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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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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也是在一个初冬的季节。程凤台在一个睡眼朦胧的下午被商会的老少爷们绑架一样绑去吃饭。程凤台独揽北方一带的货运生意,和范家堡南北应和自给自足,另有曹司令帮衬,满洲不敢随意刁难。碰到有些要紧的货物,就挑崇山峻岭绕着捷径走,以图避税,反正当地的绺子早就被他摆平了的。这样一遭走下来,买卖都是净赚的,利润就可观了。程凤台把明暗两条商路踏在脚下走得畅通无阻,商会的人看着眼馋,又拿他的潇洒不群没有办法,今次便半威慑半哄诱的多方夹攻,势要拿下了他。

    程凤台昨天打了一整夜的牌,今天中觉睡过了头,漏了一顿午茶点心,到下午起床就饿死了。醒来正赶上商会集资请客,饭馆还不错,那就吃了再说吧。坐在圆台面上撕着鸡脯喝着酒,很耐心地听他们唱白脸唱红脸和稀泥,分工明确的这一通好戏。等热菜上来了他就左右开弓吃菜,吃差不多了还教小二添一碗米饭,一句碴也不搭。商会里的人很看不懂了,他们或褒或贬地说了他半天,他就管自己闷头吃饭,还吃得狼吞虎咽的一点斯文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

    程凤台吃饱了把筷子一搁,拿手巾慢慢的抹了抹嘴,抹了抹手。大家都愣愣的望着他。

    程凤台说:“你们都讲完了?”

    大家点点头:“完了。”

    程凤台说:“那该我了吧?”

    大家再点点头:“二爷请讲。”

    程凤台眼睛一斜,瞧着离他最近的一个老头儿,道:“李掌柜,别人尚且罢了,你还好意思跟我提生意?去年你那批绸缎从杭州进来什么价儿?告诉我的是什么价儿?当我是傻子呐?你年纪一大把求到门上来,我不好意思回绝你,做了一笔无利的买卖便宜你,你还来劲了!”

    李掌柜再没想到他敢把话讲的这样明,老脸涨得通红,舌头都硬了,回不出嘴来。程凤台讲够了他,按着座次挨个儿削过去,大家都被他弄得很尴尬。他们生意人之间本来就兴这套口蜜腹剑假惺惺的风格,谁玩儿得过谁,谁骗得过谁,谁就赢了,哪见过程凤台这么心直口快没轻没重的刺儿头。席间鸦雀无声的,都愣了。

    程凤台站起身,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握着手巾卷儿指着他们:“九一八以后,北边又闹日本人又闹绺子,你们不敢走了,是我程凤台脑袋悬在裤腰带上过五关闯六将,一个个关卡花钱打点!那道儿是我用银子铺出来的!如今走顺溜了,你们呼啦冒出来想分一杯羹?天下哪来这现成的好事?”

    众人方才盯着他滔滔不绝,话一挑明,反倒哑口无言了,静了半晌无人答话。商会会长,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头儿此时缓缓站起来,抬了抬眉毛,拿一条手绢捂着嘴咳嗽两下,道:“程二爷,话不是这么说。行有行规,北平商会素来是一条商道大家伙儿走,您独占着可不是规矩啊!”

    程凤台冷笑:“您老也不打听打听,就把规矩往我头上安啊?我几时入了你们北平的商会了?何况大道朝天,哪怕我今儿开的是条丝绸之路,也挡不住各位前仆后继去发财。各凭本事,各走各的呗!”

    “可是二爷,北边这条虎狼之途,实在艰难险阻,举步维艰。您这是断了咱们的活路啊……”

    “那就是你们没本事了。”程凤台一啧舌头,道:“我还奇怪了,我走通了道儿你们个个都活不成了。那我没走通之前,你们都是靠什么活的?”

    会长老爷倒很大度,想是刚才唱红脸的那一派,点点头,笑道:“二爷财路亨通,哪知道咱们的生意艰难。这不是找二爷您来商量了吗?”

