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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们……”奚志高支吾了好一会, 突然说,“我们确实追你了, 但那是因为你掘尸盗墓,谁家的孩子被你掘了不想把你打死?再说我们也没打你,就是追着你,你自己走路不看路,掉进陷阱中,还赖我们没救盗墓贼?”
“对!”
“就是!当看见我们孩子的尸体被掘出来的时候, 我们心都要碎了,没打死他算他运气好!”
被奚志高这么一提醒,村人全反应过来, 纷纷做旁证。
奚志高又冲警察高喊:“警察同志,你们要相信我们,那些女娃的尸体虽然多了点, 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那时候的山沟沟, 条件差,去最近的一个镇要翻山越岭靠双腿走上两天两夜, 女娃们身体弱,生下来就没了气,我们也不想的啊,把她们葬在一起是我们这里的风俗, 是为了让她们地下有个伴, 投胎时候不至于孤零零。你说都是我们的种, 一口饭就能养活的事,长大了还能帮衬家里,我们为什么要杀死她们?”
“有事回局里说。”旁边的警察绷着脸呵斥。
“行吧, 杀婴的事姑且不说;追我填土的事也不说,就当是我走路不看路,不小心掉进坑里,重达一吨,引发地震,引起局部土地塌方……”
是个人都能听出纪询话里的嘲讽。
奚志高倒没听出来,还觉得抓住了纪询的话柄,大喜过望说:“警察同志,你看他也说了,一切就是个误会!”
“——这个,怎么说?”纪询踩着奚志高的话尾,慢悠悠接上。
他摊开手。
一枚陈旧的红色蝴蝶结发卡躺在他掌心。
奚志高眼睛直了,瞳孔缩成针尖,眼白泛出血丝,直直地盯着纪询的掌心一错不错,刚才他看见纪询时都没露出这种可怕的表情。
“这是我在陷阱中发现的。一个老旧的女人发夹。”
他对着面色恐怖的奚志高揶揄一笑,合拢掌心,以拇指擦去蝴蝶结发卡上的泥土,再把其轻轻放入霍染因手中。
“看来你明白这代表什么了。这代表着,如果现在让警察上山搜山,一定会有些了不起的发现。”
“山上不会只有一个陷阱,陷阱中不会只有一个蝴蝶结。毕竟你们这些年来,对许多可怜的女性施展了无数猫捉老鼠式的狠毒伎俩,你们以为群山足够深,陷阱足够多,一切的罪证都会在时间里被填埋……”
他笑容淡去,声音转冷,冷入骨髓。
“罪证无法被填埋。无论再长再久,她们都会在洞窟中盯着你,哪怕身躯褪去血肉,也要以白骨刻下你们的罪恶。”
“没有。”奚志高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他要跳起来,但左右两侧的警察不止面色如铁,手掌更如钢铁,牢牢将他按在地上,逼他面对真相,面对审判。
不止是他,这个村里的男人都惊慌失措起来。
奚志高是他们的头领,是他们意志的体现,这个偏僻村子的意志达到了空前的统一——可耻卑鄙的统一成集体性的压迫女性、残害女性。
“我没有。”奚志高惊慌片刻,很快冷静下来,他不挣扎了,安分守己,重新蹲好,顶着那张憨厚的脸说话,毒汁就在他脸皮底下横流着,从他的五官丝丝渗出,“警察同志,你可以去问问女人,看那些女人是不是有手机,是不是能自由和外界联络;就在前几天,她们还结伴去了宁市,有这种拐卖法吗?”
他说到后来,甚至得意洋洋。
“如果真是被拐卖的,她们被打傻了,不会打电话求救,不会趁去城里的机会逃跑吗?”
全是奚志高在说话。
全是男人在说话。
自纪询提醒过后,文漾漾本来已经要带着女人们进屋了,但是女人们就像木头一样杵在原地,没人搭理文漾漾,也没人进屋。
无可奈何,文漾漾只能站在女人旁边陪着她们。她感觉到这些女人在颤抖。
她们不说话,她们神色冷漠,仿佛习以为常,但她们的身体还在颤抖,恐惧地直发颤。
她气血上涌,就要说话,眼前一花,纪询挡在她面前。
更准确地说,纪询挡在女人们面前。
“看错方向了吧。我这么大个人杵在你面前,不看我,看女人?”
纪询的声音依然拖着,没精打采,慢慢吞吞,从他松垮的站姿看,也与伟岸坚毅毫不搭边,但是文漾漾就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直到三年后,谭鸣九说起纪询,还是口口声声:
“那家伙毛病无穷多,矫情作精公主病,要啥有啥。可论起靠谱,是真靠谱。”
霍染因也站过来,其余警察也站过来,他们站在她们面前,组成一道人墙,隔绝奚志高等人的视线。
女人们都被挡住了,奚志高只能冲向纪询。
他脸上的怨毒已经遮不住了:
“你说你是写小说的对吧,写小说的就能胡说八道了?你拦着我看我老婆干什么?什么追猎,什么囚禁,什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听都听不懂!在这里的都是正正经经摆过酒的老夫老妻,孩子都拉拔大不知道几个了。那些孩子们如今都在外头打工,日子过得红火着,有些生了孙子孙女的,还会送回来养,喽——我的乖孙女就在那里。”
他指着警戒线外孩子扎堆的地方。
那是纪询曾送过棒棒糖的小女孩,周围没有一个同龄的女孩,小女孩单独站着,没有地方缩着了,她就脚尖互踩,茫然不知所措地低下脑袋。
纪询收回目光。
他微微眯着眼睛:“您老真是年纪大了,脑袋不太好使了。有些受害者会沉默,有些受害者可不会。您看看我,我像是天生缺条舌头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那种人吗?还是——亏心事做得太多了,这么快就忘了就在一个小时前,你才犯了重罪,险些让我和泥土相亲相爱一家人?”
