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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荷收了经书,却上前一步,道:“姨娘,咱们院里,可没有笔墨。”
池玉怔了一下,只得略感尴尬地又向三小姐借笔墨。
三小姐想了想,命金桂又从书房取来一套全新文房四宝,道:“这是没用过的,便送与池姨娘,若抄得好,日后麻烦池姨娘的时候还有呢。”
池玉连忙道:“不敢说麻烦,抄录佛经也是积功德的,婢妾还得谢过三小姐给了这个机会。”
本是三小姐欠她一个人情的事,经她这么一说,反倒是她承了三小姐的情,屈姨娘在边上听了,眼里微微闪光,倒是对池玉又高看了一眼。
三小姐笑得极为开心,乐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哎呀,可得让我瞧瞧你的字如何,若是太难看了,回头大哥过来检查,怕要罚我。”
“不敢言好,尚可见人。”池玉老老实实地回答。
金桂上前来研磨,池玉想了想,便提笔写下一首幼时听那僧人唱起的一首苏吴歌谣。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梦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放下笔,她在心里轻轻吟唱,就像小时候那样唱,她骑在僧人的肩头,手里扬着柳枝,头上戴着花环,唱着这首苏吴歌谣,那时,多欢乐啊。
幼时的梦想,如今,只能怀念,彼时,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嫁入侯门深院,且至今连夫婿的面也没有见过。
梦里吴音相媚好……梦里……白发苍苍,老翁,老媪,还有仨小儿……
屈姨娘不识字,自是看不懂,三小姐默诵了几遍,然后满眼含笑,道:“虽无神韵,竟也端正,算是过关了。”
言罢,便命金桂将纸笔又收起。
三人又聊了几句,便各自散去。三小姐犹有兴致,回了书房,拿起池玉写的那首谣词反复看,金桂看看时辰,上前道:“小姐,午觉的时辰快到了。”
“不忙,难得见到这样的民间谣词,言语虽粗浅,细细品来,倒也有些韵味。”
三小姐是侯门贵女,自然不会知道民间夫妻是什么样子呢,她眼中只见到父母的相敬如宾,大哥对大嫂的漠不关心,只当天底下的夫妻都是这般,如今却在这首谣词上见到了另一种夫妻相处之道,心中竟一时别有所感。
金桂又劝道:“赶紧烧了吧,小姐您还是个未出阁的,若让夫人知道您看这种东西,非罚您抄写妇训不可。”
听她这意思,竟也是认得字的,未必懂得品味其中意趣,但只看里面又是翁呀媪呀儿的,十分粗鄙,因此心中略有不满,暗责池玉不该写这样的粗鄙之词来挑动三小姐的心思。
“不过随便看看罢了,这谣词情真意切,虽不登大雅之堂,却也不是什么淫艳之词,只你当真了,烧了也不必,且夹在书中,待我睡醒了再品品,回头谱个曲儿,也甚有趣。”
却不料这一日三少爷齐耘生跑过来寻妹妹玩闹,因三小姐品词谣睡得晚了,这时仍在午觉,齐耘生闲坐无趣,便到妹妹书房里打发时间,随手便翻到了这首谣词。
“啧啧,妹妹这里,何时有这等民谣,又是翁又是媪,莫非想嫁人了?”齐耘生素来放浪形骸言辞无忌,即使是自己的亲妹妹,也一样调笑。
金桂在边上伺候,闻言顿时脸一板,道:“三少爷慎言,若传出去,小姐闺誉有损,您做哥哥的,于心何安?”
