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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介意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但若有机会走入灿烂骄阳下,谁又会拒绝呢?
皇宫大殿。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只有胆子大的才敢惊异地抬眼瞟一下。
夏侯泊的轮椅停在空荡荡的龙椅旁边。他歪坐其上,垂眼看着众人。“陛下被妖后所害,沉疴难起,只得命本王代理朝政。诸位可有事要奏?”
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可怖,半颗脑袋都缠着纱布——北舟那一枪不仅崩掉了他的一边耳朵,也毁了周围的皮肤,破相是肯定的了。
更严重的是那两条绑成了粽子的腿。那天在邶山脚下许多人都瞧见了,他的双腿被落下的巨石砸了个结结实实,拖出来的时候形状都变了,不知骨头碎成了多少节。
为了保住这两条腿,太医院的老头子已经换了三拨,目前看来希望仍是渺茫。而且,粗通医理的臣子心中都在犯嘀咕:这么严重的伤,是有可能引发脓毒血症而身亡的。
即便如此,他顶着惨白的脸色和盈额的冷汗,居然还要坚持上朝。
这男人的权欲简直大到了疯狂的程度。
也可能他本就是个隐藏的疯子,比夏侯澹还疯。
但即使是心中清楚他谋权篡位的臣子,也只敢低着脑袋不吭声——大殿之外,他那支叛军还在四处巡逻,镇压一切胆敢反抗的力量。更何况在都城之外,还有三支大军正在赶来。
这个人执掌大权是迟早的事,何必平白搭上自己一条命呢?
夏侯泊又催问了一遍,几个老臣战战兢兢地上前,报了些无关痛痒的地方小事。
未等他开口,忽然有人朗声道:“臣有本要奏。”
李云锡昂首阔步走出了队列。
当日邶山脚下,边军刚刚撑起巨石,将双腿被砸烂的端王拖走,大地就突然开始震荡。
地动山摇,土石迸裂,即使是最训练有素的将士也摔得东倒西歪,全场几乎无人站立。
在那一片混乱中,山上的李云锡等人却奇迹般保住了性命。追杀他们的兵士被震了下去,他们几个却牢牢抓着树根躲过一劫。
待他们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夏侯澹和夏侯泊都已经不见了。只能看到数驾马车在叛军护送下,朝着皇宫的方向匆匆远去。
也正因此,众臣心中始终有个疑问。
而李云锡将它问了出来:“敢问端王殿下,臣等何时可以面圣?”
殿上的夏侯泊垂眸望向李云锡,眼中一片阴冷。
然而李云锡当初不怕夏侯澹,此时更不会怕他,甚至宛如站到了舞台中央,一脸英勇无畏地回望过去。
对视几秒,夏侯泊似乎是想露出一个微笑,结果只牵动了半边脸的肌肉,笑得分外狰狞。“本王刚刚说了,陛下重病,需要静养。而且妖后还流窜在外,谁也不知道她会使什么妖法祸乱朝纲,宫中近日还是防备周全些为好。因此,本王不敢让可疑人等面圣。”
他将“可疑”二字咬得很重,目光阴恻恻地扫过几名大臣。
当日邶山兵变,文武百官慌乱之中,都下意识地朝各自选择的阵营逃去。也正因此,不少隐藏的拥皇党都暴露在了端王眼中。
此时这些人被他一一扫过,顿时一阵战栗,将头埋得更低,心中叫苦不迭。
谁叫他们押错了宝呢?
夏侯泊收回目光,慢悠悠道:“本王倒是有些好奇,李大人究竟有何要事,非要在此时打扰陛下?”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显然李云锡若是再轴下去,一个“妖后党羽”的罪名便要扣下来了。
李云锡仰头直面着端王。“臣以为——”
“臣以为当日邶山之变甚为蹊跷,尚有许多疑点未明,需禀告陛下。”
杨铎捷缓缓走到李云锡身侧与之并列。“单凭区区一个刺客的一面之词,便要给一国之后定罪吗?”
“说得对呀,”尔岚紧随其后,“庾少卿贵为国丈,未经审理就关押入狱,不知循的是何律法?”
“放肆!”有端王党叫嚣开了,“殿下,这几人无事生非,居心叵测,应当拿下彻查!”
夏侯泊眯了眯眼,对着侍卫抬起手。
“金大人此言差矣!”
一个年轻官员突然大步走了出来,“李大人求见陛下,乃是因为此等机要之事,确需陛下亲自定夺。却不知金大人口中的无事生非是何意?”
