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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夜,小楼外宾客如云,热闹喧天。她静静地坐在喜床上,喜悦期待又紧张忐忑。
他送走客人,回到新房,脸颊因为酒醉染上了春意,越发明亮有神的眼里满是欢喜。他双手捧着她的脸,一遍遍轻唤:“玉婕,玉婕,我可是在做梦?”
他始终温柔小心,如同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事后紧紧拥着她,沉沉入睡。
次夜,他搂着她,柔声问:“将来,你想要什么样的府第?”
她其实希望和他一起,一直留在常府,却也明白自立门户是他的理想。想了想,她说:“我想要个园子,里面有一口荷塘,再植几株梅树。夏天开窗就能见到荷花。冬天出门就能闻见梅香。”
他亲吻着她:“还有什么?”
“没有了。”
他笑,凑在她耳边承诺:“必如卿卿所愿。”
夜晚,在房中,他们如漆如胶,水乳交融。他宠她,如对至宝,如对孩子。偶尔,他自己也会露出两分孩子气。
白天,在人前,他们努力显得疏离冷淡。因为每次看见他们同时出现,姨夫和姐姐的笑容都那么勉强。
姨夫去世。姐姐让下人改口唤自己“奶奶”。
姐姐的奶娘方嬷嬷说:“这府里总不能有两位当家奶奶。”说话时,看着她。
姐姐也看着她,不说话。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看着姐姐,不说话。
她不能不说话。她低下头,谦卑地说:“不论在哪里,姐姐跟前,我总是小的。”
方嬷嬷笑着点点头。姐姐绷紧的脸略略放松,扯扯嘴角,象笑更象哭。他仍旧皱着眉,不说话,也不看她。
夜里,他紧紧拥着她,热烈而缠绵,在她耳边低声安慰:“委屈你了!我会尽快置办宅院,让你搬过去。”
搬过去?她终究还是要离开常府了吗?能不能不要?可是,嫁给他以后,尤其姨夫去世后,这个常府就不再是她长大的那个常府了。或者说,常府的人,包括姐姐,已经不再把她当作自己人,也许并不欢迎她留下吧。
重阳欢欢喜喜地跑来告诉她们:“大爷买下了紧邻的两处宅院。一个五进的大院子,一个三进的小院子,中间夹了一块空地。大爷正让人拆围墙,修园子,粉刷修葺房子。等弄好了,那府怕比这边还大还整齐呢。”
红蔷紫薇都很欢喜。她却担心这话传到姐姐耳中,会怎么想?其实,要那么大院子又有什么用呢?原先还不觉得,自从姨夫去世,就觉得常府地方太大,人口少,太空荡太冷清了些。等她搬到那边去住,姐姐身边是不是更冷清了?会不会想她?还是,姐姐巴不得她早早走开?她自己守着那么大的房子,他在的日子还好说,他不在的日子,想想都有点吓人呢。
图儿病了。姐姐很难过很自责,恨不得时时守在床边。可是,姐姐的身体也不好,经不起这么折腾。他要照顾铺子生意,要出门应酬,顾不上家里。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家里的担子只有她来担。
她不知道那孩子的存在,直到他离开了她的身体。
他坐在床边,沉着脸,冷得吓人,见她醒来,想说什么,忍了又忍,半天叹口气:“你——罢了!你先把旁的事都放下,养好身子再说。”
姐姐来看她,眼睛红红,语带悲伤:“妹妹,对不住!连累了你。”
他推掉好些应酬,尽量留在家里,又把苏叶调去帮忙照顾图儿,把七夕派到她院里名为听候差遣,其实是看守她。
小月子没做完,图儿去了,姐姐当场昏了过去,从此一病不起。
她不得不挣扎着起来,打点一切。
她累得昏头昏脑地回到房中,他没来,红蔷也不见踪影,紫薇眼神闪烁。
姐姐病得厉害,上上下下都不好过。只有红蔷穿红戴绿,涂脂抹粉,口哼小曲。姐姐的丫头金桂看不过眼,同她吵了起来。
她听见,一阵气恼,过去扇了红蔷一巴掌:“不看看什么时候,打扮得妖精似的,想勾谁的魂呢?”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红蔷直挺挺地跪下,直挺挺地看着她,眼中充满算计成功的得意:“奴婢腹中有了大爷的骨肉。姨奶奶伤了奴婢不要紧,伤了大爷的子嗣可怎么是好?”
又惊又怒又痛,胸口象要炸开,心象要撕裂,用自己听了都害怕的尖声下令:“拉她下去!满府里小厮婆子的衣裳都交给她,洗不完,洗不干净,不许吃饭睡觉!叫大爷来见我。”
他来了,带着她不曾见识的冷然,好似犯错的是她:“红蔷不安分,冲撞了你,是她的不是。可她腹中的,毕竟是我的骨血。我这么大年纪,落得一个子女也无。你也该替我想想。”
这是谁?还是那个爱护她疼她宠她的人么?她不认得这个人!是他变了?为了一个丫头变了?还是她从来没认得他?她害怕,她觉得冷,她浑身发抖。
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带着责备。
她尖锐地冷笑:“大爷怎么忘了?那是我的丫头。是生是死要给谁,都由我。大爷想要她,大大方方说出来,我未必没有那样的度量。不告而取,这般偷偷摸摸,别有意趣么?重阳和红蔷的事,满府里都知道,大爷和姐姐一向也是默许的。做皇帝的还知道不可夺臣下之妻,大爷这个做主子的,抢了奴才的老婆,很荣耀么?还是说,一个丫头,你奴才的女人,比你明媒正娶的两个妻子更般配大爷你?”