    程凤台说:“哦?你们这是找我商量啊?我还当是以多欺少,胁迫我来的。”

    现在的状况,也不知道是谁欺谁的。会长心忖,这个程凤台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又横又臭,很不好对付。如今他是跑单帮的意思,买卖上与旁人关联不大,没有可要挟他的地方,仗势威慑是不成了,只能退到最后一步,开出惠利条件:“二爷这是哪里的话,哪里敢,也不是白走您的,不过是顺道儿带我们一带,大家伙儿总记着您的好处,不会亏待了您。价钱上,咱们好说。 ”

    程凤台摆摆手:“不好说。这道儿是我从绺子的枪底下拿命换的,花钱买不到,只给朋友走。”

    程凤台家财盈钵又是性情中人,在座各位都很信他只给朋友走,于是立马来了精神,换了一副和悦亲切的表情想要与他做朋友。不料程凤台说:“可是今儿到场的各位,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是以势压人的王八蛋!”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把手中的毛巾往汤盆子里一甩,立时就像丢了一枚炸弹一样汤花飞溅,溅得一桌子淋漓狼藉。有几滴汤汁落到了商会会长的眼镜上,惊得老人家浑身一激灵。程凤台打了口舌上的胜仗,浑身每一根寒毛都舒畅,意气风发地推门走了。

    程凤台想骂商会已经想很久了,就因为没得到他的好处,平时一有机会就给他吃暗亏使绊子,德行很差,可恨极了。今天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找骂,还好吃好喝地请他吃饱了再骂。回想刚才的交锋,他就一阵阵的畅快。

    程凤台兴奋起来就有一种醉意,扎了吗啡似的,浑身躁动难以自控。坐在汽车里仰头狂笑了一阵,司机老葛见怪不怪,心板儿很硬,待他笑完了喘气的空挡,才问:“二爷,去哪里?”

    程凤台按捺热血,说:“走!小公馆!”

    小公馆是程凤台和范涟合资包养的一个舞女的住所。去年他俩同时看中这个艳绝京华的舞女,谁也不肯让美,险些就要翻脸打起来。后来还是舞女小姐见多识广,深明大义,说你们郎舅情深我很感动,要为了我翻哧了我不落忍的,索性就搭个伙,一块儿吧。程凤台色迷迷笑开了,范涟还不明白,问怎么叫一块儿呢,这档子事儿,还能一块儿的吗?舞女小姐伸出食指一点他脑门,嗔道:傻子!一个礼拜有七天,你一三五,他二四六,岔开点儿日子不就行了?范涟听得结舌讷口有点脸红。程凤台觉得这主意两全其美很可行,于是很大方地置了房子金屋藏娇,与小舅子同嫖。

    到达小公馆,老妈子一见程凤台便吃了一惊,笑道:“程二爷怎么来了,来得不巧呀,范二爷正在上头。”

    程凤台一挥手:“哪儿来这么些二爷!”一头往楼上走,走到卧室踹开门,范涟正在床上与舞女厮混,听到门响,从被子里探出一只乱蓬蓬的脑袋,戴上眼镜一看来人,皱眉道:“姐夫,今儿不是你的日子。”

    程凤台拾了拾他散在地上的衣服,揭开被子把衣服丢在他身上:“现在开始改日子了。我一三五,你二四六。你换人去,今天我要她。”

    范涟涨红着脸,将衣服掼回地上,拿被角捂住裤裆:“我都这样了!你要我出去换人?你怎么不换!”

    程凤台的目光很色地在他细皮嫩肉的身体上转了一圈,笑道:“我换谁去啊?要不然,换你啊?”说着竟然伸出手来摸他,被范涟一巴掌拍开了。

    舞女小姐噗嗤一乐,躺在被窝里嗲声道:“既然来了就一块儿吧!那么冷的天儿,谁都不许走。”

    程凤台一边脱衣服一边摸了一把舞女的脸,淫/笑道:“还是你懂事。”回头看了一眼范涟:“你爱走不走。”

    范涟知道程凤台是在外面喝醉酒了在发疯,但是他的倔性子也上来了,怒道:“我不走!”