这人正是邶山下暴露的拥皇党之一。
他这一牵头,余下的拥皇党面面相觑,都有些蠢蠢欲动。
方才他们瞧见端王眼中的凶光时就多少领悟了,现在想明哲保身已经晚了。就算当一时缩头乌龟,以端王缜密多疑的性子,自己此生断无出头之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到这关头,众人难免也被激起了一丝血性。一个篡位的如此嚣张,还有没有天理了!
一个接着一个,二十余人站了出来,与端王党针锋相对。还有一些虽未开口,却也终于抬起了脑袋,直视着端王。
无数目光同时射向他,一时竟气势迫人。
夏侯泊心中恨意滔天。
他可以杀一个,也可以杀两个,但在都城里的反抗势力尚未完全清缴时,他承受不起杀死数十名重臣的后果。
必须咬牙忍几天,等三军到了,就再无后顾之忧。
他深吸一口气,温声道:“今日晚些时候,待陛下龙体恢复些许,自然会召见诸位。下朝。”
话音刚落,便抬手示意宫人将自己推走,背影很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云锡等人自然不会被这句模棱两可的说辞搪塞过去。
下朝之后,他们带着一群年轻官员,直接到夏侯澹的寝宫门前跪成了一片。
侍卫上前想要驱赶,他却一脸浩然之气。“我等只是跪在此地为陛下祈福,等待他召见。”
这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打的又是为皇帝祈福的名号。侍卫不敢擅自动粗,只好去请示端王。
也不知夏侯泊吩咐了什么,没人再来驱赶,任由他们在寒风中自行跪着。
到了下午,文臣们东倒西歪,就连身体最强健的李云锡都冻得打起了摆子。身旁的尔岚面色铁青,已是摇摇欲坠了。
李云锡勉强抬头瞧了瞧依旧紧闭的寝宫大门,开始思索是强闯一次试试看,还是先打道回府,明日早朝再以死相逼。
就在此时,寝宫的门突然打开,一名宫女飞奔出来,顺着回廊跑远了。
李云锡眯眼看着,心中涌起不妙的预感。
不一会儿,宫女带着蹒跚的老太医匆匆赶回。侍卫随即又关紧大门,挡去了他们窥探的目光。
又过片刻,夏侯泊亲自来了,他面色冷肃,由人推着进了门。
李云锡等人已经站起身来,追过去叫了一声,他充耳不闻。
李云锡转向侍卫道:“让我们进去。”
侍卫道:“属下有令在身,不得放行。”
杨铎捷哆哆嗦嗦拉开李云锡,上前与侍卫交涉。还没说两句话,门内传出一声尖锐的悲号。
李云锡等人越过一群哭哭啼啼的宫女,趁乱挤进里间摸到了榻前。
太医跪着,端王坐着。床榻上躺着的人面色青白,死不瞑目。
李云锡犹不死心,将他的脸仔细打量了三回,脑中“轰”的一声,只知道自己跪了下来,心中却一片茫然。
怎么可能真是夏侯澹呢?
夏侯澹怎么就……这么无声无息、孤苦伶仃地死了呢?
这不该是他,也不该是他的死法。
端王歪坐在轮椅上,吃力地倾身握住夏侯澹的手,满脸写着悲痛万分。“陛下放心,臣定会好好抚养小太子。”
李云锡口中泛起一股血腥味儿,是后槽牙咬出了血来。他猛然抬头,恶狠狠地瞪向端王。
夏侯泊犹如未觉,抬起袖子优雅地拭了拭眼眶,未毁的那半张脸仍是一派温文尔雅。“如今多事之秋,更不可一日无君,尽快准备太子的登基大典吧。来人——”
“是!”窗外有人齐声相应,气势惊人。
夏侯泊的目光掠过李云锡,又轻飘飘地投远了。“送各位大人回府暂歇,准备守丧。”
当——当——
低沉的丧钟声飘出了都城,在铅灰的天幕下回荡不绝。
林玄英是在马背上接到这个消息的。天子驾崩的消息不可能压得住,整个队伍里一片哗然。
他愣怔了数息,倏然回过神来,飞快地扭头去看身后——庾晚音正扮作他的贴身侍卫,跟在他身后行军。
她被盔甲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
林玄英收了收缰绳,放缓速度与她并驾而行,却头一次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最后他只是干巴巴地低声问:“你觉得如何?”
