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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天亮的时候,大夫请来了。李克跑遍了半个燕城才请来一个大夫,是个年近三旬,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年轻大夫。
他夹着布包,跟在李克后面,从李家大门进来,穿花过径,看到前面有一座大院子,就往那边走。
李克叫住他:“大夫,是这边。”
大夫赶紧点头,跟着他继续往后走。再绕过一条窄径,见是一座小院,不等近前就闻到从院子里飘出来的药味。
可见是个重病的。
大夫暗暗点头,这样的病人看起来容易。
李克领着大夫进去,屋里有一个丫头守在床前。李克给大夫搬过来一个绣墩,“您请坐。”
“嗯。”大夫高深的点点头,一手捻着胡须,一手三指并起,搭在伸出床帏的一只手腕上。半晌,换另一只手再搭上去。
李克一直等着,见大夫切完了脉,凑过去小声问:“大夫,可知是……”
大夫叹气摇头,“贵眷平常可有用惯的药方子?让我看看。”
最近几年,朱锦儿吃过的药方子有一摞。丫头拿过来,大夫一边翻,一边心中暗喜。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摆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再问:“最近吃的药可还有留下?给我瞧瞧。”
可巧昨天晚上喝的两碗药都还剩下半碗,丫头都端了过来。一碗是平常吃的补药,一碗是止泻的。
大夫拿过来又闻又尝,然后就开了一幅方子出来。
李克拿过来一看,大部分的用药都跟以前朱锦儿常吃的药方差不多。他收起药方,问:“昨天晚上,我家姨娘像是下痢……”
姨娘?
大夫脸色一变,虽说大夫不能挑病人,可人分三六九等,世人难免长一副势力眼。给正经的太太、奶奶看病和跟姨娘、丫头看病可不是一回事。
往重里说,这可有点丢人啊……人家要介绍大夫,也会说前几日许府的老太太瞧病,用的那个大夫的方子好。不会说李府的小姨娘看病,伍大夫的医术高超。
大夫不想再坐,就算这个姨娘能吃龙肝凤胆呢,那也是姨娘。“也无大碍,一时脾胃不合也是有的。如今这个天气,就是个好人也容易生点小病。”大夫草草答道,站起来就要告辞,“其实贵眷如今的身体,不是大补就能补起来的。倒不如平时小心一点,慢慢的或许就好了。”
李克连忙要留大夫:“大夫请留步,我家这位姨娘这么长时间一直不见好,请大夫开个管用的方子……”
大夫一听,就想叹气。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人都觉得大夫开一剂药,人就要立刻从床上蹦起来才叫好?
他摇了摇头,说:“小先生言重了。是小的学艺不精,告辞,告辞。”
李克跟着送到了门外,把药方交给下人跟着大夫回医馆拿药,他转头去了正院。
张宪薇刚刚从贞儿那边回来,昨天夜里她到女儿那里去凑和了一晚,省得还要安慰李显。正好李克进来,她就道:“既然来了,就坐下一起吃早饭吧。你姨娘的病瞧得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李克肃着手等张宪薇说完,把药方递上去说:“大夫开了张方子,说姨娘只是现在天热,一时脾胃不合。”
她接了方子扫了一眼,转手给了坐在旁边的李显,对李克说:“你也是累了大半夜,别再熬神了。今天上午先回去补个觉,有事下午再出去办。老爷说呢?”后半句回头问李显。
“你娘说的对,回去先歇一歇。”李显把药方子放下。
良缘带着丫头把饭菜都端进来,对张宪薇说:“姑娘在闹别扭呢,太太去看看吧。三个丫头都没办法了。”
“这孩子。”张宪薇笑道,给李显盛了一碗粥,“那我去瞧瞧,老爷和老大吃吧。”
李显听了也面上带笑,“贞儿怎么了?是丫头侍候的不好?”
良缘听见这话就低下了头。张宪薇道:“丫头都是好的,是贞儿太任性了。老爷就别为这种小事挂心了。”
李显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粥,突然想起来对她说:“是不是家里太素净了,她不习惯?她不是喜欢花吗?买回来了没?”
张宪薇说:“昨天才让人去,今天就能抬回来了。我多买了几盆,锦儿那边也放上,让她看看能散散心。说不定舒散一下,身体能有点起色。”
李显听了要皱眉,后又忍住,撇了李克一眼,再淡淡的对她说:“嗯,那就均两盆放过去。”
张宪薇笑着点头出去,良缘跟着出来,屋里只留两个小丫头侍候。她们转到贞儿这边,见她正被柔筝侍候着穿衣服。
“喜欢新裙子吗?”张宪薇过去抱贞儿,在她的小嫩脸蛋上亲了一口。
“喜欢!”贞儿在床上转了个圈,裙摆转起来。“好了,快下来穿鞋子。”她抱着她坐在床沿,良缘蹲下拿鞋子给她穿上。
因为要守孝,贞儿的裙子大部分都要换。张宪薇怕她不喜欢这些素净的颜色,就让人在裙子上用素色的丝线绣上各色花纹,就绣在袖口、领边和腰带上,再给她换上几个新鲜的香包,再教屋里的丫头一见她换上,就要夸她这么穿着漂亮。
坐到桌子前时,贞儿想起了李南。“南儿呢?”她已经习惯家里有小朋友陪她一起吃饭,一起玩了。
张宪薇见状,放下筷子道:“南儿在你单儿哥哥那边。你要去找他吗?”