    范涟虽然赖着不走,但是后来也没有他什么事了。他要想舞女小姐用别的方式给他纾解纾解,程凤台就去摸他啃他,对女人的那种做法,把范涟恶心得头皮都炸了。最后只能缩在一侧,很郁闷地忍受着身边的震动和呻吟,忍受着自己没有出路的欲望。

    自从认识程凤台,他可算开了眼界,见识了什么叫做放荡不羁,什么叫做荒唐无耻。程凤台总能干出些他想象不出来的下流事情,偏偏他还很受这份吸引,可见骨子里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范涟瞥一眼身边这对赤身交缠的狗男女,心说这可真不要脸啊,太不要脸了这个……

    程凤台劳动了半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舞女小姐身上爬起来慢斯条理地穿衣裳。举止之间,是那种退去了急躁,攫足之后心满意足的优雅。但是舞女小姐已经气息奄奄残败不堪了。他兴奋起来,手下就没个轻重没个节制,这也是为什么要在外面找人的缘故。要是找二奶奶这么弄,肯定会被打死的。穿上衣服,他对范涟说:“我用完了。你请便。”

    范涟说:“那么晚了你还走?”

    程凤台扬眉毛一笑:“我看不惯别人那个。”

    范涟顿悟自己被耍了,什么“一块儿”,程凤台压根就没想过要“一块儿”!怒道:“你看不惯,我就看得惯了?!”跳起来捡衣服胡乱穿上:“我也走了。”舞女小姐被蹂躏成了这个样子,浑身上下湿漉漉粘糊糊的,他也是没什么胃口。

    两人一同出了小公馆的门,程凤台身姿矫健,范涟蔫头耷脑。到了车子跟前,程凤台拉住范涟手腕,说:“我送你。”

    范涟正在怄气,梗着脖子挣脱他:“我自己有车!”

    程凤台不知道是内心歉疚,还是有心又要耍弄他,拖住他手臂拉拉扯扯的不肯放,嬉皮笑脸的哄道:“来嘛来嘛,不要害羞啊!我们都是同床共枕的关系了,让哥哥送送你。”范涟气死了,狠命甩开他,骂道:“滚!流氓!”然后忿忿地上了自己的车,把车门摔得巨响。

    老葛见此情景,尤其听到那句“同床共枕”,误会他们姐夫小舅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了,暗叹一声有钱人家的荒唐事可真不少。程凤台上了车还高兴得精神百倍的,精力没有用完。

    老葛问:“这就回家?”

    程凤台说:“不。再去舞厅逛逛。”

    舞厅和清风大戏院在同一条街上,车子路过清风大戏院,门口的水牌上写着大大的“商细蕊”“长生殿”六个字。程凤台念头一转,就把舞厅扔了,从小黑巷里摸到化妆间去找戏子玩儿。

    商细蕊已扮完了妆,红红白白的俊脸儿,一脑袋的金银珠宝,见到程凤台,很欢快地蹦蹦跳跳跑到他跟前,抓着程凤台的胳膊笑道:“二爷!二爷你怎么来啦?”回头喊小来倒茶给二爷吃。小来答应了一声却不动。程凤台也不计较,手指缓缓滑过商细蕊胸前缀的一排流苏,笑道:“又是杨贵妃?”

    商细蕊点头:“恩。您来得真巧,今晚是《长生殿》。”

    “哦。杨贵妃唐明皇啊。”

    “二爷坐下看吧?我欠您一出戏呢。”

    程凤台说:“我不看,我哪看得懂这个,上了年纪,也不爱看谈恋爱的戏。我就来悄悄你,打个招呼,哈哈。”说着又去摸商细蕊的头面:“这是玻璃做的呀?挺亮的。”

    商细蕊很乖顺地笑着让他摸,觉得程凤台好像是醉了,但是看那眼神很清楚,又不像醉,笑说:“我的《长生殿》与寻常的可不同,您耐心一些就能看懂了。这一出是杜七写的词儿,最简明扼要的。我和他攒了一年才排演完,下了大心血,绝对不让您白看一场。”

    程凤台还未说什么,盛子云从前门兴冲冲地跑进来,看见程凤台,唬得一愣,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退,露出点惧意。想不到又被他在这里捉了现行,真怕他与上海家里告状,含糊道:“程二哥,我那个……”

    程凤台自己行为很不检点,却喜欢装正经教训人家孩子,盯着盛子云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讥讽他:“哦?咱们的大学生又来啦?来这里做学问啊?”

