,少妇们只能勉强摆到30°,还显得羞答答的,并且有些笨拙。当跳快节奏的时候,她的反应会牵动每一根神经,浑身像忽然着火了一般。在跳大幅度摇摆动作时,脚尖几乎不落地,浑身如蜻蜓点水般灵动。作全周旋转时,她顺滑得就像一颗上了油脂的滚珠轴承,不带一丝摩擦。从一个造型到另一个造型,犹如变戏法一样,快得叫人看不见。一绺白跳舞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她的心里除了舞,再没有其他杂念——似乎只要有舞跳,她就什么都可以不要了。她的心态不是一个三十岁女人的心态,而是一个十三岁少女的心态:无忧无虑而充满热情。
进入跳舞的状态后,她的目标就只有准确的动作了。若有人试图改变她认为对的动作,几乎没有可能:一条金项链不能使她的膝盖降低一毫米;一辆汽车不能使她将速度放慢一秒;一幢别墅也难令她的视线发生一度的偏移;一个银行行长的职位不能使她的裙摆离开预定的轨迹。
如果有人要用整个地球和她跳舞的乐趣作交换,她肯定不干。如果有人说她的舞跳得不怎么样,那她以后就再也不会理那个人了。
相比之下,少妇们最多只能算是为了减肥而做做运动;老太婆们则是为了活动一下筋骨而已。
梅斯柏陶醉了,他几乎和一绺白一样到了忘我的境界,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狂舞,更没有见过这样的舞技,而尤其令他陶醉的,是一绺白身上固有的神韵——这种神韵让他想到,若是她不跳舞,她就等于没有来到这世上走一遭。
当跳到《丁村人的爱》时,梅斯柏又被那激越的音乐迷住了。那急性子爬楼梯般的节奏,高能火箭升天般的高音,毫无拘束、穿越时空的情感无不令梅斯柏陶醉,以致他半张着嘴久久忘记合拢。
“好看吗?”白云飞躲在一根柱子后面问梅斯柏。
“好看。”梅斯柏回过神来答道。
“你爱她吗?”白云飞指的是一绺白。
“爱。”
“你不用羡慕她,其实你还不是跟她一样——你画图的时候就跟她一样!”
白云飞蹲下来,好像担心有人会认出他来。“我认识她,她是个做裁缝的,她的店面就在我们宿舍东边。要我帮你牵线吗?”
“不要。”梅斯柏说。“我只是喜欢看她跳舞,让我再看一会儿,我不想走。跳得这么好的舞实在是很难看到。”
“你是不是崇拜她?”
“崇拜得五体投地。”
“除了她你还崇拜谁?”
“陈景润。”
“陈景润是谁?”
“华罗庚的外甥。”
“华罗庚又是谁?”
“陈景润的舅舅呗!我说了你也不知道,还是欣赏人家跳舞吧。要我不羡慕她很难,她简直是个跳舞的天使!”
“那就如同羡慕鸟儿会飞翔一样,你小心思维脱臼!”
“我终于知道什么是失去自我了。”
“你真没出息!”
梅斯柏笑了起来。年轻的时候,梅斯柏曾经学过跳交谊舞,什么慢三、快四、伦巴他都会一点。而白云飞呢,他在交谊舞方面可是个行家。于是他们又一边看人家跳舞一边聊起交谊舞来。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些跳舞的人后面,又多出一个女孩子来,虽然只能看见背影,梅斯柏和白云飞还是认出来了——那是童梦瑶。只见她站在那里,身体略微歪斜,偶尔跟着人家的动作摆动双手,腿却一直不动:原来她也想学跳舞。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首曲子——《友谊地久天长》。”梅斯柏说。
“那我就考考你,这首曲子是跳什么舞的?”
梅斯柏眨巴了几下眼睛,说:“伦巴?”
“不对,应该跳中四。”白云飞说。“我再考你:《又见炊烟》跳什么舞好?”
“伦巴。”
“那《初恋女》呢?”