齐耘生闻言大笑,道:“可不得了,昔日贤金桂,今成利嘴鸦,算我怕了,走也走也,再不走便要被人拿扫帚赶了。”
他一溜烟地跑出了舂秀园,却顺手将那首谣词也带了出去。金桂原待要追,转念一想,这惹祸的根源被三少爷拿去也好,此后便不关三小姐什么事了。却哪里知道,齐耘生跑出去后,便正撞见从外面回来的大哥齐耦生,这小子方吃了金桂一顿排头,仍不知收敛,拉住齐耦生的衣袖,鬼鬼祟祟地将谣词念给他听,然后取笑道:“大哥,你在外头人面广,可得给妹妹多留心些,寻个吴音媚好的佳婿呀。”
齐耦生是个正经性子,哪里听得进这样的调笑话,当即便摆出大哥的架子将齐耘生狠斥一顿,直接把那首谣词给没收了,一转身又命人给三小姐齐婉送去一本妇训,给齐耘生送去一本周礼,责令弟妹抄写三遍。齐耘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哪会乖乖抄写,将书一扔,早就带着书童扫墨跑出府玩去了。而三小姐齐婉虽是敬重大哥,但也是个怕抄写的,一转手就又把妇训给池玉送过去了。
池玉哪里料得自己一时有感,写的一首谣词,竟然也惹出这许多事来,但想到自己写的一首谣词,转来转去,竟落到了未曾谋面的夫君手中,心中一时忐忑不安,惶惶不知终日。待过了十来日,见大少爷那里始终没有什么反应,这才安下心来,静心将佛经与妇训抄录完毕,寻了空闲,给三小姐送了过去。
这以后,李妈妈的规矩也不再教了,说是没什么可教她的,结果池玉整日无所事事,每天不是跟晚香一起做做针钱打打络子,就是和几个小丫头在院里游戏,再就是跟屈姨娘互相串个门子,倒也打发了不少时间,偶尔用过饭以后也会在园子里转转。
她所在的这处园子,便是大少爷的乞仁园,乞仁园里除了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住的东面正院之外,还有一栋大院,两栋中院和四栋小院,另有精舍十数间,便是对应着一位贵妾,两位娉妾,四位婢妾及姬妾十数名的规制,此时园中并未住满,大院中住着纪贵姨娘,中院目前都空着,四栋小院里却满了三栋,住的正是屈姨娘、柳姨娘及池玉三个,听闻剩下的一栋小院一年前曾住着一位赵姨娘,却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关到了他处。至于那十数间精舍,却全是空的,只因大少爷是个正经人,从不往青楼花柳地去,亦不受亲友馈赠,因此自不会有什么姬妾往园中带。
池玉在园中逛来逛去,其实去处也有限得很,屈姨娘这几日身体不适,闭门谢客,柳姨娘更不理会她,见了她都没有好脸色,纪贵姨娘却是个淡泊性子,最不喜迎来送往,大少奶奶那里除了日常请安,她又不敢随意过去,因此园中逛遍了,最后也不过是在一处池塘边纳个凉而已,讨个清静。
池中有红鲤游来游去,也不惧人,池玉往栏杆上一坐,便摆着尾过来讨食。池玉哪有鱼食与它们饱食,便折了一枝柳,伸长手臂递去,柳叶拂在水面,喜得红鲤嘟唇咂来,才觉上当,鱼尾便在水面拍出了水花儿,似是不满。
池玉喜它们热闹,扔了柳枝,拍手笑道:“你等也似这府中人一般,对不住了,实无准备呢,下回来时,再带点心与你们吃个饱。”
水荷在边上听得冷冷一笑,府中人又怎样,如今你池姨娘不也是府中人,自己小家子气,还当是咱们府中人势利么?
于是她越发地打从心底瞧不起池玉,只觉得自己竟然被大少奶奶派来服侍这么个小家子气的姨娘,实在委屈得紧。
便在这时,池玉吩咐道:“水荷,枯坐无趣,你回院里取些针线来。”
一边欣赏风景,一边纳凉,一边做做针线,既不空度时日,也不失为打发时间的好方法,更兼情趣,倒远胜于在院中与小丫头们扑蝶,扑得满身大汗的,岂有现在这份清凉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