庾晚音道:“是好消息。”
林玄英:“?”
他颇有些胆战心惊地看向庾晚音。
庾晚音的声音毫无波澜。“如果尸体是真的,端王手上已经没有牵制我们的筹码了。如果尸体是假的,说明他并未找到陛下,那他的手里也没有筹码。无论哪种情况,我们都可以继续推进计划了。”
林玄英努力理清思绪。“那有没有可能,尸体是假的,但陛下还在端王手中,扣着当作底牌?”
“不可能。”庾晚音冷静摇头,“如今天下皆知陛下已崩,消息还是他放出的,到时候他再变出一个陛下,谁又会认?”
林玄英大骇。“你不会认吗?”
“我会。但端王不信我会。他自己天生冷情冷性,便坚信世人皆如此,他不会拿人性冒险的。这一点,我在制定计划时就想明白了。”
庾晚音的计划,说来其实简单粗暴:端王急于见到三方援军,迟早是要与三军首领密会的。林玄英只需隐忍到那时,再当场拔枪杀了所有人,首领集体暴毙,余下的自然会树倒猢狲散。
如果其余两军到那时还贼心不死,再由右军屠了他们也不迟。
林玄英原本想在端王起疑之前就大动干戈,无非是习惯了冷兵器时代的思维模式,没有考虑过压倒性的杀伤力,让他们在战术上有无限的自由。
端王起疑又如何?设下再多防备又如何?除非他研发出防弹衣,否则一切都是徒劳。
按照这个计划,如果能擒贼先擒王,便可将伤亡降到最低。同时将行动延后,也就有了更多时间搜寻夏侯澹的下落,确保不会将他置于险境。
只是,都城传来的这“好消息”……
林玄英担忧地瞥了身旁一眼。
庾晚音表现得过于冷静了,冷静到反常的程度。
他正想开口再仔细讨论一下尸体的真假,就听她道:“既然陛下不在端王手上,还是要抓紧时间找到他。”
林玄英:“……”
她这是彻底拒绝讨论尸体为真的可能性了。
庾晚音不仅拒绝讨论,也拒绝朝那个方向思考。
一旦开启那扇阀门,她的思绪就会立即停滞,手脚也瞬间不听使唤。
冥冥中仿佛有一道声音逼迫着她:别停下来,别想他,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自己全凭一口气撑着。她不能让这口气断在这里,因为她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行军一日后,大军安营扎寨。
林玄英为庾晚音指了一间单独的帐篷,仍旧由十二和四七负责守卫。她还多了一个小跟班——进沛阳城之后,她本想付清哑女的佣金就与之作别,却没想到哑女的眼珠转了几转,比比画画地表示自己想要留下干活。
偷东西太辛苦,她不想努力了。
庾晚音犹豫了一下,想到这一路上哑女本有无数次机会将自己交给追兵,却始终没有出卖自己,似乎本性并不恶劣。加上自己一个女子跟在军中,确实有诸多不便,于是权且将她收为了侍女。
哑女生性机灵,动作也麻利。两名暗卫刚支起帐篷,她就已经替庾晚音铺好了被褥,甚至弄来了一个汤婆子,灌上热水递给庾晚音,示意她抱着保暖。
庾晚音风寒未愈,将温暖的汤婆子抱在怀里舒了口气,决定暂时不追问她是从哪里弄来的。
庾晚音原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结果多亏了身体的疲惫,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睡到半夜,忽然被人推醒。
哑女蹲在她身前,点着一支火折子,面色警惕,打手势示意她仔细听。
庾晚音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只能听见帐篷外风雪呼啸。
庾晚音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微微一顿。风雪中似乎还有别的异动,是一阵嘈杂的人声。然而没等她仔细分辨,那嘈杂声却又戛然而止。
庾晚音推开被褥,从哑女手中接过火折子。
如果出了什么乱子,为何林玄英不派人通知她,就连十二和四七也没有示警?
她心中起疑,吹灭了火折子。
为了避嫌,帐篷中间被一道布帘隔开,两个暗卫在另一侧守夜。
庾晚音蹑手蹑脚地走去掀开布帘。果然,外面两个暗卫都不知所踪。
她又掀开门帘,在扑面而来的风雪中眯眼朝外望去。
营地里此时一片安静,不像是遇袭的样子。不远处,林玄英的主帅帐篷里却透出摇曳的灯光。
庾晚音尚未摸到主帅帐篷门口,那门帘却被人一把掀开。林玄英大步走了出来,一边还回头冲着身后说话:“你等着,我现在就去问——娘娘!”他险些撞到庾晚音,仗着身手灵活才及时避开,“……你怎么醒了?”