“这整个晚上,就数你最能说……既然这么想说,那我们就来闲聊聊吧。”
纪询慢条斯理开始聊:
“你们今天晚上对我进行了围殴追打,这是群体恶性|事件,分主犯和从犯。我对你印象非常深刻,我记得你指挥其他人对我围追堵截,还记得在你们往坑里填土的时候,你把脸凑进来和我说话——从各方面来看,你是主谋,你的罪,比别人再加一等,别人坐个十年牢,你就是死缓;别人死缓,你就是死刑。高兴不高兴,意外不意外?”
一颗微妙的种子落入铁板似的村里男人中。
利益总能将人分化——恐惧也是。
“这还不止呢,让我再想想啊……死么,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死亡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怕的是死亡前的准备。你们没进过局子吧?我来聊聊,先说手你们马上会接受的审讯。审讯室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水没有食物,没人理你,孤零零的不知白天黑夜,不知何时结束。为什么呢?因为你们过去就是在那些坑洞里对她们这么做的,这是报应。”
纪询的声音轻缓而冷酷。
“审讯之后,你们会被司法收押,没有律师愿意帮你们这种又没有人性又没有金钱的杂碎,所有的犯人都有资格鄙视你们,目光每天都如影随形,你的呐喊没人理会,司法审判遥遥无期,所有的这些慢慢摧毁你们的意志,就像你们摧毁她们一样。这也是报应。”
站在旁边的警察想要阻止纪询,纪询说的不符合规定,警察询问要依循规章制度,监狱里也决不允许霸凌出现。
但他们看着惊慌失措的男人,又看着沉默的女人,最终还是鄙夷又厌恶地选择了沉默,任由纪询威胁恐吓。
纪询字句如刀,刀刀刻骨。
“你看,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现在,到了你下地狱的时候了。”
“我不会下地狱的,下地狱的是你,是你这个掘墓贼!女婴不是我杀的,那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也没有伤害你,我不用去局子里,没人能抓我,没有证据——”奚志高惊慌起来,而后壮胆似叫嚣得更大声,但是咔嚓一声,银亮的手铐锁住他的手腕,霍染因扯着手铐直接将人从地上拉起。
他的脸上眼里都没有温度,他的温度从不留给人渣。
“证据就在山上,你放心,我们会派遣大量警力进山进行地毯式搜索,把你们做的每一个陷阱,陷阱里头的每一样东西,都挨个找到,逐一固定——然后,我们会以现有证据,提请检察机关对你们提起公诉。公诉不需要别人来告你,那些罪证永不沉默。”
奚志高终于被击垮,彻底惊慌了,可他的惊慌依然带着野蛮和压迫,他跳起来,被霍染因抓着的时候也不忘将这些施加到旁边的女人身上:“你们给我出来,你们当家的都要被人抓走了你们还看什么看!出来向警察解释,跟警察说没什么拐卖,没什么杀婴,我们正常结婚,那些死去的女婴都是病死的——你们出来啊——”
“把人带走。”纪询严厉说,“不要再造成二次伤害了。”
霍染因与纪询对视。
他眼底掠过一丝疑虑,抬起的脚步也缓了几秒……纪询迫切的态度让他怀疑纪询藏了些东西。
警察组成的人墙背后,传来脚步声,有女人站了出来,纪询回头一看,是安心荷。
“别——”他立刻扬声阻止,可他的阻止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安心荷木然着脸,开口说话。
霍染因注意到,这瞬间纪询的表情非常奇怪,他神色回避,脸颊偏转,像是不忍听也不想听;可他的目光又带着了然的洞悉,他脸上也并没有太多不忍听的悲悯悲哀——这是个,他自己不太想面对但知道最后必然会出现的事情。
纪询的嘴唇动了一下。霍染因没有听见声音,他努力辨别纪询的神色,对方又恢复了那副困倦的,似乎随时都要睡过去,急迫想回家的模样。
而后,霍染因的耳朵才捕捉到安心荷的声音。
“我们这里的所有女人,都是被拐卖来的。一些听话的,就结婚过日子;不听话的,就成为他们的公共财产……”
现场短暂的骚乱了,又飞快安静下来,胶黏在一起的空气让每个人都感觉窒息。
“现在站在这里的,都是听话的。女婴确实不是他们杀的,是我杀的。我是护士,接生下女婴的时候,就把她们都杀了。”
她说得这样平静,这样简单:
“别走我们的老路。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吧。”
一声突兀的哽咽响起来,打破了冰封似的空气。
文漾漾终于忍不住哭了,她抹着眼泪说:“没事的,你是被迫的,有特殊情况,找个好律师,跟法官好好说,法官会从轻判决的,大家都会谅解你的。”
找好律师,将案子公布,剥开伤疤,陈述痛苦,任由每一个人拿放大镜将她的痛苦研究……纪询已经收回看向安心荷和其余人的视线,他望着前方,这里灯火通明,可前方的山还黑着,不知什么时候能被照亮。
“……是吗?”
安心荷笑了笑。她高大,健壮,她站立在这里,阴影从她面上淌过。
“但我还杀了其他人。”
“我杀了唐景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