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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千户受了点打击, 可不愿意就此收手, 至少要把准备好的戏码唱完,被戳穿脸也不红一下:“呵呵,恩惠不恩惠的, 这是我和她的缘分。我来此前,先去过福寿阁, 她今日没往酒楼去,当是在家。这么半天没人应门, 莫非出了什么事?还是进去看看的好。”
猜想张歆畏惧了, 躲在里面不敢出声,陆千户得意了。两扇木门板,经得起他三大五粗的手下撞几下?
想象着撞门进去, 逮着受惊小兔般的美人儿, 使出点柔软缠磨功夫,正好有这么多见证人, 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成就好事, 陆千户笑得口水滴了下来。
老百姓怕丘八,怕什么?难道会怕讲理讲不过他们么?怕的正是他们蛮不讲理,强行动武。
眼看两个丘八卷袖子运气就要开始砸门,薛伯也着急了:“光天化日的,闯进民居, 恐怕对军爷前途不利。还请军爷三思后行。”
“老头,真拢隹币桓龌の烂腿灰煌疲蜒Σ频孟蚝蟮谷, 摆出架势就要往门上撞。
薛伯年近半百,身康体健,每天早晚一趟拳,武力说不上多少,却也不是被随便一拨拉就站不住的,实在是见今日事情难以善了,不得已使出苦肉计,借那一推之势,坐倒在地,低声呼痛。
几个当兵的哪把这个放在眼里,瞟一眼,理都不理。
“阿公!”薛伯两个大孙子惊呼着,跑过来扶起爷爷。
看热闹的人群里,抢出二十多个青壮男子,不声不响地将祖孙三个环卫在中间,克制的目光阴沉地压向几个丘八。
千百年来,闽地闽南,对于朝廷都是偏远的荒蛮之地。北方的战乱和动荡很多时候波及不到这里,朝廷的恩泽优惠也很少落到这里。闽南人靠山吃山,面海吃海,几乎自生自灭,直到本朝政策断掉他们一条重要的生路,却又滋养纵容倭寇海盗,使得他们的生计更加艰难。
这些丘八,说是来靖海护民,平时要百姓供养,威风自大,一听说海贼倭寇,跑得比泥鳅还滑。
他们敷衍无能,致使倭寇敢于侵犯渔村,劫掠孩童。而他们的能耐却放到了这里,放到了殴打老人,欺负孤寡,抢闯民居。
这些人甚至不是泉州驻军,光天化日,就敢街上行凶,无缘无故,就能砸寡妇家门。
张氏是这条街上最弱小,看着最容易欺负的。可唇亡齿寒!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他们家?会不会轮到他们的妻女姐妹无故受侮辱?他们的老人孩子被打骂?
地域和历史的缘故,泉州人排外,乡土宗族观念根深蒂固。张歆虽是外来人口,根子上是本地人,一来就住进薛伯家,自立门户后有陈林氏掌家,本身也会做人,虽然仍不会说闽南话,到底被接受了。这些北方军户,十足就是外人,来找麻烦的外人!
这条街历史不长,薛伯家是头一批住户。夫妻两个开朗健谈,乐于助人,后来搬进来的,从盖房子搬家就得到他家不少帮助,没有哪家没收过他们的暖房礼。
薛伯年不是最长,钱不是太多,学问没有多大,没名气,可在这条街上,在这附近,确确实实是最受尊敬喜爱的长者之一。不过站出来说了两句公道话,就被推搡在地。
被推倒在地的,不是哪家的老仆,而是薛伯。这条街的住户,旁边赶来看热闹的人们,愤怒了!
官兵如果是匪徒,他们只好靠自己保家园,护乡亲。
陆千户害怕了。他只想要门后那个女人,和她的钱。他没想惹出事端。
他阻止了手下进一步的动作,满脸堆笑地走向薛伯:“老伯,我手下一群老粗,粗手粗脚,没个轻重,还请老伯多包涵!”