庾晚音道:“我在寻我的暗卫。”
林玄英愣了愣。“他们不见了?别急,我派人去寻。外面冷,进来说话吧。”
林玄英给她寻了张毯子。“坐。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来喝点热茶……”
说是要派人去寻暗卫,却半天不见他有动作。
庾晚音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没碰那杯热茶,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在帐篷里转了一圈。主帅帐篷中也挂起了一道布帘,隔开了另外半边空间。不知道其后是那些枪支弹药,还是别的什么。
林玄英与她相对而坐,似乎有些出神,自顾自地喝了口茶。“晚音,我还想再问你一遍。”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对她直呼其名。
林玄英神情严肃。“咱们马上就要到都城了,到那时,就没有回头路了。如果你想离开,这就是最后的机会。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你本不必担负这一切。”
他的眼睛远远亮过这一星烛火,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然而这一问放在这一幕,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庾晚音脑子里想的全是:他刚才在对谁说话?暗卫去哪儿了?
“我不担负……”她笑了笑,“谁来担负呢?你吗?”
林玄英的目光黯淡了几分。“我说过我毫无兴趣。”
“那是谁呢?”
林玄英:“……”
庾晚音本是随口一问,看见他平静的面色,却忽然顿住了。
“那是谁呢?”她又问了一遍,“这里还有别的主事之人吗?”
林玄英眨眨眼,目光轻飘飘地转向另一侧。
庾晚音猛然起身,动作太快,险些带倒一旁的灯烛。
林玄英似乎想扶她一把,她却已经踉跄着走到那张帘布前,一把扯开了它。
夏侯澹对她笑了笑。“好久不见。”
昏暗烛光下,他围了狐裘,拥炉而坐,脸上却无半点血色,显出几分鬼似的青白。帘布掀起的风吹得灯影摇摇晃晃,他半身隐在浓重黑影中,长发披散,身周的戾气如墨水般洇开。
庾晚音问:“……你去了哪里?”
夏侯澹平静道:“正如刚才阿白所说,如果你想离开的话,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
庾晚音又上前一步,鼻端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北叔呢?”
夏侯澹充耳不闻。“你读过信了吗?”
庾晚音陡然间心头一烫,竟是怒火中烧。“闭嘴,回答我的问题!”
“看来是读过了。既然全都知道了,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再做选择……”
“啪”,庾晚音抽了他一耳光。
夏侯澹整个脑袋偏向一边,半天没动静。
庾晚音胸口起伏。“所以,你回来了,但是躲着不来找我,却派阿白去打发我。”
林玄英:“……”
林玄英从帘布后探出半个脑袋。“那我回避一下。”
帐中两人谁也没理他。
林玄英默默走了。
庾晚音声音渐冷:“你是真的觉得这种时候,我会甩袖子走人?”
夏侯澹终于动了动,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她,眸光微闪,虚弱道:“从……从来没有女人敢打朕。”
庾晚音:“?”
庾晚音气不打一处来,又扬起手来。
夏侯澹脑袋一缩,锲而不舍地说完了:“你引起了朕的注意。”
庾晚音一腔怒火正鼓胀着,忽然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半天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倒是夏侯澹眼中多了一丝笑意,伸手去拉她的袖摆。“消消气。”
庾晚音甩开了他的手。
夏侯澹望着她。
庾晚音双手抓住他的狐裘衣领,一把扯了下来,又去脱他的中衣。
夏侯澹躲了躲。“久别重逢这么热情吗……”
庾晚音根本不搭理他的插科打诨,三两下扯下他的衣襟,露出了底下的肌肤。同时她也明白了那淡淡血腥味儿的由来。
夏侯澹身上没有武器造成的伤口,只有一块块青紫的淤痕与纵横遍布全身的抓痕,一眼望去皮开肉绽,血痂连着血痂,还有尚未痊愈的口子还在缓缓渗着血水。
庾晚音又抓起他的手腕,撩开袖子看了看,不出所料看见了血迹斑斑的牙印。
她像被灼伤眼睛般偏了偏头,咬牙问:“你在路上发病了?”