“我要!”她说着就往椅子下滑。张宪薇就让良缘带着贞儿过去,“今天你就在那边吧,也教一教单儿屋里的人规矩。”
良缘答应着去了,张宪薇干脆把女儿做的早饭吃完了。等她吃了一碗蒸鸡蛋羹后,李显进来了,看到她捧着那么小的细瓷碗,先笑了:“贞儿呢?”
“去找她大哥哥了。”她站起来。
李显愣了一下才知道这说的是谁——反正不是李克。他清了清喉咙,没话找话的说:“我这就要出门了,还想过来看看闺女呢。”
她笑着扶他坐下,让人把碗盘都撤下去,再上一碗茶来。李显端着茶打量着女儿的房间,这还是他第一回进来看个仔细。
屋里几个窗户都是大敞开,夏天太阳升得早,这个时候外面的阳光就很烈了,洒进来将屋里照得亮堂堂的。柜子、桌子看着都是用旧的东西,虽然擦得干净,可上面的漆不亮,显得温润。
李显站起来过去摸着小巧的梳妆台,“这是你以前用的吧。”他状似回忆,“我还记得,你当初的嫁妆是连在娘家时用的家什都搬过来了。”当时那些东西一到李家就封到了库房里。
张宪薇想起旧事,也难免放缓了神色,道:“我娘说带过来给我的女儿用。”只是这女儿来得太晚了点,不过她更庆幸贞儿是她这时候才生的。如果生在之前,那女儿会被她教成什么样呢?
亏了自己不可怕,亏了孩子,误了她的一辈子才可怕。
她一回神,李显已经回到她身边坐下,轻拍着她的手说:“这些都是好东西,回头告诉贞儿,让她记着她娘对她的情。”
张宪薇抽回手,自得的轻笑:“那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天生就跟我一条心。这情还用记?”
李显怔了一下,呵呵笑了。放下茶,他站起来说:“我出去了。大伯的丧事拖了几个月,家里的事很多都没弄。”
“去吧,家里不用担心。”张宪薇拍拍他的肩,做势给他理了理衣服,就送他出去了。
早上很快过去,中午时良缘带着孩子们回来吃饭。张宪薇小声问她:“那边是不是还没胃口?”
哼,这些小把戏朱锦儿是用习惯了,只是还当她会跟以前似的宽纵她?
良缘给她布了一筷子菜,轻声道:“哪里敢呢?只是今天中午那边也没敢吃饭。大夫都说了她是脾胃不合,还不赶紧饿一饿,清一清肠子?”
午饭吃完后,两个小的进里屋去睡午觉。昨天让人去买的菊花刚好送来了,抬到她的院子里来。因为她说是要给小孩子看的,所以名贵的品种少些,倒有好几盆是做好的盆景,看着精致细巧。其中一盆里,数朵小小的千瓣菊顺着长长的枝条垂下来,最适合摆在姑娘家的屋子里。
买回来的鱼缸也不像李单书房里的那么粗笨,细白的瓷缸上描绘的是百花争艳的春景。十几尾或红、或白、或花的金鱼在鱼缸中悠游嬉戏。
张宪薇叫来柔萍,“这里头的鱼看好了,许姑娘看,不许她糟蹋。”
柔萍应了。她如今在贞儿的房里就如一支定海神针,专替她镇住贞儿和她屋里的人。
等人都下去了,屋里只剩下她一个。她就拿了鱼食在鱼缸前,一粒粒往下抛,看着鱼儿们争食。
一时看愣了神,良缘进来都没看到。
她进来是问:“院子里的菊花送几盆过去?”
“老爷说了是两盆。”张宪薇不在意的说。良缘走近小声道:“买来了十八盆呢,只送过去两盆……”
“给赵氏送两盆。”她说,一撒手一把鱼食全扔下去了。良缘啊呀一声,赶紧拿旁边的勺子捞出来,“这么多该撑死了。这鱼啊,傻着呢,就会一个劲的吃,连个饱饥都不知道。”
张宪薇坐到旁边的绣墩上,拿着面团扇缓缓摇,半天蹦出来一句:“大夫说她脾胃不合?”