这歉道的特没诚意!不过,薛伯的目的就是阻止他们闯进去,见他有了顾忌,停下手,也就算了,又没真的伤到,当下哼哼两下,说道:“怪老头子我多嘴了。”
这条街上住了个致仕的七品小官,六十好几了,这时也听到消息,怕事情闹大,让孙子搀扶着,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这家人虽然不和蔼也不亲切,看不起人,老头儿的年纪功名品级摆在那里,大家伙还是很敬爱的,连忙让出一条道来。
在官场上打了十多年滚,这事发生在他家门口,眼皮底下,老官不想管,也知道不能躲,否则闹出事端,到了官府,他也没体面。
他到的时间正好,陆千户知难而退,自己寻了个台阶下,薛伯也放弃计较。
现成的功劳,老官当然要捡,当下笑呵呵地拱拱手:“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大人来找人,许久没人应门,难免着急。只是,闹出这么大动静,里面一点声响也没有,想是真无人在家。大人怕是只好改日再来。”
边上一人也是有意帮张歆,接口说:“他们乡下家里有喜事,一大早回乡下吃酒去了。”
这话却有些不通,张歆是寡妇,按礼是要回避喜事的。只是众人现下急着打发这几个丘八滚蛋,个个点头,都不较真。
陆千户这趟出差,只能在泉州呆三天,最多五天,时间宝贵,不能放过一点机会。当下犹豫起来,是继续玩暧昧?还是借机打听消息?
只有薛伯在想:若让这厮去而复来,却也烦恼!有没有什么法子断了他的想头?
今日好在陈林氏带走了陈四。她家两代寡妇,带着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门户上一直小心,平时关门闭户。看门的陈四勤快尽责,纯朴憨直,对人没什么防心,每次一听见有人叫门,连忙就来开。平日里,街坊邻里相处得好,没什么问题。今日若是他在,只怕早把这群丘八放了进去。
几方面各有思量,难得地安静了一下。
就在这时,门旁的墙头上,冒出一个小脑袋:“你们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陆千户乐了:“这孩子是谁?”这么一口相当地道的官话,在泉州可不多见。
刚才一口咬定她家没人的老官和邻居不作声,暗自恼怒张氏没把孩子看好。这半天没人应声,他们刚说里面没人,就冒出一个来,不是拆台么?
他们真是冤枉张歆了。张歆此刻午睡正香,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张歆自己并没有一定要午睡的习惯,有空又想睡就睡。头天夜里帮大姆规整东西,一大早看他们装车出门,召集穗娘阿玉几个开个小会,等她们出门去酒楼上工,锁上门,给孩子上课,布置功课,趁孩子们做功课的功夫,自己带着丫头小绿去整理地窖。
阿福和小强一点点功课,一下子就做完了,跑到地窖门口探头探脑要帮忙,张歆还得想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次次把他们指派开去。
好在小羊和青青懂事贴心,做功课的间隙里,就着姐姐们准备好的材料,做出了简单的中饭。
到午饭,张歆起床已经近八个小时,连轴转,都没停过,有些困倦,交待两句,自去午睡。
几个小的平日跟着陈林氏,入乡随俗地养成了午休的习惯。两个男孩不是每天都睡得着,可不想睡也要在屋里静静地呆着,养养精神,不许吵到旁人休息。小强午休习惯跟阿福一起,有小绿照看,也不需张歆费劲。
陆千户来时,这户的四个女性人口都睡着了,也没被他的蓄意作为吵醒。不是因为她们耳朵比别人背,也不是张歆家院子比人家深,而是她家檐下挂了好些风铃的缘故。
去年夏天,从海边归来,张歆心念一动,请人用贝壳做了个风铃挂在檐下,告诉儿女那悦耳的声音是海风来做客,奏乐给他们听。大孩小孩都欢喜得不得了,强烈要求多做几个,希望在这房子里走到哪里都能听见风的乐音。
阿松阿兴举一反三,趁着回乡下的时候,寻来合适的竹子,做了几个竹子风铃,给山里来的风做乐器。
于是乎,这房子里,每天都有山里和海上来的客人不声不响溜进来,轻轻地或强烈地奏乐应和,转个圈再来一曲,什么时候都不冷清。
陈林氏开始嫌吵,听久了,也喜欢,说那声音脆亮轻松,让人心里都跟着松快。
门外闹成一团的时候,屋里睡着的人还在悦耳的风铃声安睡,只有贪玩的两个小男孩听见动静。
阿福跑到门口,侧耳倾听:“小强,好像有人在我们家门口吵架。”