夏侯澹道:“嗯。”
也正因此,他没能按照约定及时赶到沛阳。
当时在邶山脚下,趁着地震大乱时,身负重伤的北舟背着他,与一群暗卫一道杀出了重围。
甩脱追兵后,北舟却半路停下脚步,将夏侯澹交给暗卫,又深深望了他一眼,就脱队独自走向了另一条岔道。
他没有留下一句话,所以夏侯澹也不知道他是担心拖慢众人的速度,还是得知自己真实身份后,选择了分道扬镳。
后来,靠着一群暗卫舍命相护,他们又几次虎口脱险。眼见着沛阳在望,夏侯澹却突然毒发。
这一次发作来势汹汹,更甚从前。夏侯澹只撑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失去了神志。后来在剧痛与癫狂中做了些什么,他自己浑然不知。
暗卫起初不敢绑他,后来实在拦不住他伤害自己,又怕动静太大引来追兵,才不得不将他五花大绑,藏了起来。
等他从昏迷中醒来,已经过了两天两夜。而这时,林玄英已经率军开拔,离开沛阳了。
夏侯澹派人与林玄英联系,确认了庾晚音安好。但他自己的状态过于虚弱,此时亮相于右军面前,反而会动摇军心。因此一直等到入夜,才由林玄英的心腹接来军营。
“我本想先偷偷看你一眼……咝。”夏侯澹停下话头吸了口凉气,“轻点。”
庾晚音正为他重新上药,闻言下意识指尖一颤。“很疼?”
问完才蓦地反应过来——这厮头疼欲裂了十几年了,会为这点小伤吸凉气?
偏偏夏侯澹抿了抿嘴,大言不惭道:“有点,要不你吹一下。”
庾晚音忍无可忍,安静几秒后直视着他问:“你是故意的吧?”
“嗯?”
“故意惹我生气,又故意让我自行发觉你的伤?”
夏侯澹道:“是的。”
庾晚音垂下眼帘为他上药,又取来炉火边烘暖的衣物,轻轻为他拢上了。她口中低声问:“其实阿白去寻我,也是你故意要让我起疑,来帐中找你,对不对?”
夏侯澹低下头,道:“是的。”
庾晚音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你要什么呢?你这样……千方百计瞒我这么久,却又送我独自逃命,还留下书信坦白一切……最后又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却问我想不想走……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夏侯澹不答。
在她起身之际,夏侯澹的五指轻柔地攀上她的手腕。
烛光摇曳,映在他暗不见底的眼中,终于也有了一星光亮。
庾晚音被冰得打了个寒噤。
松松握着她的手指骤然收紧,力道之大,让她第一次觉出疼痛。
夏侯澹对她仰起头,脸上刻意拼成的轻松笑意不见踪影,就连面对她时雾气般氤氲的温柔之色也淡去了。
像毒蝎抬起尾刺,狼王亮出獠牙,一个靠着老谋深算笑到了最后的君主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他们之间再也不剩任何一层面具,只有赤裸裸的、血肉模糊的坦诚相对。
他一字未发,却又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一切当然都是计划之内的。以身为饵,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是他最精巧也最残忍的一计。
庾晚音本该觉得突兀不适,却像是已经为这一瞬间等待了一个世纪般,心中一片清明。她没有挣扎,反而抬起那只自由活动的手,抚上了他的嘴唇。
残忍的孤君闭上眼睛,在她手心亲了亲。
“我想要你爱我。”
林玄英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本来还担心他俩见面吵架,守在营帐外听了一会儿墙根。到后来里头传出的动静逐渐不对劲,他呆愣了片刻,骂骂咧咧地走了。
走出几步又绕回来,还得打手势命令四周的亲信加强守卫。
夏侯澹把他的帐篷占了,他无处可待,最后憋着火气钻进手下的帐篷里,半夜三更将人闹起来开会,硬是拉着几个巨人陪自己熬了半宿。
清晨在大军醒来之前,林玄英钻回了主将帐篷,在布帘外侧重重咳嗽一声,阴阳怪气道:“陛下、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里头窸窣作响,片刻后庾晚音衣衫齐整地钻了出来,睡眼惺忪,疲惫道:“有劳。”
林玄英心道:你都这样,那伤员不得折腾了半条命去。
结果夏侯澹跟在后面出来了,却是一脸松快,隐约还恢复了一点血色。比起昨夜刚来时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会儿活像是吸了精气的老妖,重新披上了画皮。
林玄英:“……”
他并不想知道他们昨夜是怎么度过的。
林玄英憔悴道:“接下来如何打算,劳烦二位给个指示。”
拂晓前,大军出发之时,运送枪支火药的辎车上已经多了两个不起眼的护卫。
夏侯澹决定照着庾晚音的计划继续蛰伏,因此也只密会了林玄英的几名心腹干将。他需要尽快养好伤势,来日现出真身振臂一呼时,才能鼓舞士气,稳定人心。
庾晚音则理所当然地陪他一道。
暗卫在前方打马,辎车辘辘前行。车内尽可能布置过一番,让两人坐得舒适。
夏侯澹从窗缝瞧了瞧外面沉默行进的兵马,低声道:“其实,你留在沛阳坐镇更为稳妥。待都城里风波平定后……”
“想得美。”庾晚音干脆拒绝,“我不可能让你得逞第二次。”
夏侯澹望着她,似叹似笑。“晚音……你不想周游世界了吗?”
