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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议谈妥,落成白纸黑字,张歆就要到酒楼实地考察调研。
“客如归”是程启过世的岳父开起来的买卖。程启当初接手这个酒楼,是体谅朱家不愿这酒楼落到外人手中,帮朱家解决燃眉之急,料到他们早晚会赎回去,没花心思经营,甚至,压根没来过几次,面对张歆的问题,完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好把程六推出来。
既然没他什么事,大可交待给程六,自己去干点别的,程启却不知为什么不走,呆在酒楼后院陪小强玩。
薛伯只是张歆的掩护,经营上的事不需他操心,可程启不走,他就不好走,只好坐在树荫里乘凉,看一大一小玩闹。
那日,被陈大少奶奶一句“定亲了没”吓到之后,张歆想起这时代女子出嫁早,及笄前后,差不多就得说定人家,小羊能跟在她身边的年月不多了。她原计划的按部就班的知识教育不适合这年代,还是赶紧加强技能培训。比起女红刺绣,张歆觉得生活技能和管理能力更重要,还有胆气和决断。小羊的身世一般伶仃孤苦,张歆却不允许她成为第二个玉婕。
管理人事,与人周旋,非张歆擅长。这时代人际关系的规则和潜规则,她知道得也不多。考虑到小羊是个善于从实践中领悟学习的孩子,张歆渐渐改变对她的态度,不再把她当孩子,而是当作小大人,小帮手。有事,不再把保护她放在第一位,而是让她自己去解决处理,仅仅在她提出要求时,给与建议和帮助。她自己处理事务,可能的话,让小羊在旁观看,事后问她的感受和想法。
定下与程启合作,接受经营这家酒楼,正好人手不足,张歆给小羊安排了见习生的位置,跑腿传话清点东西,尽量都交给小羊和青青去做,有问题去问穗娘。
办正事,张歆本不想带小强来,可小强给妈妈做尾巴做惯了,又见姐姐要跟着妈妈去,一手抱着妈妈大腿,一手扯着小羊裙子,愣是跟了来。来了,自然是碍事的时候多。
张歆脑中盘旋着许多头绪细节,已然辛苦,还要分神应付他,管束他,火气渐大,口气渐渐严厉。
小强很少受到这样待遇,自认没有犯错,委屈得噘着小嘴,红了眼睛。
程启一看不好,连忙找个机会把小强从张歆身边带走,哄着他玩耍。小强本不愿理他。然而,程启虽然没当爹,家中现有两个年幼的侄女,逗孩子还是有一手的。
小强被举起来,原地转圈,好像要飞起来一样。被举得高高,垂直落下,再被接住。被半扶半举地放到树上,突然间一览众人小,兴奋不已。从高处跳下来,落进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下一刻,已经坐在程启肩上,神气地骑着大马。
小强乐得咯咯笑,腻在程启身上不愿下来。速度,高度,冒险,都是跟着妈妈体验不到的刺激。
程启也是乐呵呵的,一幅陶醉快乐的样子。还是男娃皮实,好玩,逗起来过瘾。
薛伯看着这一大一小,颇为感触唏嘘。可惜,不是一对父子!
终于,薛伯忍不住说:“阿启,这般喜欢男娃。快些再娶,自己生一个吧。你娘盼着抱孙,盼得很辛苦。”说完,又有点后悔。这事,也不是程启不肯娶。
程启微微一滞,转瞬笑起来:“阿伯相个好女子给我吧。”
好女子,眼前倒有一个。只可惜,缘分不够。薛伯暗叹口气,觉得造化弄人。
日已过午,张歆摸清酒楼的情况,心中有了些头绪,回头来找儿子。
午饭,程启和薛伯带着小强到对接的饭庄解决,另外让人给还在酒楼里忙乎的张歆等人送了饭菜。
薛伯有午睡的习惯,酒足饭饱,回到小院,躺在竹躺椅上打起了呼噜。
小强精力旺盛,还停不下来。程启怕他吵到薛伯,带他到好些日子不开火的厨房玩耍。
小强很小就呆在厨房看妈妈忙碌,却是第一次能在厨房自由走动翻腾,欢欢喜喜地折腾一番,终究还是累了。
程启见他突然没了精神,知他要睡,连忙抱起。
小强在他怀中翻了翻,蹭了蹭,就闭上眼睛。
酒楼有供伙计值夜,小憩的房间。程启却怕不干净,又担心张歆找不到儿子着急,仍旧走回小院坐下。
已经入冬,泉州仍无寒意。当天晴朗无风,气温宜人。可小小孩到底不比大人,要娇弱些。手边没有合适的东西,程启就把外衣脱下,叠了两叠,给小强盖好,抱在怀中,一眼看见他脸上手上沾的黑灰,又撩起衣角给他擦干净,却不知自己脸上也被蹭上了一团黑。
静坐无事,程启低头打量小强的五官,想要找到象他母亲的地方。令人失望的是,小强的面庞和下巴隐隐有张歆的影子,五官和轮廓更多地承继了父亲。
她死了的男人,该是很英俊的。看她这般在意孩子,同她丈夫,从前也很恩爱吧。程启有些茫然地想,渐渐起了倦意。
张歆找来,看见的就是这么睡着的三个男人。小强睡在程启怀里,身上裹着程启的外衣。
想起早些时候程启陪小强疯玩,小强快乐的样子,张歆的鼻子有些发酸。男孩子的成长过程,父亲是不可缺少的角色。这个时代,喜欢户外运动的她被礼教被有缺陷的脚限制住了,不能陪他远足爬山,不能带他探索冒险。她能提供的环境和条件,远远不能满足小强的需要,随着他长大,将会越来越显示出缺憾。
是她把他从生父身边带走,可即使长在段世昌身边,小强就能拥有一个完整完美的父亲吗?张歆想象不出段世昌会给孩子当马骑,教他爬树,象程启那般陪孩子玩,抱着他睡觉。印象中,那个男人的精力,要么用来扩张权势和财力,要么发泄在女人身上。
纵使短暂,小强能从程启身上体会到父爱的感觉,也比完全没有强吧?
