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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张歆母子起了一个大早,站在林氏家门口看完日出,才慢慢下到海滩。
李元川果然已经在海边等候。并不是他的船,而是五叔家的。李元川小心,还把五婶也给请来了。
妇孺们上船坐好。李元川帮着五叔一起发力,把船推离岸边,再一跃而起跳进船里。五叔摇橹。李元川坐到两个孩子身边,指点他们看四周的风光,特别是飞旋觅食的海鸟。
方才那一下,李元川虽然把衣服下摆撩起,鞋和裤腿仍是被海水浸湿。他今日一身天青色细棉布衣裳,虽不像绸缎那么金贵怕海水,也不便宜。看他方才举动,娴熟洒脱,一气呵成,显然做过不少次。虽是南国,农历二月,清晨还是有几分凉意,他穿着湿鞋湿裤,浑不在意,一举一动仍旧文雅妥帖。
张歆看得点头,这才是她心目中的积年贵族的风范。
李元川好似察觉她的打量,突然转头看来,对她微微一笑。
张歆脸色微红,连忙抬头装着看鸟。
张歆从来不是鸟类爱好者,这一带的海鸟多是海鸥,不过身体毛色略有些区别,看起来都差不多。李元川指点着两个孩子注意细节。张歆耳中听着,看不出门道,无事可做,就试着与五婶聊天。
五婶听不懂官话,张歆只能吭吭哧哧地尽量说闽南话。
李元川一面应付两个孩子,一面不时留意她,见她有时怎么说也没法让五婶听明白,急得想要抓耳挠腮的样子,心内莞尔。
观鸟之行结束,小羊小强意犹未尽,张歆却有拘留释放的感觉。
再三向五叔五婶道过谢,张歆缓步走开。李元川离开几步与她并行。
想起她说闽南话的样子,李元川仍是好笑:“你不是本地人。”
张歆明白他指的什么,没好气地回答:“我是本地人,不过不在本地长大,刚回乡不久。”
“你长大的地方一定很有趣。”
张歆不想谈自己,转开话题:“村人说你不爱说话,不喜与人相处,看见你散步都设法避开,怕打扰了你的清静。”
村人描述的是真实的他,不爱说话,懒与人共,只是不知为什么,遇到她,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李元川不愿探索这个异常,淡淡一笑:“我听不懂他们说话,也不会说他们的话。”
张歆不客气地点点头:“原来是只文盲,村人无知,还当是尊神仙。”
从来没有人这么拿他开玩笑,李元川却无一点不满,而是笑道:“我那时,以为有人带孩子跳海,看见你露头,吓了一跳,心想难道是吃人的海妖。”
“彼此,彼此。我那时看见你,也以为遇到妖怪。还以为自己很厉害,把妖怪吓跑了。”
两人停下脚步,对视片刻,相向而笑。
“听你的口音,是松江人?”张歆对美男还是有点好奇的。
“家母是松江人。”李元川不多说,张歆也不再问。
太阳已升起老高,阳光热烈起来,张歆再次谢过他带他们去看鸟,携着孩子告辞返回林氏家里。
傍晚,海边,仍是两个孩子自己玩,张歆坐在伞下看书。
听见多出一把声音,张歆读完一段,抬起头。
正好李元川往这边看来,两下目光相碰,都笑了一笑。
李元川同两个孩子说了两句话,就往张歆这边走来。
张歆已经站起身,将书本合起放在椅上,躬身万福。
李元川仍是离着几步站定,躬身为礼,瞄见书名,笑道:“三国?想不到你会读这样的书。”
“读得很辛苦。”张歆老实回答。
李元川望定她笑:“既然辛苦,又何必知难而上?此情此景,抱一本《漱玉词》,更相宜些。”
“世事艰难,人心叵测,不学着点,吃亏后悔就晚了。”
李元川想起她护崽的戒备和凶狠,不由失笑,转而问:“这书里,你最看重哪个人物?”
“一帮子口称大义,实谋私利的功利小人,不值得看重。”
李元川呵呵笑起来:“王侯将相,在你眼中竟这般不堪。”
“我只是个平民小百姓。在哪个王侯将相眼里,都是垫脚的。”
“那么,你又为何读这书呢?”