“世界就在那里,晚点去也不打紧。”庾晚音轻描淡写,“以后我们生个孩子,养到可以独当一面,就卸下担子一起退休旅行吧。”
夏侯澹顿了顿,道:“好。”
两个人都表情认真,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只是镜花水月的愿景——夏侯澹连挺过下一次毒发的希望都很渺茫。也正因此,他才要趁着神志清醒,争分夺秒地收拾局面,为未来铺路。
而庾晚音此时不走,就等于用行动许下了一个更为沉重的承诺:她将从他手上接过这副担子。
早在她到来之前,他就已经熬遍心血,耗尽年岁,将自己当作灯油烧到了尽头。如果她任由这簇火苗熄灭,等于抹杀了他存在的意义。
所以她哪里也不能去。她会护着四海升平,八方宁靖,长长久久。
一路上断断续续飘着小雪,林玄英生怕马车里两个不会武的病秧子再着凉,毛毯、手炉不要钱似的往里塞。
车厢里因此逼仄而温暖,两人像树洞里过冬的动物般挤在一起,无事可干,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此时气氛温馨中又透着些许尴尬。
直到这时他们才真切体会到,彼此明明已经共历生死,某种意义上却才刚刚熟识。
刚才这话头是庾晚音起的:“你还不知道我真名吧。”
夏侯澹道:“嗯,以前我自己心里有鬼,不太敢跟你展开这个话题。你叫什么?”
庾晚音道:“……王翠花。”
夏侯澹:“?”
夏侯澹道:“那你父母也不赖啊。”
“承让。”
静默了片刻,庾晚音又忍不住笑了。“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初中生。这姐弟恋我有点难以接受……”
夏侯澹脸色阴了阴。“我们之间未必有年龄差。”
“此话怎讲?”
“我在书里待了十多年,现实中也未必跟你同时穿进来。实不相瞒,以前你聊到外头的世界时,有那么几个新潮词语我其实听不太懂。所以我一直有怀疑——”
庾晚音愣了愣,忽然想起谢永儿听见“管道磁悬浮”时的反应。自己穿来之前两年,管道磁悬浮的概念才流行开来。因此当时她就怀疑过,《穿书之恶魔宠妃》是一篇老文。
庾晚音问:“你是哪年穿来的?”
“2016年。”
庾晚音傻了。“我是2026年。”
夏侯澹一脸不可思议。“你之前说,这篇文是手机推送给你的?就这么篇烂文,凭什么火十年?”
无论如何,这个新闻终于让庾晚音放下了穿回去的企盼。
她原本指望着他们两个灵魂出窍后,真实的身体还作为植物人躺在医院里,等未来某一天苏醒了,还能在现实里再续前缘,但现在看来,张三都出窍十年了,还活着的可能性委实不大。
夏侯澹则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打算,注意力还放在一个严肃的问题上。“如何?不是姐弟恋吧?”
“这个嘛——”庾晚音故意拖长腔。
“嗯?”
“不知道呀。”庾晚音摸他的下巴,“不如先叫声姐姐来听听。”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似乎是被什么石子硌到。与此同时,外头传来轻微的破空之声,紧接着暗卫长剑“唰”地出鞘。
夏侯澹眼神一冷,反应极快,将庾晚音护在怀里往下一倒,躲到装枪支的箱子后面,这才出声问:“怎么了?”
暗卫忙道:“无妨,是流民滋事。”
“流民?”
