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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祐二十三年,初春。
夙王府的桃花又开了个满园,以我所住的清嘉小筑由甚。满树灼灼芳华,风一吹,满院飘香,还落了一场簌簌花雨。
我最爱这样的景色。
从我记事起,我的父王每年都会来我的院子里亲手栽下一株桃树。每每他荷锄,我施肥,俨然成了一种打发时间的好闲趣。事毕,他总会摸摸我的头,然后笑着说:“又种下了一株,那意味着我们芳华又长大了一岁。”
是啊,上个月来的时候,我正好十二岁了。比起往年不同的是,这次忙活完,父王手里提着新挖出来的琼华酿,还感叹了一句:“是啊,已经整整十二载了…”
我有些疑惑地望向他,不知他因何感叹,却发现他只是斜坐在凉亭里,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除了些许怅惘。我不足为怪,因为我的父王本就不是一个爱笑之人,跟我不同,我整天在府里府外疯玩,嬉笑打闹,引得崇文阁的老夫子常常告诫我:“不苟言笑,万事不辨于形者,方有大作为。”
我想,我的父王应该就是他说的这种人。
我父王是当今北夏国七皇子,常听长辈们言谈说起,他也是当今大夏皇帝最为看重的皇子,少年英才,早年还曾官拜大将军王,现如今早已请辞,只领了个江南提督的闲职,平日与我一道在王府种花养鸟。据说他十二岁就封了王,比我的叔叔伯伯们都早上许多,跟我景王叔家比起来,夙王府也是地段又好,还修得又大又漂亮。
也难怪景王叔家的廷宇哥哥总跑来我们家玩。
我从未见过我的娘亲,关于我的娘亲,只听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在我的记忆里她的音容笑貌已然不可辨,听我的教引嬷嬷私下里说起过,当年的王妃是天人风姿,风采无人可及,只可惜天不惜人,让她早早就病逝了。关于我娘亲的样子,我只听嬷嬷有次对我形容:“小郡主长得其实更像王妃,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只是没过多久,她就噤声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再想追问起什么来她也只是摇摇头说时间太久远她也记不清了。
有时候我又感觉奇怪,我极少听府里的下人私下谈论起关于我娘亲的事,有次疑惑时我问过嬷嬷,嬷嬷就告诉我,那是因为当年王妃在府上很受人尊敬,再加上过世得早,现在府里见过她样貌的人已经没几个了,对于这样一个已故之人,那是自然没什么人敢在背后议论的。
相反,我倒是时常听府里的姐姐们提起荣春阁的那个冯侧妃,什么冯侧妃又罚了哪个丫鬟啦,冯侧妃又把那个犯了错的小厮赶出府啦,冯侧妃又罚了谁谁谁的用度啦…真是不甚其烦,我的清嘉小筑虽离那荣春阁离得很远,都经常听说她颐气指使的光辉事迹。但我不理解的是,父王竟然对她此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的刁横行径不甚过问,转念想,也是,以父王的性子,本就很少过问府内之事,除非是事关于我。而冯香怜就像得到了特赦一样,在府里狐假虎威,搞得人人都很怕她。
可是我偏偏不怕她,我是父王唯一的掌上明珠,父王最是疼我,连父王有时候都要看我的脸色,她一个要看父王脸色过活的人,自然不敢找我麻烦。
我不喜欢她,虽然平心而论她对我不差,吃穿用度一样没敢少了我的。我虽未见过母亲,可是心里对母亲总是有种深深的羁绊,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印象,就只有她给襁褓时期的我轻轻拍背哄睡觉的轻柔触感,她是无可取代的,遑论什么劳什子冯侧妃。而且冯侧妃呢,在我眼里甚是惺惺作态,她对我的好她每一桩每一件都要事无巨细地报备给我父王,比方说前几天,下人们送来了一件貂毛小袄,在某次饭席上,她就逮着机会对父王邀功:“殿下,您看这一开春难免春寒料峭,妾身寻思着给小郡主做了件紫狐貂衣给送了去,小郡主看了也欢喜得很呢!您看,这不正穿着,还挺合身的呢!”
我一听,气得筷子重重往碗上一掷,碗筷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巨响,又拿我邀宠是不是!
父王当即不悦,眉头皱起,说:“芳华!”
我心里十分不舒服,瞪着冯侧妃,她怎么这样谄媚!这件衣服是府里的司衣嬷嬷送来的,当时也没明说是谁的授意,我还以为是父王命人给我做的呢,因为以往父王每年都要送我一件精致的御冬织锦小袄的,再加上这件颜色染得确实漂亮,我当即就穿上了。早知道是冯香怜给的,就算扔了我也不穿!也不至于现在被她拿出来摆了一道。她就是这样的人,大的坏心眼倒说不上,损人利己的小心思总是有一箩筐。
我眉心拧作一团,心里委屈,不发一言,只气鼓鼓地盯着碗里的饭菜。
父王见我这副样子,似有些不忍,颜色稍许缓和了些,嘴上仍是教训道:“既然是给你做的你就穿,谁做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吃饭也不好好吃,没规没矩的,像什么闺秀样子。”
听完父王的训,我稍稍抬起了头,正好瞧见冯侧妃审时度势的打量眼光,她的眼光在我和父王的脸上转来转去,看见是这凝肃的气氛,扬起嘴角,暗暗捏了个看似不会被人发现的笑意。
然而我却看见了!想到刚才父王竟然帮着她训我,我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我放下筷子,撂了句“我吃饱了”就起身离席。
一旁立侍的丫鬟急忙唤我:“小郡主……”我没有理睬,径自走出了珍馐阁。
父王意外地没有叫住我,本来我盘算着,如果父王继续逼着我吃这顿食不知味的饭的话,我就把他在红雨别院新埋下的琼华酿都挖出来偷偷喝掉——我还知道,他每年每在清嘉小筑种下一株桃树,必定又会去红雨别院种下一株,并且在树底埋下几坛他最爱喝的琼华酿。
哪里知道,我空盘算了一场,他竟什么也没说,就让我这么走了。
说不意外那肯定是假的。
走到园子里的拐角处时,我躲在树下驻足听了听,果然听见冯侧妃谄媚的声音:“这可怎么是好,王爷,郡主她还没吃几口饭呢,一会儿就该饿了,我这就吩咐膳房烧几道她爱吃的菜送去。”
父王却说:“不用,一会儿我亲自去吧。”声音里有些许疲惫。
我一愣,心里不知滋味,我总是又记恨冯香怜,又心疼父王总疲于周旋我和她之间的种种摩擦事件,我不明白,连我都看得出来,父王对她并未用情,可为何不直接休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