“你,你——”他大怒,跳起来指着她,半天哆哆嗦嗦挤出半句话:“亏得我——”
泪水哗哗流下,眼前一片朦胧,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自己片片碎裂的心:“亏得我一心一意信你。到头来——”
他不说话了。
她擦干眼泪,冷冷道:“想留下她肚子里那块肉?不是不行。就看大爷,还有红蔷,怎么做了。姐姐若是不好,常府也就倒了。我一个人,大不了同你们鱼死网破。”
“你——”意外于她的强烈反应,震慑于她的冷森决然,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长叹口气,走了。
她赶进屋里,震惊地看到被头上猩红的血迹,姐姐脸色灰败,口不能言,眼睛恨恨地瞪着床前跪着的红蔷。
金桂和青藁连忙把红蔷架出去。她赶上前,为姐姐拍背抚胸:“姐姐息怒!不值得为这种人这种事生气。”
姐姐好容易缓过气来:“去叫王媒婆来,把那丫头领走,卖到窑子里去。”
她沉默片刻,劝道:“大爷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先让她生下来,再做处置吧。”
姐姐一怔,看着她流泪:“当日,我原要把红蔷给他。他不要,说娶得我已是福份。若不然,我也不会劝你嫁他。他答应了爹爹,决不让你受一丝委屈。这才几年——妹妹,是我害了你!我对不住你!”
“若不是姨夫和姐姐援手收留,玉婕早已尸骨无存。何来害我之说?”
姐姐拉着她,泪如雨下:“妹妹——”
弥留之际,姐姐拉着她:“妹妹,我欠你良多,如今还要把四弟托付给你。除了你,姐姐没人可托。”
她说:“我明白,姐姐放心。”
段府二门外,一个妖娆的女子率众迎了上来:“月桂恭迎大爷回府。这位就是玉婕妹妹么?我比你长了两岁,涎着脸自称一声姐姐了。”
她愕然,向他看去。他接着她的目光,静静转向一旁。
她攥紧拳头,冷冷一笑:“玉婕今生只有一个姐姐,八天前下葬。阴曹地府走过一圈,难道就变了模样,转了性情?”
他顿了顿,皱皱眉,淡淡开口:“无亲无故的,什么姐姐妹妹?乱七八糟的习惯,不许带到这府里。”
入夜,他来她房中。她木然呆坐。他只好静坐相对。
前院突然骚乱。红蔷挣开金桂和青藁,闯过来要见他和她。
他没有见红蔷,却问她准备如何处置。
她说:“既然大爷稀罕她肚子里那块肉,就让她生下来。至于她,姐姐早发过话,卖到窑子里去。”
他沉默很久,轻声说:“夜深了,歇了吧。”
那夜他温柔如昔,却暖不了她。她在他怀中僵直发冷,从头至尾打着颤。他从此甚少来她房中。
金桂青藁恨极了红蔷。她们都是定了亲的,只等料理完红蔷的事,就嫁人,也不怕触怒大爷。每日好吃好喝地供应着,嘲笑辱骂也是一天三顿,加四五顿点心。红蔷苦熬到生产,也没能见到他。得知生的女儿,他失望地叹口气,看了眼孩子就走了。
红蔷一声声地唤着“大爷”咽了气。她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心寒,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放松了些,还是纠的更紧。
如果可以,她情愿缩在这个小院,不要见他,也不要见别人。然而,他的生意和势力越来越大,常家余家周家都有求于他,都想通过她去求他办事。刘嬷嬷时不时来看她,带来常四爷如何如何,余五老爷如何如何。
她不得不打点精神与他周旋,也不得不打点精神为他出去与人周旋。
他还很不满意:“玉婕,你当明白,你现在段府,不是常府。你是我段世昌的夫人。”
她淡淡更正:“是如夫人吧。”
他脸色很难看:“我不过发愿为玉娥守义三年。你想如何?”
她想如何?她希望当日没有答应姐姐,那样,他永远是可亲可靠的姐夫。她希望因时疫死去的是她,那样,她只会记住宠她爱她的他。她希望当日追随姐姐离去,就不用负担她做不好的重任,孤零零地面对他的指责。
每一回,看见窗外的荷塘,站在院门口就可以望见的梅树,她的心又会于绝望之中生出几分希望。
最后,她看着月桂的嘴一张一合,明白她不敢当着他污言秽语,却也绝不是好话。她本能地看向他,见他淡淡地坐着,稳稳地端起一杯茶,慢慢地喝。
她心中苦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人间原多薄幸郎,是她错了!
他的茶喝完了。月桂的话说完了。她躬了躬身,转身离开。
走了两年多的路,熟了,不用看也错不了。可她心里知道,她走错了路,已无路可走。
她走向荷塘,没等靠近,就被紫薇拉住。看见紫薇,她又想起红蔷。她自负聪明,总是看错人。
天大地大,何处是她的家?天地间,还有谁可信?还有谁可靠?不如,去追寻亲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