“不过想叫想踩我的脚,踩得不那么舒服。”
李元川望着她,眼睛明亮,眼神很温暖。
两人就这么站在沙滩上,看着两个孩子玩耍,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写话题。
过后,张歆回想不起来那时都聊了些什么,不过记得很开心,很自在,没有长篇大论,侃侃而谈,踱时偶尔拾来的话题,你问我答,你来我往,三言两语交换些看法。至少在谈话中,李元川是个很开通的人,不管张歆说出怎样的“惊人之语”,他都能含笑听完,最多说一句:“我竟不曾这么想过。”
看得出来,他读过不少书,而且,不是为了科举应试,出于兴趣和实际需要读了不少杂书,说话时不会卖弄征引,话句平实,丝毫没有酸腐陈旧的气味。很对张歆胃口。
张歆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能聊得这么对路的人了,真不敢相信,明朝除了她先前伯祖父和现在的“义兄”那种让人倒牙的读书人,还有这样的“知识分子”。
话题天上地下地跑,却很少涉及他们自身。除了第一次交谈,提到他母亲,李元川基本不说自己的情况,也不问她的。
很好!这也是一个把偶然的故事留在偶然的人。张歆越发安心,也就越发随性,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能够不走脑子地说话。
落日余辉,天边彩霞绚烂,夕阳无限好!
该回去了,张歆开始收拾东西。
李元川默默望着,突然说道:“明天,我要走了。”想到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远,心里突然生出强烈的不舍,和留恋。恨不相逢未嫁时!
张歆一顿,抬头看他:“什么时候?”
“早晨。”
她微笑:“那么,我们晨间散步时,还可以目送你。”
当天夜里,下起雨。清晨,雨停了,乌云笼罩,风大且湿冷,大海深沉得有些怕人,浪也比前两日要高,海鸟也失去了踪影。
张歆迟疑了一下,给孩子们加了衣裳,拉起他们的手,仍按原计划往海滩而去。
大海有各种面目,有可能的话,都该认识认识。
小羊和小强一开始有些瑟缩,生怕被风吹走,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但很快就找到了新的玩法。
看他们张开双臂,让风而把衣服吹得鼓鼓的,顺风,逆风,寻找鸟儿乘风的感觉。
小强挥动着胳膊,叫着:“翅膀,飞,飞。”
张歆的头发被吹得散乱,不成样子,看见两个孩子的笑容,忍不住也加入进去,在风中旋转轻舞。
小羊指着海上:“娘,那边有艘船。”
一艘大船在海湾外停下,放下一艘小船,向岸边而来。
“娘,那是来接李公子的船吗?”
“大概是。”
果然,不多时,李元川的哑巴仆人挑着行李下到海边。随后,李元川也出现了。
看见海滩上的母子三人,李元川径自向这边走来。
离得近了,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张歆伸手一摸,发现包发的帕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吹跑了,发髻散乱,衣服也被吹得凌乱,想到自己留给知性美男的最后印象居然是披头散发,衣裳不整,状若女鬼,不由沮丧。
情急之下,胡乱扒拉几下,把头发拢到胸前,用手握住,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迎上前。一样的风中,看人家,衣裾飘飘,头巾飞扬,发髻丝毫不乱,面容沉静,眼若星辰,嘴角含笑,气定神闲。怪不得会被村人当作神仙!
离着十来步,李元川站住,凝视着她,片刻后,绽出一个晴朗的笑容,躬身微礼:“保重!告辞!”
张歆屈膝微福:“一路平安!再见!”
小羊和小强也挥着手说再见。
李元川最后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张歆拉着孩子,原地站住,目送他离开,眼角注意到有点不对头。
小船已经靠到岸边,跳下来两个男人。李元川的仆人指挥他们把成箱的行李往船上搬。他的仆人不是哑巴么?怎么像是在同那两个男人说话?这些人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不对头。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呢?张歆一时想不明白。
“娘,”小羊仰头问:“我们还会见到李公子吗?”
“不知道。”张歆心里倒是希望不要再见了的好。
觉得小羊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张歆微叹口气,蹲下身,望住她:“我们一生里会遇到很多人。能够相遇就是缘分。可缘分有深有浅,缘分深的也许能伴我们一生,缘分浅的就只是擦肩而过。我们能做的,就是随缘。不要强求与一个缘分不够深的人长久,更不要轻忽一个缘分深的人,而断了这份缘。”
小羊看着妈妈,懂事地点点头:“娘,我明白了。”随即,小心地问:“我和娘的缘分够深么?”
张歆楼她入怀:“当然,只有最深最深的缘分,才能做母女。”
小羊放心地偎入她怀里,笑了。
小强见到,连忙挤过来,想从张歆胳膊底下钻进去。
张歆和小羊都笑。张歆张开双臂,和两个孩子抱成一团,一同笑着,抬眼看向海上。
李元川已经上船,小船已经离岸,向大船划去。
李元川站在船头,一直看着这边,挥手致意,感谢他们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