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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公和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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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歆吓了一跳, 以为被婆婆抓住, 却是男人声音。原来是公爹。

    不知公爹几时从台湾回来,又怎么来了庄子。张歆心中疑惑,不好问, 只能解释自己去向。

    程四老爷哼了一声,从车上跳下来:“我带小强去, 你上车,回去等着。”

    她不送饭, 程启也有饭吃。张歆本来就是体验生活, 哪肯半道回去:“请爹先去庄上歇息,媳妇这就去叫阿启回来。”

    四老爷不满:“大着个肚子乱跑,把我孙子弄丢了, 你拿什么陪?”

    四老爷先前拉着小强都叫孙子。小强就以为说的是他:“阿公, 妈妈拉着我的手,不会把我弄丢。”

    四老爷愣了下, 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 笑着说:“阿公的孙子,怎会丢?你娘肚子里有了小弟弟,总要小心些。”瞧着媳妇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也就算了。退到宽敞处,让车夫赶着马车回庄院, 自己陪着张歆小强去送饭。

    一路上,四老爷问小强在庄子上都做些什么。小强一一答了,多是程启带着摸爬滚打, 瞎玩。

    张歆跟公爹见面次数就不多,更不了解,没话说,跟在后面慢慢走着。

    四老爷突然转过身:“媳妇,你准备什么时候给小强启蒙?”

    “回爹的话,小强还小,我不想他这么早上学。我教他姐姐,他跟着学,倒也认得几个字了。我倒想他多跟着阿启,先把性情养好定下。”

    四老爷本想给点建议,又一想,听说这媳妇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弄不好读过的书比他还多,还是别班门弄斧了,当下点点头,却说道:“阿启能教他什么,早些寻个好先生是正经。”

    “阿启懂的东西很多呀,又会陪孩子玩。”

    四老爷听得得意,捻着胡子,不屑道:“他带小强玩的那些,都是我教他的。真正有趣的,他还不会呢。”

    有些花样,本想留着两个儿子再大点,谁想一个家说散就散了。四老爷眼角黯然,低头摸摸小强肩膀,再悄悄瞥一眼张歆的肚子。错过了儿子们的成长,孙子们可不能再错过了。

    张歆忍着笑点头:“原来,爹才是高人。”

    程启正好从田里担了一担稻草到晒谷场,老远看见,连忙赶过来,粗粗招呼老爹一声,就上前扶住张歆:“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来了?”又是担心,又是欢喜。

    农家庄户众人见四老爷和大奶奶来了,都赶上来行礼。四老爷和程启虽说身份高,也不比他们细皮嫩肉,又一向和蔼可亲,还不觉得怎样。

    这位大奶奶皮肤又白又细,端得美貌,走路加上日晒,面色鲜艳动人。

    年纪大的纷纷称赞,恭喜完四老爷,又恭喜程启。

    年纪轻些的男人,想多看两眼,又存敬畏,目光就有些偷偷摸摸的。女人们一边看着,一边羡慕,一边又怕自家男人看多了。

    好在程启一掀木桶的盖子,食物的芳香飘出来,大家的注意力都移了。

    张歆只算着程启和他朋友一家的份,不意围上来一大堆人,不够分,赶着盛出满满一碗炒饭递给老公。

    程启刚要开吃,听见一串咳嗽,想起老爹在这,只好先将这碗孝敬了他,接过张歆递过来的空碗,挤过去又给自己盛了半碗炒饭。

    没分到佐料丰富,香气扑鼻,引人垂涎的炒饭的人,就分海带排骨汤,个个都叫好吃。一小会儿功夫,饭桶汤桶都是干干净净。还有些人从田里上来慢了,没吃到饭喝到汤,一脸遗憾。张歆忙把点心拿出来,又推荐凉茶。

    突然想到什么,张歆左看看,右看看,慌张起来:“小强呢?小强,小强。”

    程启连忙放下饭碗:“刚才还看见他在这。”

    有人告诉:“小少爷爬到草垛上去了。”

    夫妻两个对着高高的草垛叫唤,没人回答,隐隐传来呜呜的声音。程启几下爬到顶上,只看见两条小腿在空中蹬啊,蹬啊。

    小强人小脑袋大,不小心摔了一跤,头朝下嵌进缝隙里,爬不出来,只好拼命蹬腿,呜呜呼救。

    程启看得好笑,上前拎着两条腿把他拉起来,轻轻甩了两下,才放下扶他站稳。

    小强眼角挂着泪珠,咧着嘴笑:“再来,还要。”

    程启敲敲他的脑门:“还要?你吓着你娘了,知道不?”