暗卫语气有些复杂。“沿路的百姓许是把咱们当成了叛军……躲在树后面朝咱们丢石子。已经被驱走了。”
右军这一路行来,各州百姓虽然不敢螳臂当车,但背地里翻个白眼、啐口唾沫的事情却没少干。
不少百姓还念着夏侯澹轻徭薄赋的好处,并不信端王散播的那一套妖后昏君的鬼话。如今听闻夏侯澹猝然驾崩,更是笃信了端王就是仗着手中有兵,公然夺权篡位。因此瞧见开向都城的大军,自然没有好脸色,胆子肥的直接丢起了石子。
庾晚音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神色也复杂起来。“怎么说呢,还有点感动。”
夏侯澹也笑了笑。“这都多亏了皇后啊。”
在她到来之前,他的力量只够与太后、端王拼个鱼死网破。
他不介意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但若有机会走入灿烂骄阳下,谁又会拒绝呢?
“我现在……”他说到一半觉得煞风景,语声低落了下去。
他现在有点不舍得死了。
庾晚音莫名其妙。“什么?”
“没什么。”夏侯澹笑着拉她坐回原位,“姐姐的头发好香。”
都城已经七日未晴,天色晦暗如长夜。
短短数日间,太后与皇帝先后宾天,禁军与禁军互相厮杀,吓得城中百姓紧闭门窗,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杀戮似乎告一段落,城中宵禁却仍在持续。谁也不知道这变故是怎么开始的,又要到何时才能停止。但从最终赢家来看,这事跟端王脱不开干系。
而端王近来的行事作风,算是把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好名声毁了个干干净净——数十名大臣长跪不起也没能见到皇帝最后一面,如此惨烈之事,再厚的宫墙也挡不住,隔天便传到了大街小巷。八旬老妪听了也要问一句“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更何况皇帝尸骨未寒,端王就大张旗鼓地四处捉拿皇后,这架势但凡有点脑子都看得出来,就是要赶尽杀绝了。
民间一时议论四起。
接着便来了禁军,端王新封的温统领一声令下,散播流言蜚语的格杀勿论。
几户人家被拉出去杀鸡儆猴之后,都城陷入了一片死寂。行人道路以目,大街小巷除了禁军巡逻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任何人声,犹如鬼城。
李云锡等人坐在岑堇天的病榻边。
当初岑堇天在郊区的别院被端王发现之后,夏侯澹便将他转移到了新的藏身处,让他得以安静地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
夏侯澹驾崩当日,端王让臣子们回府暂歇。李云锡有种预感,这一回府怕是再也出不去了。于是与两个好友一合计,干脆半途转向,躲到了岑堇天处。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传来消息,寝宫外下跪的那一批臣子,都被禁军围困在了自家府中,不得进出。而端王的人找到此处,也只是时间问题。
几人面面相觑,都是神情黯然。
病榻上拥被而坐的岑堇天先开了口,语声平和:“事已至此,早做打算吧。”
经过萧添采这段时日的调理,他状态倒是好了不少,单看脸色,并不像是只剩几个月寿命的样子。久病之人早已看淡生死,因此他反而是几人中最冷静的一个。
岑堇天替他们分析:“眼下想活命,只剩两条路。要么辞官,要么找端王投诚。我看你们也不像是能投诚的样子……”
“当然不投诚。”李云锡断然道。
杨铎捷叹了口气。“是啊,我准备辞官了。”那殿上已经没有值得效忠的人,这城里他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回去孝敬父母。
李云锡却顿了顿。辞官这种结局,听起来未免惨淡。他开始考虑血溅大殿、名垂青史的夙愿。
“我倒是想去投诚试试。”尔岚轻飘飘地道。
李云锡:“……”
李云锡问:“什么?”
尔岚并无说笑之意。“拥皇党此时多半辞官保命,朝中会有一大批空缺。端王需要人为他办事,短期内不会对剩下的人动手的。”
李云锡心中一急,还没开口,岑堇天却已经皱起眉。“尔兄如此聪慧,怎会不知端王定然秋后算账?”
“走一步看一步吧,真到那时再死不迟。”尔岚似乎并不忌讳在病人面前谈论生死,“想来比起一头撞死那种尽忠,陛下更想看到我们护一方百姓安好,别让他们为这动乱所累。”
李云锡:“……”
他的夙愿有那么明显吗?
李云锡陷入纠结之中。他已经不是刚入朝时一根筋的愣头青了,自然听懂了尔岚的苦心。然而此时向端王低头,那是奇耻大辱啊!