良缘放下鱼勺,“是啊,大夫是这么说的。”顿了一下接着说,“那张方子我看过了,跟以前吃的也没什么两样,还是那几味药。”
她叹气,慢慢道:“昨天就听说她胃口不好,连晚饭都不想吃。好不容易吃了送过去的菜,到了晚上又泄出来了。本来就跟纸扎的似的,这一下又要躺上好几天。”
良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敢站在旁边听着。
张宪薇说:“昨天老爷给的几张银票,你拿一张一百两的给她送去。让她想吃点什么就买,不必走家里的厨房了。”
“是。”良缘迟疑的答道,出去送菊花了。
赵氏得了菊花,晚上特地过来送给贞儿一对小姑娘戴的玉镯子,看着白里透点鸡油黄。不算顶好,但也值个十几两。她也不推辞,笑着道:“还不快谢谢嫂子?”
贞儿规规矩矩的过去行了个礼,“谢谢嫂子。”
晚上李显回来,张宪薇跟他说了家里要辞掉一些人的事,“锦儿那里的人不够用,我想把这个雇的辞掉,再叫人领几个进来让她挑。这近身侍候的,还是自家人用着放心。”
李显皱眉,“她那里几个丫头?怎么会不够用?”
朱锦儿身边是一个大丫头在房里侍候,两个小丫头在屋外侍候。洗衣服什么的是送到厨房去,在那边跟下人的衣服一起洗晾。
家里的女眷不多,以前老太太在的时候,屋里也不过是两个大丫头侍候,外面的小丫头不必多说,再有一个专给老太太做饭的厨娘。张宪薇不敢越过老太太的例子,所以现在身边的大丫头也只有一个良缘,屋外扫洒的小丫头有四个。
贞儿是她宠孩子,如今的三个丫头柔筝、柔萍、柔绡中,只有柔萍是大丫头,柔筝和柔绡都是走的小丫头的例,只是月钱不同,三人都是在屋里侍候的。
赵氏带过来的陪嫁不论,张宪薇给她配的也是一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不过赵氏不敢领,只要了两个小丫头。但是她的屋里有两个洗衣服的婆子——总不能让赵家嫡女进门后的衣服跟下人一起洗晾吧?
李克是男孩,从一开始就是特例,他在这个家里是比着李显来的,略减一等。现在李单和李南来了,张宪薇没减他的,只是添了李单兄弟两个的。所以还是有那么点不一样的。
这种规矩上的事李显最在乎了。
张宪薇知道,如果要给朱锦儿添丫头,他是第一个不愿意的——就是再多一个丫头,又能干多少活?他宁愿给朱锦儿换一个能干的丫头,也不愿意再添一个。
“老爷,锦儿这不是病了吗?”她劝道,“就那一个丫头,还要白天黑夜的侍候,她再能干也不可能变成两个人吧?锦儿进门这么多年,一向守规矩。如果不是心疼丫头,怎么会又雇了一个人?”
其实,这个雇来的人也不是侍候朱锦儿的,当时李克的小妾有了孩子,朱锦儿不好添在她那边,就添在自己这里,干的却都是小妾那边的活。后来,小妾和孩子一起没了,朱锦儿重病。那个雇来的人不想没了李家的活,就殷勤的跟着侍候朱锦儿,这才留了下来。
李显的眉头还是紧紧锁起。张宪薇还在慢慢的说话,对他的脸色视而不见般:“这事你就依了我吧,锦儿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多添一个能侍候的尽心些,也解了你我的愁不是?”
“……就照你说的办吧。”
他答应了,她第二天就让良缘去告诉朱锦儿了。“这事让她自己办,再送二十两银子过去买丫头。”她吩咐道,“人牙子也让她使人去叫,买进来了也不必带来给我看。告诉她,只要挑个合她的心意的就行。”
良缘出去传了话又进来,等到没人时好奇的问她:“太太,你说她会怎么用这一百二十两的银子?”
张宪薇双手一使劲,拆开绣花的竹棚,抖开手中的绣着牡丹花的手帕。“随她怎么用。”
银子,她都给她了。说得很清楚,一百两是让她自己做饭用的,二十两是让她买丫头的。上一次,她是偷偷买了一个丫头进来给李克当妾,弄出孝期有孕的丑事来。这一次,她手里有了一百二十两的银子,会怎么做呢?
要是能直接给李克弄个外室,置办个二房就有趣了……
张宪薇看着手帕上的牡丹花……这一次,她不想让李克顺利的接管李家的产业。她挖了个井,朱锦儿和李克会不会往下跳呢?
如果不跳,她就死了这份争产的心。如果跳……
张宪薇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如果这个局成了,李显没来得及阻止李克的孩子在孝期出生,那日后等他百年了,李克也休想在李家站稳脚跟。
她的贞儿,还有她,就更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