    小强马马虎虎地对底下挥挥手:“妈妈,我在这里。”在草垛顶上走来走去,想方设法要再摔一次大头朝下。

    程启没法子,倒提起来,种下去,再□□。

    小强乐得咯咯直笑。

    四老爷暗暗满意:“这孩子皮实,倒象我们家的种。”

    程启告诉张歆,四老爷不想再给家主干了,要回泉州。不愿意住老宅那边,董氏一付不待见的样子,四老爷就想跟他们住。正好程启在盖新房,四老爷叫儿子给他留个院子。

    老公的房子,老公的爹,没理由说不。张歆看得出来,他们父子感情很深,四老爷也疼小强。

    房子还没盖好呢,婆婆找上门问罪了:“你们新房子,给你爹留了院子?”

    “嗯。那边地方大,可以多盖几个院子。爹若是喜欢,可以住下。”

    “我呢?有没给我留一个?”

    张歆吃惊,张了张嘴,好容易才说:“娘也要跟我们住?”还以为老两口别扭,要分开,一个跟一个儿呢。

    “住不住是我的事,你们留不留吧?”

    “留。房子盖好了,娘先挑。”做媳妇,讨好公公不如讨好婆婆,何况婆婆还是借贷银行。

    董氏略微满意,紧接着又问:“这家里,你和阿启,跟谁最亲?”

    公婆党争,要求儿子儿媳站队?这话问儿子去啊,做甚么问媳妇?她夫唱妇随,行不行?

    张歆小心斟酌,慢慢地说:“这些年,娘支撑这个家,把阿启他们养大成人,生恩重,养恩更重。阿启心中,最亲的莫过于娘了。我跟着阿启,这家里最亲最在意的,是娘。我同爹不熟,可也是一家人。对着外人,当然向着爹。”

    “谁是外人?”

    “家主啊。爹被他算计着,给他卖了这么多年命,也该歇歇了。”他们成亲时,家主送了一份大礼。上次接见,非常和气慈祥,又送了两个孩子厚厚的见面礼。可张歆就是看得见他脸上用隐形墨水写着“阴谋算计,不择手段”,只想躲着,看准机会再狠敲两棒。

    内外有别,对方是家主,程四就是自己人了。董氏点头赞同:“这个家主自身有多少分量,也该让族人们看看。”

    “两位姨娘,虽然也是程家人,到底不是亲人。爹是娘的,就算娘不爱用,我们做小辈的,也要帮忙照看好,不能推出去送给姨娘。”

    董氏皱了皱眉,觉得那个“用”字有问题,想教训两句,却见儿媳一派坦然大方,眼神纯洁,就没说出口。哪有敢取笑公婆的媳妇?她应该不是那意思。或者,根本是自己听错了?

    董氏少有地吞吞吐吐:“我们家的事,你听阿启阿秀说了吧?你爹想回来,你觉着,我要不要搭理他?”

    当年事,听说了一些,拼凑了一些,知道概要。单就最早的苏姨娘之事,往重里说,公爹背信弃义,辜负欺骗了婆婆。往轻里说,公爹犯了一回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也是被人算计了。能一辈子不起贼心的男人,恐怕没有。如果不是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在旁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公爹应是没贼胆的。至于那以后——下坡路总是走得快。

    事实上,张歆认为当年的事,是公公婆婆一起被人算计了。公公中计,难得婆婆高瞻远瞩,适时加以利用,反败为胜,为自己和孩子争取到了自由和幸福。前前后后,越想,她越佩服婆婆,五体投地。这些年,公公的私生活不经提,事业干得可是不错。

    想明白这些,张歆再也不敢小看他表面憨厚笨拙的老公。

    如今,公爹浪子回头,想要重获婆婆欢心。婆婆原谅或不原谅,接纳或不接纳,都有足够的理由。

    公婆的感情问题,照理,怎么也轮不到做儿媳的关心过问。张歆就算心里明白,也准备揣糊涂到底,可被婆婆当面问到,就不能不仔细思量。哎,婆婆竟没有闺中密友么?这种事竟会拿来问儿媳!

    张歆琢磨着:婆婆是个有主意的,会这么问,心里多半已经松动了,软了,只是面子上还不想放下来,心底还有点气。

    事实正象张歆猜想的那样,董氏在犹豫着要不要重新接纳丈夫。

    时间是世上最好的治愈良药。二十年,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淡泊平静的二十年,使得原本伤害的记忆都淡了。对婆婆,早年除了怨气就是气愤,如今都能体谅其苦心。孩子们的成长和幸福,总在不经意之间提醒她曾经有过的好时光。

    阿启很多地方像爹。成亲之初,程四也喜欢带着她到处跑,恨不得把他去过的好地方,见过的好东西,都放到她眼前,给她看。她若说两句好话,他便欢喜得象要飞到天上。

    家族,大家庭,规矩,生意,儿女,渐渐绑住他们的手脚,也将他们拉开。她恨他对婆婆事事顺从,气他总被不怀好意的家主骗得团团转,恼他把总想占便宜的兄长看得比自己年幼的孩子还重。她有想法,有规划,需要他配合。他嘴上应付得好好,一转头又是老样子。

    他对不起她。可她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她始终不错。他侍母孝顺,可还是尊重她的想法,为了小家庭的利益,拒绝了婆婆的要求。无论她怎样强硬,怎样冷淡,即使在旁人眼里蛮不讲理,他都不曾拿大道理来压她。她让他在族人亲戚面前丢脸,被笑窝囊怕老婆,他默默忍耐,只小心讨好,希图讲和。

    人人都说她厉害,她也知道,换个男人,多半不能容她这么厉害。这些年,他远离他们的生活,可始终设法庇护着她和孩子。因为他,他们的生活才能平凡安宁。

    孩子们没有说,可她知道他们的愿望。做子女的,哪个不希望父母恩爱和睦?