小强专心摆弄七巧板,没应声。
“大中午地吵闹,肯定要被阿婆骂。”阿福幸灾乐祸地等了一会儿,想起来:“阿婆出门了。小强,我们出去看看。”
小强摆好一个图案,很满意,决定留着给妈妈看,一时想不起做什么,接受了阿福的提议。
外间,小绿蜷在躺椅上好梦正酣。天井对面,小羊和青青规规矩矩地睡在床上。张歆的房间静悄悄。
阿福和小强悄悄地溜出来,跑到前院。
声音就在门外,听得见,看不着,小男孩心里更痒。
开门,不行的。门闩很高,很重,阿福将将能碰到,拉不动。而且,阿婆说过,大门不可轻易开,怕有坏人进来。姑姑讲的故事里,小红帽和七只小羊都是因为轻易开门被狼给吃掉,小兔子坚持不开门,安全地等到了妈妈回家。
墙角有一架木梯,是陈四做的,方便上房修个瓦,上树剪枝条。阿福和小强又推又拉,小心不弄倒,花了好半天,把梯子往门边移了一些。
小强太小,爬不上去。阿福的力气还不能够把他举起。折腾半天,只有阿福爬上梯子。外面事态大,竟没人留意到两个小的在院里弄出的动静。
前院的墙砌得高。阿福站在梯子顶端,踮着脚,也只能露出一个头。
张氏有个儿子,陆千户是知道的。在船上还见过,不过,他眼里只看见大小美人,就没在意过边上的男娃娃。从同知府下人处听说不少这孩子的事,陆千户听过,连名字也没记住,只烦恼这孩子得余老夫人喜爱,比亲孙子还亲。
张歆所拥有的,陆千户唯一嫌弃的就是这个男孩,早打算着把人和财弄到手,就要动动脑筋把这孩子除了。万一,余老夫人喜欢,接过去抚养,可是后患。
眼看一个男娃娃冒头,说的还是官话,陆千户立刻认定了他的身份,再看周围人都不说话,越发确定,脸上堆起慈爱的笑容:“你是——呵呵,长这么大了。我是你陆伯伯啊。你不记得了么?当初在船上,还抱过你的。你娘在做什么?快去告诉她,我来了。”
阿福想不起来有过一个陆伯伯,老老实实回答:“我娘不在这里。”
陆千户有些不耐烦:“我知道你娘在里面。你快去叫她来。要不然,你先把门开了,我自己进去找你娘说话。”
阿福摇头:“我不认得你,不能给你开门。门锁着,坏人才不能进来做坏事。”
围观的人听得都笑。这个阿福,平日看着有些憨,心里倒是明白。
薛伯心知这丘八把阿福当作了小强,好气又好笑,上前郑重确认:“这位军爷找的人是这孩子的母亲?”
“不错,我找的就是他娘。”陆千户出师不利,小拖油瓶都敢同他作对,心中着恼,顺口回答薛伯,又耐着性子哄诱阿福:“我怎会是坏人?我是你陆伯伯啊,是好人。我大老远来看你们,累坏了,你先开门让我进去歇歇,喝口水。小孩子要懂得待客之礼,你娘知道了才会欢喜。”
台词不一样,可这感觉,很象姑姑故事里的狼外婆啊!阿福更加坚定地摇头:“你是坏人!我不会上当!”
观众已经有人憋不住笑了出来。有人评论说:“小孩子眼睛最亮,分得清好歹。”
陆千户端不住了,勃然怒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晓事?快给我开门!”
旁边,他没脑子的护卫挥胳膊卷袖子,对着阿福亮拳头:“小娃娃,快开门!”
这架势勾起了阿福脑中原本淡忘的记忆,皱着眉想了一阵,大叫起来:“我记得你。你们是船上的坏人!你们打了我爹!”
爹?!谁是他爹?他爹不是早死了?他打了鬼不成?陆千户晕了,隐隐觉得哪里出了岔子。
“爹,爹!”门缝里传出一个更小更嫩更清脆的男孩子的声音:“爹,这些坏人打顾伯,你快把他们赶走!”
阿兴听说有几个粗野军士来吃饭,打听张歆,得知张歆不在,就走了。阿兴不知他们来路,担心他们去家里找麻烦,连忙跑去找程启。
程启一听说,急忙往这边赶,路上遇到跑去报官的热心邻居,听过大概,更是急得不行,认得城门口值班的门卫队长,扯下腰间荷包,也顾不得里面有多少,一股脑塞过去,让他派几个手下跟自己过来,又让那邻居去衙门找自己认得的捕头来帮忙。
这边围观的街坊父老,多是认得程启的,见他为张歆出头,又带了官差来,马上让出一条路,让他们走到跟前。
小强爬不上梯子,只好扒着门缝往外看。门缝很细,小强把脑袋压上去,还要不时左右转动,才能看到一些,倒比另外几人先看到程启,马上高兴地大叫起来。
程启顾不上其他,先安慰孩子:“小强不怕!不用怕!”
小强?对了,张氏的儿子是叫这个名字。这么说门后那个才是她儿子,墙上这个不是。他弄错了,出丑了!可这个“爹”又是怎么回事?陆千户恼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