岑堇天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大厦将倾,一人之力何其微末。人生苦短,尔兄正值大好年华,不如为自己活一回。”
尔岚笑着摇摇头,一双秀丽的眼睛不闪不避地望着他。“岑兄有所不知,我留下是为大义,也是为私情。”
李云锡和杨铎捷同时呛咳起来。
李云锡心中苦涩难言,杨铎捷则在感慨不愧是他的结义兄弟,断袖断得坦坦荡荡。
仿佛过去良久,岑堇天茫然地笑了一下。“原来尔兄在此地已结了良缘?那确是喜事啊。”
“嗯,是喜事。”尔岚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外面情况如何了。”
她离开了。
李云锡和杨铎捷如坐针毡地僵在原地。岑堇天垂下眼睛,也没再说话。
半晌,李云锡一言不发转身出门,踢了一脚柱子。
他抱着脚喘了几口气,又兜回来,恶狠狠道:“那我也不走了!”
杨铎捷左右看看。“……都不走?那我走了。以后总得有个人为你们立坟。”
杨铎捷连夜写辞呈的同时,端王正铁青着脸色,望着梓宫中皇帝的尸身。
在他身侧,心腹跪了一地。
夏侯泊脸色衰败,额上的冷汗拭去又渗出。心腹看得胆战心惊,劝道:“殿下养伤要紧,还是早些躺下休息……”
夏侯泊打断道:“这个人,当初是中军送过来的?”
心腹道:“回殿下,是中军押来的,还说洛将军亲自审问过。”
夏侯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伸手将那尸体脸上紧贴着的面具揭开一角,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连中军也会叛变吗……”
直到这个“夏侯澹”咽气之时,他才发现人是假的。
当时他大发雷霆,本想将消息捂着,继续秘密追捕真皇帝。无奈那些作死的文臣逼得太紧,大有再不能面圣就以身殉道的架势。夏侯泊不敢在这种关头掀起民怨,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让他们见了这冒牌货的尸体。
紧接着他便安排尽快出殡。如此一来,只要一口咬死夏侯澹已经入土,日后就算再冒出一个真的夏侯澹,他也能倒打一耙,声称对方是假冒的。
只是被这冒牌货蒙蔽了数日,后果有可能是致命的。真的夏侯澹到底逃去了哪里?是趁着他们搜查松懈时逃出了三军的包围圈,还是被某一方背叛他的势力窝藏了起来?
夏侯泊不愿怀疑中军。他跟洛将军曾经并肩作战,有过命的交情。他宁愿相信洛将军也只是没有看破此人的伪装。然而他心中清楚,自己绝无可能不存芥蒂地迎接中军进城了。另外两军,他也不能放心。
夏侯泊心底不禁生出一丝众叛亲离的悲凉。
心腹提醒道:“殿下,明日三军就要在城外集结了。”
夏侯泊定了定神,冷静道:“安排他们在城外驻扎。”他得防着夏侯澹杀回来。
“殿下可要召见三位将军?”
“让他们三个进城来见我,沿路布置好埋伏,一旦发现有人动静不对,当场诛杀。还有,城门处也设下防卫,派人去将三军人马和辎重挨个儿检查一遍。瞧见身形可疑的,都验一验真容。”
心腹一一记下。
夏侯泊又想到一事。“把太子请到我这里……还有庾少卿府中老小,全押过来。”
这是扣作人质的意思。或许夏侯澹不太在意这些人的死活,但为了面上好看,也不能弃之不顾——如果明天夏侯澹真的现身的话。
夏侯泊算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然而,他心中却依旧隐隐不安。或许是因为那日在邶山脚下,他见识了夏侯澹手上的武器。
如今他已经知己知彼,决不会让自己暴露在那玩意儿的射程之内。但那武器横空出世,本身就像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在谢永儿的预言里,他才是天选之子。可为何坚持到今日,上天对他的眷顾却越来越吝啬?
他此时又是毁容,又是不良于行,腿伤还在不断恶化。看在一旁的心腹眼中,只觉得堂堂端王沦落至此,身上早已没了那份睥睨天下的气度,游移不定的眼神里暴露出的全是偏执多疑,竟比那疯皇帝还可怕。
心腹都在暗暗叫苦。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总不可能再临阵变节,只好一条道走到黑了。只是这些人原本摩拳擦掌,只等着端王风光上位,现在却百般遮掩,不想流露心中的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的味道。如果有久经沙场的将士在此,便会闻出这是败仗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