    她再怎么拒绝程四,他仍是她孩子的父亲。阿启阿放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她不想让他们难做。

    他们夫妻间的矛盾,已经被人利用过一回,一分开就是二十年。不能再被人利用来伤害她的子女。

    可真就这么原谅他,董氏心里又有些不平,有些不甘,有些话想找人说说。不想烦恼老父和兄弟,再说,他们都是男人。她也确实没有闺中密友,少女时代的朋友,四散飘零,活着的也很少来往。与程氏女眷谈这些,不如直接打自己的脸。同儿子,不能说。同女儿,不好说。身边剩下的,只有儿媳。

    女儿说过,她自己也有些觉得,大儿媳同她有些相像。

    张歆想到了祖母。她很小时,祖父就去世了,没什么印象。听说祖父母自由恋爱,颇有故事,感情一直很好。祖母的晚年,按一般标准,应该是很幸福的。子女成材,都知孝敬,轮流请她去住。她爱清静,更喜欢自己住。住得近的孙辈轮流过去陪她,也不寂寞。

    张歆一直以为祖母就是那么眼神安静,轻言细语,直到有一次她们偶遇祖父母年轻时的朋友,听他们提起旧事,看见祖母眼睛突然明亮,光彩熠熠,语速突然加快,如珠如炮。那一日,她才知道老人们也经历过青春,不是生来就老的。

    与旧友分手,祖母再次变得文静慈祥。张歆问起过去,祖母笑着讲给她听,满足她的好奇,眼神语气都是淡淡。等到自己有了点经历,她才明白,那是因为年纪时代差距,她只是听故事,并不能真正理解祖母。

    “在北方,年长夫妻互相称为老伴,老来作伴的意思。爹想回来,娘要愿意,何不做个伴?”

    董氏脸色一变:“你们不愿意陪我?”

    “只要娘不嫌弃,阿启和我,还有二弟弟妹妹妹,都愿意陪着娘。只是,我们能陪伴,却未必真能给娘做伴。”

    董氏皱眉盯着她,心中思量,慢慢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

    “娘这些年辛苦,同为女人,我也有些替娘不值。娘操那么多心,费那么多力,都是为了阿启他们,心甘情愿。可阿启他们都是姓程,娘给他们攒的家当,到头来也是姓程。这些本是做爹的责任,娘替程家替爹做了最要紧的事,爹该报答娘才是。我看爹身体还好,不替家主谋算张罗,正可以替娘做些其他事。”

    董氏冷哼:“他能做什么?有什么用处?”

    张歆垂眸不语,面无表情。董氏顿了一下,脸颊有些发热。

    “我上回在台湾,见到一个山里女孩,看着比我外甥女儿大不了一点,妇人装束。江姨娘说是爹新近收的通房。”张歆的声音干巴巴,平铺直叙。

    董氏咬了咬牙,气得拍桌子:“混帐!老不修!不要脸!也不知给孩子们积点福。”

    “爹在外这些年,身边没个得力的人照顾。等爹回来,娘若腾得出手来,也该管管。爹要同我们住,我是极欢迎的。只是,爹身边总不能无人照料,到时候,是哪位姨娘跟着来,还是再寻位新姨娘?孝敬爹,是我们小辈该做的。可该如何对待爹的尾巴,儿媳委实有些烦恼。”

    董氏咬牙切齿一阵,恨恨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送走婆婆,张歆长吁一口气,坐下。时隔二十年,婆婆终于要行使所有权了。老公啊,我帮公爹讲了情,公婆多半能“和好”了,以后公婆关上门怎么样,就不是我们做小辈的能管的了。

    “媳妇。”身后传来董氏冷硬的声音。

    张歆背上一僵,扯起嘴角,木木地转身:“娘有什么吩咐?”

    “媳妇,我知你聪明,心眼多。阿启不是你对手。可我告诉你,不许把心眼用在阿启身上。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是这个事,张歆放松不少,展颜一笑:“婆婆,我又不傻。阿启对我这般好,我为何算计他?算计得他不对我好么?”

    “算你识货!天上地下,量你找不出第二个阿启这么好的男人。”

    “都是娘教导得好。”张歆说得真心实意。好男人是好女人教出来的。西方有儿媳给婆婆送谢卡说:“多亏了你,这世界上才有了让我深爱的丈夫。”

    肉麻的话,董氏不爱听,张歆也说不出,只是端端正正福了一福:“谢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