“探戈。”
“嗯,都给你蒙对了,看来你不是什么都不懂,只会画图。我们回去吧,你可以边走边想灵活的舞蹈和呆板的机械设计之间的联系。”
“也好。”梅斯柏说着,又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一绺白。这时,她正跳着《凋零的蔷薇,何日再争妍》这首曲子,梅斯柏又入迷了,连歌词也记了下来:
天上的星,夜夜眨眼;心里的人,为何难见。来也怨,去也怨,不来不去空留恨。朱唇不吹箫,玉手懒拂弦,柳眉香腮一生流连。情深缘偏浅,再难把手牵;凋零的蔷薇,何日再争妍。
音乐和一绺白的舞步再一次吸引了梅斯柏,使他驻足观望。
“我以后再不带你来这里了,你一点出息都没有。”白云飞说。“刚才你还开导我呢,现在你自己又变得像个小孩子了。”
“俗话说得好:老就是小,小就是老。我要不像小孩子,你又要说我老气横秋。”梅斯柏小声抱怨说。
“噢,对不起,都是我不好。”白云飞说。
也怪,听白云飞这么说,梅斯柏就笑了起来,说:“你没有什么不好的,要是你真不好,就不会陪我了。当然,我不希望你老欺负我。”
“这得怪你自己,谁叫你这么软弱呢?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只要离开公司,还有谁会怕你呢?其实我也怕你,怕你哭鼻子。”白云飞说着,用五成的力道拉起梅斯柏的右手,想把他拉走。
但梅斯柏不想走,就赶忙用左手拉住石桌边缘,和白云飞较起劲来了。白云飞不肯罢休,双手箍住梅斯柏的腰,想强行抱走。梅斯柏又去抱住一根柱子,坚决不肯离开,两眼还看着跳舞的一绺白。
正当他们相持不下的时候,有些原来在看跳舞的人围了过来——他们以为有人在打架呢。童梦瑶也过来了,她看到白云飞死死箍住梅斯柏的腰,就过去想拉开白云飞,并说:“别打他!”——她也以为白云飞真的要打梅斯柏。
“你别管,”白云飞对童梦瑶说,“我今天说什么也要教训他一顿。”
“我走,我走,你放开我!”梅斯柏终于力不能支,求饶了。
“那你走啊!再赖在这里我就不客气了!”白云飞站直身子,两眼逼视着梅斯柏。
等白云飞像押犯人那样押走梅斯柏,又见童梦瑶还不远不近尾随着,围观的人就议论起来。
“老家伙不是东西,还想和帅哥争风吃醋。”
“看那样子是个主管,他倒是会仗势欺人。”
“这种人最可恶,当了芝麻大的官就自以为了不起了,还想泡妞。”
“没准是那女孩子自愿的呢,你没听见她刚才还护着老家伙吗?”
“还不是怕那老家伙日后给他们小鞋穿吗?”
“那小伙子算是大度的,要是换了我,先打那老家伙一顿再说。”
“饭碗要紧啊,得罪主管可不是闹着玩的。”
“唉,现在的世道!”
就在这些不相干的人们胡乱议论的时候,梅斯柏和白云飞已经走出公园了。不过呢,他们也在议论一个人,就是那个一绺白。一直回到宿舍,梅斯柏还在对一绺白大加赞赏,白云飞觉得很好笑,就一直跟他聊着。两个人洗过澡后,又站在阳台上聊了起来,话题还是没有离开一绺白。
“她的裁缝店就在那边。”白云飞指着东边的一排矮房子。
“我从没到过那边。”梅斯柏说。
“其实你的样子有点像她。”
“你瞎说的吧?”
“连态度也像,动不动就不理我。”
“你真的认识她吗?”梅斯柏好像很羡慕。
“我岂止认识她,我还爱过她,可是她不爱我,唉!”白云飞好像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
“她怎么会爱你呢?她又不是瞎子。”梅斯柏开玩笑说。
“你说什么?”白云飞咬了咬牙,边说边作势要拥抱梅斯柏。
梅斯柏退避着,一副求饶的样子。
“我要准备睡觉了,晚上肯定还会想她。”梅斯柏进房间了。
梅斯柏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遐想开了。白云飞也跟了进来,并挨着他坐下来。这时候,左富山过来了,见两个人靠得这么近,就说:“你们想干什么?不要做过头了!”白云飞说:“我跟梅工说悄悄话呢!”左富山说:“别说出问题来了!”说完就回房间了。
左富山一离开,白云飞就没个正经地抱住了梅斯柏,而这时候的梅斯柏还在想着那个一绺白,想着她跳舞的狂热样子——他已经着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