    盛子云站在门边上期期艾艾,冷汗都要出来了。商细蕊看着他可怜,打岔说:“戏要开始了,二爷快入座吧。”

    盛子云还想和商细蕊说什么,程凤台看了一眼他,他只好默默跟在后头一起出去了。

    清风剧院比戏楼子大上两倍,但是只要是商细蕊出场的日子,上座率都是十成十的。下边都满了不说,还有人买不着座儿,买的站票,在后面倚墙立了一排。程凤台和盛子云来到二楼左边的一个包厢,正巧和头一回在汇贤楼看商细蕊唱戏是一个位置。

    戏一开场,先是高力士插科打诨,皇帝感叹寂寞。商细蕊扮演的杨贵妃上得台来,把眼角一挑。程凤台就觉得这个座儿真是妙极了,一个好的戏子,不止身段唱腔,连眼神里都是娇媚都是戏。他也不知道商细蕊平常那么一个天真糊涂的孩子,扮上妆以后,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举止神采具有深刻的内容,像是在这世上活了很久,经历过无数的人事了。

    商细蕊唱了一阵,程凤台理直气壮地看不懂听不懂,有点无聊,盯着台上的人微微笑,随口向旁边问道:“这唱的什么?”

    盛子云早已经痴了。只要商细蕊一开腔,他便就痴了,敷衍地把台上的唱词两句并成一句给程凤台译下来。程凤台听着,忽然说:“怎么有这段?我记得上次看的时候,好像是没有的。”

    盛子云说:“这是细蕊……是商老板和杜七一道改的。”

    程凤台淡淡地说:“加的挺有意思。”

    盛子云精神了:“我也觉得加得极好,这一段铺垫,人物血肉丰满了许多,愈加凸显出马嵬坡的凄哀了……”

    程凤台早过了文艺浪漫的岁数,听到这些文学分析就腮帮子发酸,笑道:“丰满?杨贵妃是够丰满的了。”

    盛子云剩下的高见顿时作废。他自认与程凤台这类市侩庸俗的商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进而生出一种曲高和寡的寂寞感。于是更把商细蕊奉为天人了。天上掉下来的人。为世人所不识,只有他识。

    商细蕊在台上慢慢唱慢慢演,非常的投入,力求把最完美的一面展现给程凤台,还他的包涵之情。今夜的《长生殿》与以往不同,商细蕊和杜七改了好久的戏本子,把长生殿三天的戏文撮其要删其繁,再三精练,填补了一些不足之处,凝聚成四个小时的一出精华,是商细蕊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

    程凤台在盛子云的指导下,仿佛有点明白了,不用解说也能连蒙带猜听懂一些。字字句句听在耳里,落在心里。然后渐渐收起漫不经心的笑,皱了点眉头,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是入了戏,入了商细蕊的戏。

    人生中仿佛还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一梦一生,一生一梦。商细蕊像一只千百年前穿越时空的妖精,载着杨贵妃的魂,亦歌亦舞,踽踽独行,把人生百态世道变迁徐徐道来,岁月都在他的袖子里。一抛水袖一声叹,演的人痴了,看的人醉了,演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戏中,看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梦里。程凤台化身在一个旧而浓艳的世界里,追着商细蕊的背影走下去走下去,一路走过了长生殿,马嵬坡,走过了北平的城墙和南锣鼓巷,有金戈铁马,有纸醉金迷,周围穿梭的是幽魂一样的人,他与他们擦肩而过,最后走进一片白或者一片黑里面,被时光吞噬掉,片羽不留。

    这不是能被言语所形容的。

    程凤台默默坐着,神魂出窍,荡游千载,内心中沧海桑田瞬息万变。又觉得十分麻木,麻木得连自身的存在都感觉不到了。他讲不出这戏好在哪里妙在何处,只知道商细蕊把他的魂儿都给唱飞了。要是早些年,放在他的学生时代,他能像盛子云一样写上几万字的评,从艺术人文的角度来琢磨这出戏。但是现在说不出来了,他的人生阅历使他在震撼面前,反而变得沉默和笨拙,无所动作。

    商细蕊谢座退场落幕,台下的灯光大亮起来,他朝程凤台看过去,然后表情一动,刹那惊奇。

    盛子云站起身,热烈地为商细蕊鼓掌,激动道:“二哥,我要去后台看看细蕊,你先回去吧……二哥?”他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停了掌声,人也呆住了。

    程凤台说:“哦。你去吧。”

    盛子云只惊异地瞧着他的脸:“二哥……”

    程凤台拿手一摸,满面的泪迹。他掏出手绢来擦了把脸,说:“没事。灯亮得刺眼……我有点醉了。你去吧。”

    他是醉了,这一回,醉得厉害了。