余老太太听说张歆找到合伙人,又要开始经营酒楼,半句没反对,还叫她忙不过来时,就把两个孩子送她这里,交给她和王氏照看。
背地里,余老太太对两个儿媳叹道:“你们这个妹妹,真是辛苦可怜!身世伶仃,颠簸辛苦了大老远,好容易找到父族的人,却是一群借不上力的,不但帮不了她,还指望她帮衬。”
同知余大人听说,不赞成,说了几句于礼不合,有失体统,海商通寇,乃国之害。
余老太太气得拍桌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没心肝的东西?你三爷爷四大伯不是商人?要不是他们出钱请医延药,你早病死几回了,能活到今天?要不是他们办起学堂,连纸笔都包了,还管饭,我们家哪有钱给你和你哥哥念书?你如今做官了,翅膀硬了,不念恩情,还敢诋毁行商的人?良心给狗吃了!还有,歆儿是我认的女儿。你嫌有个寡妇做妹子丢脸,怎不嫌有个寡妇做娘丢脸?你既然不肯认她做妹子,又凭什么管她的事?寡妇经商,于礼不合?那你倒是替她养儿女,替她接济穷亲戚啊!”
余同知想解释,他骂的是海商,不是一般商人。朝廷海禁,这些商人仍然跑船,与海外交易,已经是犯法。还与海岛倭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东南沿海动荡的原因。
可他娘不过深宅妇人,哪里搞得清这些,反而越听越火,还联系到其他上去了:“是不是嫣红又在你耳边搬弄是非,说歆儿坏话了?那个狐媚子东西,以为生得好点的女人都象她,满脑子都是怎么爬上男人的床,守着你这块肥肉,生怕被别的狐狸叼走了。你白读了那么多年书,都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下等妖精也看不清,她说什么,你信什么?怎不把你的官印交给她掌着呢?”
同知夫人潘氏听得又是惊讶,又是解气。嫣红是别人送给余同知的婢女,逢迎男人颇有一套,不但爬上余大人的床,还生了个儿子,做了姨娘,很是得宠。她自己是这么上位的,自然怕别人这么上位,挤掉她,很有危机感。见张歆生得美,有才有财,得了余老太太与王氏潘氏的缘,立刻当作假想敌。余同知对张歆的不满和意见,倒有一半是她的功劳。潘氏管理内宅,自然知道,却不想余老太太也是知情的。潘氏再次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小看了婆婆。
潘氏是大家出身,小有才名,成亲之初,是有些看不起大字不识,说话带着土音的婆母和大嫂。心里有这意思,表情行动上总会带出来,余老太太看在眼里,就很不喜欢这个媳妇,不肯跟最宠爱的小儿子住。这么多年过去,潘氏年未长,色未衰,然爱已驰。丈夫先后纳了三个妾两个通房,她守着诰命夫人的地位,守着儿女,也守着空闺,再见到守寡多年的婆母和长嫂,就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想到婆婆大字不识,却养出了两个进士儿子,更添两分敬服。
余老太太是个极敏锐的人,很快察觉儿子后院有问题,不声不响地抬儿媳,打压那个几个妾。婆媳关系,越发好了。
潘氏要讨婆婆喜欢,对张歆这个义妹也是和颜悦色,相处之后,得知张歆也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俨然引为知己,见了面,比不爱说话的王氏还要亲热三分。
眼见丈夫被婆婆骂得面如土色,潘氏心中暗爽,却还要为他解围,笑着说:“老爷年岁再大,在娘面前也是孩子,有不对的地方,娘慢慢教导,别着急气坏身子。我们老爷心里最敬爱的就是娘亲,昨日还同我商量,要好好给娘做六十大寿呢。”
余同知如见救命稻草,连声称是,连忙说起怎么给老母亲过生日。
潘氏笑吟吟地瞟他一眼,转向婆婆笑道:“老爷的意思是要热热闹闹办一场。那样,少不得大宴宾客。我正发愁呢。我们是北边人,不懂此地规矩。老爷的同僚,天南地北的都有。我见识前,正不知怎么才能都照应到。”
余老太太果然被转开心思,连连说不要大操大办,自家人吃顿饭就好。
潘氏知道她其实是爱热闹的,摇头说:“那怎么行?往年,娘的生日都是二哥二嫂给过的,听说好不热闹。一到我们这里就简陋了,就算旁人不说,我们自己心里也过不去。说到张妹妹接了个酒楼来管,我才想起来,她比我能干得多,何不把这事托给她?”
余老太太连说不可:“她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潘氏笑道:“张妹妹打小失母,娘真心疼她,她也是真心孝敬娘。还说要绣一幅刺绣给娘做寿礼呢。要我说,刺绣才费时费神,她白日操心酒楼,只有晚上挑灯熬夜,熬坏眼睛倒不值得。倒是娘的寿筵,只怕她操持酒楼,顺便就办好了。依我说,到叫别刺绣了,用那份精神张罗寿筵。我也能偷偷懒。”
王氏擦嘴说:“张妹妹清楚各方人的口味,宴席交给她安排最妥当不过。”
余老太太欢喜道:“既这么着,就偏劳你妹妹。到那日,你们做哥嫂的,都替我敬她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